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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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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风夹杂着细雨拂过院子,枝桠轻轻晃了一下,几片细碎的花瓣从高高的海棠树上飘落,落进白瓷盆里,漾起微微的涟漪。
远处,灰白色的天幕低垂,风拂过廊下,轻轻碰响了那只缀着朱砂结的铜铃,声音细微,飘飘渺渺地消散在空气里,像是谁在远处说了一句话,又悄悄收了尾音。
客人快到了。
十一点前后,院中动静忽然细密起来。
佣人们脚步放得更轻,厅里茶具重新换了一套白釉素瓷的;院角的山茶也挪了地方,被人择了几枝剪下来,插进铜瓶中。那花开得并不艳,只淡淡地倚着枝头,像是在雨雾中撑开一柄细伞。
屋外的雨没停,但小了许多,细成一层薄纱,悄无声息地罩着整座老宅。
宁念安坐在楼上的窗边,身上披着灰蓝的薄毯,桌上摆着一本素描册,手上拿着一支铅笔,慢吞吞地在本子上画线。
他的动作很轻,线条细细的,没有太多力道,像是怕弄皱纸面。
窗子只开了一条缝,雨声夹着风飘进来,像水滴落在心上,濡湿而温柔。
他听得见楼下动静,听得见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声音,也听得见车子熄火后门被人拉开的那一下“咔哒”。
是客人来了。
外廊下的风铃响了一声,似乎是内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然后是脚步声,沉稳而不急,带着一点点旧木地板的轻响。
声音不大,但是宁念安握着铅笔的手指顿了顿,画出的线条有些偏斜。
堂前,一道身影缓缓步出侧院。
江韶音踏着廊下微湿的青石砖,步履不疾不徐,天光落在她肩头,将那一袭浅烟色披风的边角染得微亮,像是覆了一层淡淡的雨雾光。她眉目素净,在这春寒料峭的天里仿佛也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安宁与倦意。
目光落在门口,轻轻整了整袖口。榻上,宁家老太太倚坐在靠垫上,身旁炉香清淡,手中缓缓拨着一串紫檀佛珠。
屋内风过竹帘,风铃声远远传来,与她指间珠玉相碰的声音相叠,清清寂寂,如水面起波。
“老太太,沈家人快到了。” 管家的声音轻声响起。
老人微阖着眼,静静听了一瞬才睁开,睫毛略颤,眼中却无波澜,语气松缓:“知道了。”
她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久居上位者的稳重与风雨过后的沉静。她的嗓音略哑,像是夹着低风,有种经年不变的旧意,令人不自觉沉静下来。
手中拈了拈佛珠,将那声“知道了”轻轻说完,才慢悠悠抬眸,看了眼屋外湿润天光。
她微微点了点头,不急不缓地起身,示意毋须搀扶,身姿稳而自然。
“老朋友了,不必拘礼。”
江韶音先行一步,轻轻颔首,温声道:“我去迎客。”
……
院门方启,一道沉稳的身影自雨幕中缓步而来。前门不远,脚步却未快一分。
她身形较从前消瘦几分,黑衣素裳,自京而下,眉眼间染着岁月沉意,走得近了,竟像极了从前未曾言明的故人。
“南边的雨啊,一年年都不歇。”她抬手拂了拂肩上的细雨水珠,语气淡然,“我年纪越大,就越想回来了。”
沈老夫人是江南人,虽长年在京,却从未改过话音与性子。
江韶音亲自迎出来,举伞上前替她接了伞。
“沈老夫人一路舟车,辛苦了。”
“还好。”沈老夫人略一颔首,眼神缓缓扫过这座庭院,语气里带了几分轻轻叹息,“这次回来,一是看看老太太,二是……”
她话未说完,便微微偏头,视线落在身侧的男孩身上。“……带之意走走,换个地方待待。”
那孩子站在她身侧,不过八九岁模样,一身素青色风衣衬得人更瘦。身子未至少年高,却已隐隐抽长,肩线薄,眼睫极长,冷白肤色衬得眼眶更深。
他沉默地站着,像是一株在夜雨中未全开的玉兰,外表整洁挺拔,气息却是收着的,不肯轻易露出来。
他头发有些湿,像是车窗没关紧,被风雨吹到了。他没说话,只乖乖地站着,背挺得直,眼神却是空的——不是呆,是像望远山那样的空,既没有目的,也没有情绪。
江韶音看了他一眼,神色未动,只对着沈老夫人点头道:“老太太早些时候就念叨着您们了。”
……
宁念安不知自己是从哪一刻开始看向窗外的。
他原本只是出神的看着书桌上的素描本,本子上还停留在他前日描的海棠那页,可当那双眼落到廊下、穿过廊道、越过石缝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直起身子,轻轻靠近了窗沿。
雨未歇,风从缝里吹进来,落在他睫毛上,凉凉的。他贴近窗棂,不敢碰,只将额头靠在窗边,悄悄往下看。
他看到一个和哥哥姐姐一般年岁的男孩站在门外,立得很直。
像是很久都没有动过,也没有走进什么地方。
风吹过来,他身侧的衣角被掀起一寸,却又落下。他没动,像连风也不惊扰他,只是围着他转,却不敢撼动。
远远的看不清脸,只看到那孩子白得过分的皮肤,和素青色的衣衫形成一种近乎冰冷的对比。他走路不急不缓,没有一丝小孩常有的轻快和跳脱。
他不抬头,也不环顾,只低着眼,像在听风。那样站着,竟像是一个人睡在没有窗的屋子里,不愿醒,也不肯叫人进去。
宁念安听见云姨轻声唤他,他没答。只是下意识地将手收了回来,像怕吵到什么似的,又坐回椅子上。眼神却不由自主的盯着那人进屋,一直到身影从视野里彻底消失。
……
宁家老太太今日难得下楼。
她年纪大了,平日里只在西厢静养,若非极重要的客人,她并不亲自出面。
很明显今日不同。
风雨不歇,香炉初燃,老榆木门轻响,老太太步履稳缓地被人搀着从内室而出。
她穿着一件极素的灰蓝褂子,手里拈着一串老紫檀佛珠,眉眼寡淡,却自带一份不言的威仪。
“老太太。”江韶音起身相迎。
沈老夫人也立起身,语气克制温和:“晚辈打扰了。”
“坐吧,别拘礼。”老太太摆摆手,在主位落座,目光却落在沈之意身上。
孩子仍是坐得极直,眼帘低垂,整个人像融在阴翳光色里的一笔淡墨。
“就是这孩子?”
