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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听檐 ...

  •   侍女将云弥引入殿内,躬身退下,轻带上门。

      云弥静站着,打量殿中陈设。

      翠微行宫不比长安皇城巍峨,较惯常居住的东宫,细微之处又少了精致。入目仅一张平头几案,案下置一方软榻,案上端放一座鎏金錾花簋式铜炉,正丝丝缕缕燃着沉香。

      案后几步远,则矗立一面六扇屏风,隔开里间。

      至于屏风后,云弥捉一捉耳垂。

      李承弈没有给她时间观察更多。他才洗漱过,从耳房绕转回来时,身上只着白色里衣。见殿内只有她,也不再管衣着是否得体,径自在塌上坐下。

      云弥放下手。

      他终于开口:“过来。”

      先不说情不情愿,至少他唤,她就会听。

      果然这小娘子小步跑到跟前,提一提裙裾,跪坐在他身侧。

      低眉顺眼的模样。她生得实在好,垂首时眉峰、鼻梁、唇线一道,宛如明丽剪影;但他偏偏又知道,一旦抬起头,是含情非情圆杏眼,藏在细密鸦睫之下。

      间或眉心微蹙,眼波生忧,唇线轻抿,看他一眼,局促低回头去。

      俗气一点讲,天底下的郎君,只怕无一不心生爱怜;若要不俗气,这一双水翦双瞳,可欢喜可羞怯,唯独不该表露忧虑。

      疼惜泛上心间,总是需要克己。

      李承弈抬手,撂开她垂下来的发青丝,语气淡淡:“白日里不大高兴吗?”

      云弥否认:“不曾。”

      但她也没有什么话要跟他讲。双手圈在袖间,低声道:“只是怕衡阳。”

      他望着她,没有纠缠:“这回怎么肯出来。”

      以往按她的性子,遇到春蒐这种人人要骑马射箭的事,立刻躲得远远。不擅长的事,她会首选避开。

      “衡阳亲自过府,下了公主邀帖。”云弥任由他手心掌住腰背,“我以为你不来。”

      “你要是一早知道我来,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李承弈接了话,将小女娘柔软的身体横抱于膝上,靠近她锁骨,“木槿叶。”

      她喜欢木槿叶的味道,反而很少用澡豆洗发。

      云弥点头,拿手抵在他胸前。

      她畏惧不熟悉的环境。

      她这样瞧上去,过分乖巧又审慎。他存心压低声音:“上回还好么?”

      不大好。不难看出她并非强健女郎,身子骨小而瘦弱,遇到蛮横起来丝毫不讲道理的郎君,只能自认倒霉。

      但他是又不讲道理又……连臂膊都如内里嵌石,她摁都摁不动。肩背腹腿更不消说,一人抵她两份。人实在太高,藏在袍服里,完全看不出,错以为修长清瘦。

      她承受一直吃力。每回他有事短暂离京,她第二天都要躺到日落,再病恹恹三日。

      他都这么说了,她想不回忆起上一夜也难。嘴角向下一撇,眉峰微皱,小娘子露出经典神情。

      审慎消隐,生出三分傲气,又还是被迫乖巧,不敢顶嘴。

      他望见就想笑了。

      “我也算负伤。”他又道,“小狼似的。今夜不许咬。”

      她很怕羞。出声像愧对夫子祖宗庙宇,但时间长了,也总被安抚到快慰难忍,就死死咬他肩膀。

      云弥脸红红的,耳垂亦泛红。仍旧低着脸,告诫自己少说话。

      红着红着,隔着沉香幽静气息,蔓延至他的耳垂。

      够了。

      他将人抱起,随意挽在臂弯里,向屏风后大步走去。

      云弥侧过脸,揪住他衣襟。

      李承弈将人丢进拔步床里侧。自己跟着覆上去,两指卡住她尖瘦下颌,轻声命令:“睁眼。”

      她没有照做。

      他换温和些的语气:“睁眼。”

      她睁开了。眼瞳又深又黑,带一点稚气惶恐。

      他叫她睁开的,随即又吻她的眼睛,让它闭上。

      收住她两只手,吻向唇瓣。

      他喜欢亲她,技艺也比以前长进很多,不像头一回咬到舌尖。耐下心来,慢慢、慢慢舔舐,她就被亲得迷糊,手指在他的掌心里慢慢蜷缩。

      舌尖交缠需两扇唇同时开启。她仰一仰脸,手放在他的肩上,揽不到肩后,只用唇齿生涩回应。

      李承弈反而退开:“笨。这么久了还不会。”

      她咬到他了。

      不是不会。这样简单的事,她早就学会了。

      是没有配合好。

      云弥面红耳赤,却说不出话来,无辜看着他。李承弈又笑,低头巡视她的肩颈。

      “檐檐……”偏偏同时故意喊她,“这是你的字?”

