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烟雨满京华 ...
-
江南来的烟雨，无声地在京都朦胧出一汪春池，从此以往，风拂、云动、花开、雪落，皆见一颦一笑。
（一）雪
天眼见着冷下去，阳光都不似寻常那般明暖，青空下的飞鸟影也日渐少了。昨个洋洋洒洒的一夜雪，落白了京都的红瓦青墙——冬深了。
大观园被飘雪包裹，丝丝缕缕的冷从各处透进来，火炉子整日地旺着，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抵什么用。今时不同往日，该冷，还是得冷。
薛宝钗倚在窗前，神色落寞地看屋檐落下片片的雪，纷扬着装扮了整面窗，倒是颇有些雅致的味道。除去寒人骨头的风，这样倚窗而观，一日也就过了。
偏生天儿冷。
她坐在这里，等丫头抱来厚裘添衣裳，衣裳来了，她也就该离了雪去里边坐了。
还可以再看一会儿。
薛宝钗这么想，干脆就伸了手出去，想接一点白雪到手心里。
雪是很大的，到这个时辰也不见歇停，手伸进去应该是很容易接到雪花的，但薛宝钗伸着手等了许久，也不见到掌中来。
她也不恼，只是收回手，撑着下巴继续看着雪景。面色上不显，心底里的想法却不由得飘远了。
大观园的人越来越少，日里见不到什么人走动，就连声音也寥落下去。很稀奇，往日她很少觉得胸中郁闷，可今日遇着一场雪，竟是把她心底的一些沉积情绪勾出来了。
薛宝钗想到了一位故人。
故人打江南来的，虽未见过她初来时的风姿，却也听说过，那小轿子一落，仿佛自江南来的那股清气就随着铺了贾府的门庭。
她能想象到，从帘后款款迈出的女孩儿当是怎样一个情态。或许会不适？这样一个仙似的人，应是一眼就看出这扇朱门后藏着万丈深渊。
她就带着江南的烟雨气，慢慢走进满是纸醉金迷的京都。
后来知道了，故人唤林黛玉，自江南姑苏来。
见着的时候，也确是个标致的人。同寻常的大家小姐不一样，她就不是这个凡世的人。她只是静静地往亭台楼阁一靠，不消说，不消做，再抬眼看去，好像就已经看见云雾缭绕、琼楼玉宇了。
其实她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算好，至少起初是这样。林黛玉会对她说些不太好听的话，时为贾宝玉，别时又为着什么。想来是能明白的。她是进京寄居的女儿，亲人远在南，只身居于深宅，惶惶是常有的事。她又恋着贾宝玉，吃酸时说些解怨的话也不为过。不过后来，她们的关系愈渐深了起来。
但薛宝钗不是很能懂。
林黛玉，知书达理，清逸出尘，观花悲人，见万事万物而生的情都打上林黛玉的烙印，脱于只知女红的小女儿，怎么就同她一样，被这世与事累住了？
她们一道生活在贾府，后来又一道去了大观园，同居与一片小角天空下，看着同一场四时轮转，她会想些什么呢？
薛宝钗猜过。
无非风花雪月与人世情长。
薛宝钗不太相信。
在她的眼中，林黛玉，颦儿，本该是来往于人间的无拘无束的风，是江南养出来的真正的佳人，为什么也躲不过世道，要去配一个才子呢？
她很羡慕林黛玉。
人人都称道她举止娴雅，博学多才，谁也挑不出来短处，但她并不想这样。她常看着林黛玉不给人面子，刻薄归刻薄，可欲言出的话从不违着心转变。她有着自己的心，所以活得自在。
而薛宝钗的一生，因着“薛”幸，因着“薛”悲。
想到这里，薛宝钗被一阵入窗的冷气吹颤心尖，她咳了一声，忙退后几步。
因为担心受寒，薛宝钗只得关上窗，回屋子里坐着。刚坐上榻，丫头就抱着厚裘进来了。
她让丫头将厚裘盖在身上，然后合眼睡去了。
（二）梦
薛宝钗将醒的时候闻到了一阵阳光的味道，暖的，夹带些甜。
这个冬天很冷，冷得难熬，这一阵阳光落在身上，直让薛宝钗怀疑起时候来。
京都的冬，何时有过这般的温暖？
她睁开眼睛，愣住了。
娇花肆绽，彩蝶翩跹，绿荫蔽日，赤阳投落在地的影子叫交错的枝桠分成几块。徐徐的风自湖面生，盘绕着秀林浸润了满院。
这里......