“嗯,我家小孙。”沈老夫人轻声道。
“京城风紧,能来南边,是好事。”老太太语气淡淡,却不失分寸,“南城旧宅空着也是空着,人来热一热也好。”
她没问缘由,也没多说一句怜悯。只是随手拨了两下佛珠,声音轻微:“念安小时候也病弱,是这么养过来的。”
“……沈家欠您一份情。” 沈老夫人低声说着。
老太太摇了摇头:“孩子的事,不是欠情,是托付。”她说完这句,再没多言,端起茶盏,只道:“他愿意留,就留下。”
沈之意一直未动,但在那句“愿意留,就留下”落下时,轻轻点了点头。
只一点,悄无声息,却像水面落了一滴雨。
……
楼上传来轻微的风响,是窗户缝隙里灌进来的风,把薄薄的窗纱吹起一角,又落下。
宁念安靠在窗边,手里捧着那本画册,指腹一下一下地描着封皮边角的那道旧折痕。
他其实一直有些紧张。
从早上起就知道今天会来客人——妈妈说是沈家的客人,要带个孩子来。
他不知道那孩子多大,不知道会不会也像别的大人一样笑着看他,或者像来做客的亲戚一样问他话。他不喜欢那样。
也不是害怕,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怕生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时候甚至不是怕,是一整个人像被风裹起来,沉沉地缩着,不知道该怎么去动。
云姨安慰他说那孩子安静,不闹,也不说话。
他没有多想,只点点头。但心里却一直有一点细细的,不确定的情绪在晃。
直到刚刚——他趴在窗边,看见楼下院廊的角落,那孩子站在那里。像是在等着什么,也像只是想让那风一直吹着,不要停。
“他好瘦。”他忽然说。
“嗯。”云姨自然知道小孩指的是什么,她应得轻,“是比你哥哥还瘦一点。”
“是瘦得不肯吃饭的那种瘦。”他顿了顿,像在认真想,“风一吹,会晃的那种。”
云姨一时没接话,只是伸手替他拢了拢身上的毯子,小声道:“不是每个孩子都吃得下饭的。”
“他,是不是很久没说话了?”小孩的声音几乎贴在气息上,轻得仿佛怕被风听去。
云姨犹豫了一下。
她当然听过一些。沈家的事京里传得沸沸扬扬,宁家不问外事,可总归是世交,难免有耳闻。
可她也知道,这些话,不该跟一个五岁的孩子说。
“嗯,是很久没说了。”她只轻声回,“但他说不说,都没关系。”
“我小时候也不说话。”宁念安忽然说。
云姨看向他。
他垂着眼睛,手指在画册封皮上来回描着那道淡折痕,声音轻轻的:“我也不说。太奶奶讲故事,我也不听,就坐着,像睡着了一样。”
他顿了顿,又像是慢慢把那句话从心里挤出来似的,说:“但后来,我想听了。”
“所以你开始说话了?”
“不是。”他摇摇头,“是我听懂了。”
云姨听了,鼻子有点酸,伸手摸了摸他头发:“我们安安啊,最懂事。”
宁念安没笑。
他抱着画册靠回榻上,过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不讲。我画给他看。”
风还在吹,雨声细碎,屋子安静得像一幅沉静的水墨。
他又往窗边挪了挪,把画册放到膝头,轻轻撑着窗棂向下看去。
不知何时沈之意已经从屋内出来,在廊下坐下了。
院廊那头,一张旧藤椅上,男孩单独坐着,背影挺直,头微微低着,一动不动。
他没脱外衣,外套的边角还带着点水,像是从雨里被风轻轻收回来的纸。他的双手安安稳稳放在膝头,没有交握,也没有松垮,指节线条细,却有种让人不敢靠近的寂静。
宁念安屏住了呼吸。
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被轻轻地碰了一下——不是疼,是一点点闷,一点点酸。
那不是他熟悉的哥哥姐姐,不是会笑着把他抱起来的人,不是常在这个院子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那是另一个孩子。
也是像他一样,不怎么说话的孩子。
可他更瘦,更静,也更远。
宁念安盯着他,盯了很久。直到风又把窗纱吹起,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没再看,只轻轻将画册打开,从书页中抽出一张干净的素纸。
他想画给他看。
画给那个什么都不说、却像藏着很多话的孩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