      云弥再度抬手挡着眼:“听檐。官话里拗口不好叫,家里人就喊檐檐。”

      “何意。”

      她思及柔软的事情,声音就柔下架:“一是母亲喜木。二来我出生艰难,她一直在房外祈求平安。适逢梅雨季节,听了一日一夜从屋檐落下的雨声。”

      她阿耶魏遐,袭国公爵,因着军功破例没有降级,又官至右仆射;口中的母亲则是随国公府郑怀逸夫人,二品诰命妇,持犀牛角轴。

      这小娘子原本家世是很好的。

      但对她阿耶,他一向不多说。停下片刻,只是问:“出生艰难?”

      “是。我不足月,阿娘身体也不大好,生产很是辛苦。”她的头发铺开在枕上,认真答他话。

      他模糊问出一句:“怎不告诉我。”

      云弥眨眨眼:“这……没有识得一位郎君,就同他说自己如何出生的道理吧。”

      但她不问也知道,他出生同样艰难。孝穆皇后正是因生产时气血大亏,往后数十年缠绵病榻,在他十一岁时便撒手人寰。

      他低声道:“我说,你的字。”

      “你不这样叫我……再说,我也不写什么。”她总感觉,字号是要拿来留下笔墨,充作文人。

      她不是,大概率也不能是。

      被他一掌拍在腰后,声音蓦地染一点恼意:“魏云弥,魏听檐。心眼这样坏,名字一个比一个好听。”

      他这一掌力道不轻,嘴上还在指责。饶是云弥脾气再好,也禁不住气恼:“我怎么坏?”

      “坏就是坏。”坏到连十二天都受不住。

      他是野阔心性,去岁之前一直动辄离开长安。向北到过丰州,向东出访苏州,向西巡检姚州,向南差一点要进安南部。皇帝给他写信,拆开信封看见耶耶二字,就不想再读,嫌烦。

      十七岁那年跑得最远最久,皇帝没有收到他的回信,隔一个月的信件里就有一句“不见奴表,耶耶忌欲恒死”。

      (注:没看见你的信,爸爸想你想得快活不下去了。唐太宗写给李治的信,《两度帖》。本文所有不是我写的内容都会直接翻译标明,不影响阅读。)

      他被酸得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翻个白眼,仍是不回。回到长安,再来一口气挨骂挨打。

      十一岁后,从不知眷恋是何滋味。

      但现在不太行。开春时去武功试犁,事毕立刻夤夜折返。云弥对他其实话不算太多,但她好奇心重,有时也会频繁提问。

      想她睁大圆圆眼睛,好奇问试犁如何进行,要祭祀吗?要祈福吗?要比马吗?

      三连问过,他的心情先败下阵来。

      想她笑着跟他抢新做好的樱桃煎,抢不过就收整襦裙,铆足劲来夺;想他性急,她被他不小心脱手摔进卧榻里,委屈回头:“这么用力做什么……”

      他就俯身去哄,她逃避,他再哄。

      目光失去焦距,反倒让某个地方的触感格外敏锐。小娘子没有心情体会被单一占有的滋味,但不得不感受;悉心感受过后,占有才逐渐化作结合。

      她想要抱,但他今天分外专注于凝视,不肯给予。只是记得不断拿手,拨开她因为汗湿而黏住的刘海碎发。

      “……郎君。”

      她只在床笫无力时喊出郎君,白日里从来只叫殿下。

      这小女娘爱偷懒,于健体诸事很是懈怠。骑马最慢,射箭落靶,击鞠能不上场就不上场。床笫间更不算活泼,反应慢吞吞,只是苦于不敢叫停。

      他俯低身去抱。

      又耐心将她的脸颊扳回来,碰她的唇瓣,声音黏着在她耳畔:“听静言说,你要议亲?”