薛宝钗恍惚地迈开步子，在这片清凉中小心地走。
记忆中，这院子很是熟悉，可惜不能立刻想起。待她穿花过柳，看见一处小亭才恍然大悟。
她怎么走到滴翠亭来了？
好巧，一双大如团扇的玉色蝴蝶，一上一下迎风轻舞着从她眼下路过。
她还未有什么想法，手中不知何处来的扇子已伸出，朝着蝴蝶过去了。
她跟着一步一步往滴翠亭去，终是没能扑到那蝴蝶，却是把自己累得轻喘。
细风吹得柔，微小的草叶相摩声听着悦耳，正叹夏日深深好雅致，就听着耳畔一声轻笑。
薛宝钗颇为惊愕地回头，正对上趴在窗沿、笑意浓郁的林黛玉。
她的眼睛还是那般耀如星辰，多情惹人。
“瞧我见着什么了，宝丫头和着蝴蝶耍呢。”
薛宝钗先是一愣，当即明白过来这是怎的一般事，笑道：“颦儿怎的在这亭子里，虽瞧着了，也作没见，如何？”
林黛玉却是摇头：“我向来不讲假话。”
薛宝钗道：“那你当如何？”
林黛玉扑哧一笑，竟是绕了一圈出来，走到薛宝钗跟前来了。她道：“既是追了一路，也待把蝶扑着才好。”
薛宝钗心思微动：“既如此，你再陪我一路，可好？”
林黛玉道：“宝丫头惯会使唤人。怕是不成，这一路，我要先走。”
薛宝钗忙道：“此程孤冷，你可怨？”
林黛玉的声音愈渐模糊，却也能辨出她说了什么。
“何来怨不怨的，皆是命罢。我来得匆忙，便走得轻快些。宝姐姐，一别珍重。”
（三）醒
薛宝钗看着林黛玉慢慢走远，青丝微漾，衣袖翻飞，扰乱了她的视线，任她如何远望，那人走得决绝，最后连影也瞧不见了。
她没有立刻睁眼，仍在梦中停留了少许。等四周的鲜花烂漫和人声鼎沸停歇了，她才慢慢睁开眼睛。
睁眼后，薛宝钗先是扭头看了眼窗。
依旧是簌簌的雪，淋漓着挡住了外面的光景。
她收回视线，感慨地叹气一声。
大梦终醒。
她掀开厚裘下榻，踱步至屋门口，用力推开那扇木门。
一股寒气猛烈地铺来，薛宝钗却是未退半步。
雪那冷冽的气味逼退了让人昏昏欲睡的暖意，将薛宝钗仅存的残梦吹得干净。
真是......一点温情都留不住啊。
薛宝钗走出门，垂眸看着白茫茫的院子，眼前忽的出现一个又一个人影。
人影出来的顷刻，薛宝钗拢了视线，唇角含笑。
念着曾经热闹的，何止她一个人。
她咳了几声，竟是抬起脚，就这样走进了雪中。
雪似落得更大了，她踩出的脚印还新着，就被紧跟着垂下来的雪盖住了。
薛宝钗就这样一路走着，穿过风雪，也难为她没有被白色迷住眼，丢了路。
她就这样顶着一头白雪，站定在落尘多时的小院前。
每一处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她迈上几阶泛青的石阶，站定在房檐下，抬起头仰望朦胧的天，好似要透过这昏天把青天望见。
薛宝钗总有一种错觉，待这场雪落尽，落满这他乡，她回江南的路就干净了。
林黛玉走得并不潇洒，她可能已回那烟雨缭绕的姑苏，她是决计不会停在京都的，怎么会停留于孤与悲的远乡呢？
想罢，薛宝钗笑了笑。
京都的雪，每年都落，落白了一遍又一遍，但再也没有那自由的烟雨味。
她长舒一口气，往回去了。
大雪落尽，又一场俗尘要干净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烟雨满京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