      公主幼年,众人真打趣叫她小七娘。是十三四岁快要及笄,圣人琢磨她那在朱雀大街打马撞翻水车被人追着骂了一里地的性情,谨慎赐字,静言。

      求她安静些。说话安静些,做事更要安静些。

      炯炯目光钉入云弥发蒙双眼,明亮又深刻。他年纪也轻,二十整岁二十一不到,眼睛比烛火亮。

      她长睫轻颤,不得不分出心神应对:“……没有。她乱说。”

      她的声线原本十分明净,也就在他面前,总被捏出许多种不可控制的柔媚。

      他不说信或者不信,口吻淡得很:“静言只比你长一岁,如今已挑了些人家备选。你的婚事,家中没有想法?”

      说话间仍在动作,只是力道轻轻。抵在她最容易滑倒的触角,耐心研磨。清溪幽深,找到这处不容易,他不会浪费。

      云弥毕竟不是不经人事的懵懂小娘子,被刻意为难,难受咬紧下唇:“……不知。不要问我。”

      李承弈索性停下来。

      他提到她的姻亲,多半是用轻佻借机发挥。

      “你喜欢谁家的郎君?”他偏头又问,声音愈发冷,“昨日在兵部选院,听说尚书家的小郎君意欲结交你二兄,打听你的亲事。”

      贵族间的年轻小郎君小女娘,一出名都容易被打探。她的确是饱受赞誉,每年诗会都很出挑,十二三岁就被夸过“小女公子”。

      兼之容貌清丽,举手投足婉约端庄,郎心暗许的人不要太多。

      有时他想过对旁人解释,她并不当真如看上去那般温柔安静。熟悉过后,偶尔也能撒娇讨巧卖乖达到目的,不好对付。

      但一想到自己对此的反应,还不如不说。

      他看起来是随口一问,实则她不能乱答。进会激怒他,退也一样。

      云弥被悬在半空,的确有些不好受:“我真的……不知道。”

      摸不准他是什么态度。她有点怵,偷偷瞧他一眼。

      他正沉沉盯着她,眉目清俊,鼻梁挺直。她不过十几岁的小娘子,被过分直观的英俊威慑,不免更加感到,他同她是多么密不可分。

      心绪为难,模样也低落:“何况我这样的……或许不大好议亲了吧。”

      方才还在“抱抱我”,这会多问几句就伤心。他在心里无话可说:“你哪样了?”

      她不看他:“同你这样那样。”

      答得真是好,声音也清脆。瞅一瞅他,又低低道:“眼下,我只需服侍你。至于旁的事,我真的不知情。”

      她是自然而然说出口,他低下脸:“我说过不是服侍的吧?”

      她也不解。长安城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香艳故事,私相授受是不好,可绝不算出格到无法宽宥。但旁人是你情我愿,她和他是你叫我来,你说我听。现下再说不是服侍,未免冠冕堂皇。

      云弥不说话了,扭头埋进他的颈项里。

      李承弈盯着她瞬间褪去红晕的白净面容,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

      服侍。多难听的字眼。

      喃喃去吻她的耳垂:“总是想这么多,事是你我一道做下。我不曾让你开心过吗?”

      这是在隐喻,她立刻就听懂。

      此开心非彼开心。

      “……不曾。”

      他听了,动作就更重几分,额上有汗不断低落。云弥有些失神,朦胧望着他越发凌厉的眉眼:“殿下如今是肯哄我。若是换你来日的太子妃,你才不肯她——”

      这样不算“服侍”地陪伴过旁人。

      腰肢被猛地一提:“转过去。”

      她被迫攥着拔步床架,伏下脸去。

      还有半句话,就这么被阻在嗓子里。

      他恨恨啄她颈后。

      “我头一回就说可以娶你,你如何对我说的?”神色更冷,还好她看不见,“你都忘了?”

      一是父亲不肯,二是她要等着以后嫁喜欢的人。

      “……不曾。”她咬着手,慢慢答,“是以我也说了,我尚且没有心仪郎君,还是可以服侍殿下。”

      仿佛是不明白,极轻声道一句:“追问这么多做什么呢。”

      初春里偏偏遇到一盆隆冬冷水,浇了满面心扉透凉。

      他不喜欢言语表达情绪,就怒在力道上,但一般也不伤她。于女子而言,待溪流间游转顺遂后再巧妙施加轻微、克制的怒意,有时又带来取悦。

      她不害怕,坦诚些说,心旌甚至随之摇曳。不敢出声,咬着唇忍耐,只是在心里小声唾骂。

      这是生气了。又跟她生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听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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