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动摇》走示

63、魂归故里

　　安隽只有一双眼睛有力气转动，他缓缓地看了一圈周围，遇上一个又一个关切的目光，最后落在左云朗身上。
　　看见左云朗身上的血迹时，他似乎想要擦掉，但已经抬不起手了。
　　他见过小朗啊，向来是个狂妄恣肆的少年，好像天地都不放在眼里。现在，竟然几乎跪进泥潭。
　　他心痛至极，也后悔至极。
　　“小朗……我这一世，都在还报儿时将军的收养之恩，做了一辈子的离火军，我……不亏欠将军，不亏欠将士，唯独亏欠你。”
　　方之时煎上药就立刻回来了，本来看见安隽醒了刚要过去，但听见他的话，脚步顿在了那里。
　　安隽吃力且断断续续地说：“等我……离开以后，你可以把我的身体做成傀儡，像……小令那样的，这样……我就可以陪着你，好吗？”
　　左云朗摇摇头，“用不着，你要死就死，你死了，我下去找你。”
　　“不……”安隽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紧他的手，“善堂近万人，都依仗着你。这是你爹娘的心血，他们将这个地方交给你，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毁了……”
　　南星看了门口的徐川一眼，两人一起出去了。

　　屋外，深蓝的天空正在褪去颜色，携带着凉意的风吹过来，让人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南星盯着远处的深蓝看了良久，忽然，一只略冰凉的手握住了他，他转过头，撞进了徐川关切的眸子里。
　　“我没事，只是……我救不了他，也救不了左云朗。”
　　“尽力就好。”他顺了顺南星的头发，“生老病死是常态，即便你医术再高，也拦不住既定的生死。”
　　南星低下头，透过徐川宽松的外衣，看见了里面层层缠绕的绷带。那惨白的东西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别开头，不再说话了。
　　其实他很害怕，他怕有一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今天的无能为力有朝一日是面对徐川……
　　他不敢想，哪怕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都会喘不上气。
　　没一会儿方之时也出来了，她的脸色阴沉难看，“你告诉我，安隽究竟是什么病，为什么你们两个都在这里他却不见好转，他要的草药我都带来了，这样也没用吗！？”
　　“他的身体本就难以撑过今年冬天，前几天又奔波操劳，旧疾复发，如今回天乏术了。”
　　方之时有些不敢相信地摇摇头，“你不是天师吗，你一定有办法，你救救他啊！我才刚见到他，还没有问他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找了他五年！”
　　南星敛下眸子，“抱歉。”
　　“周熠，你要什么我全力相助，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方小姐，我们都希望他活着。”
　　“……”
　　“我跟他还有很多账没有算清……”
　　说着算账，眼眶却红了。
　　安隽欠她一些解释，为什么这些年明明没死，明明知道自己全天下地找他却始终不出现。
　　其实，安隽也不欠她这个解释。
　　因为方之时心里明白，对于他来说，活着不是幸运，是惩罚，他也不想拖累自己。
　　有人在南星耳边说了什么，南星看了眼方之时，说：“叶负归来了。”
　　“让他滚，有多远滚多远。”
　　方之时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跟当年的事有关系的人。
　　南星：“……”
　　“天师？”那人还在等着回话。
　　“说府里有事，不便迎……”
　　客字还没有说出来，叶负归已经站在了门口。也不知道这个武功全废的儒雅公子是怎么闯进来的。
　　叶负归对南星行了个礼，“王爷，我想见安隽。”
　　南星微微蹙眉。
　　叶负归这个时候来见安隽，不知要做什么，毕竟当年叶胡桉的死是安隽委托，徐川动手，叶负归和他们都是杀父之仇。
　　可一旁本该极力反对的方之时却始终沉默，没一会儿她竟然替叶负归说起情来，“让他进去吧，他们之间的恩怨也该有个了断。安隽……应该也想见见他。”
　　南星无言，他去屋里问了安隽的意见，随后就放他进去了。
　　叶负归看见床上那个皮包骨头，病入膏肓的人，再大的愤恨也无力了。
　　“你就是……叶负归？”床上那个半靠在左云朗怀里的人先开了口。
　　叶负归惊讶于这人的心态，弥留之际，他的嘴角竟然还挂着笑。
　　他一时间忘了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早就听闻叶公子温润儒雅博识多通，现在看来名不虚传。”
　　安隽说几句话便要休息一下，“安某对不住叶公子，让你年纪轻轻就没了父亲。这本是我们这代人的恩怨，却牵扯到了你，实在对不起。”
　　叶负归想过他们相见会是刀剑相向，或者彼此质问，仇恨，但从未想过，安隽竟然会给他道歉。
　　他深知自己父亲的罪行，也明白自己并不占理，可他就是怨恨……但现在，他要如何怨恨？
　　“你果然和小时说的一样。”叶负归敛下眸子，低头对他深深地行了个礼，“这一礼，是替我爹向你们赔罪，他做了太多错事，到最后想回头也回不去了。他对不起方家和千万将士，更对不起大周的百姓。”

　　门外清冷的雾气逐渐散尽了，太阳也在不知不觉中升起，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进床边的帷帐上时，那个叫安隽的将士终于回到了他的军营，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战友和将军。
　　久别重逢，他是带着笑奔过去的。将士终于告别了二十多年的病痛和梦魇，再次拿起了手中的长刀，回到了他的战场。
　　左云朗没有给他办葬礼，也没有像安隽说的将他做成像小令一样的傀儡。而是放了一把火，将他的尸首和随身物件都烧了，骨灰洒向了溪流和天地。
　　那个从小被人抛弃又被人收养长大的孩子，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将士，他的信仰曾经被践踏，他的将军也曾经被千夫所指。他从淤泥堆里爬出来，扶起了过去的自己，也扶起了千千万万和他相同命运的百姓。
　　山河无恙，是他来过的证明。

　　半个月后，琴川王周始在宫无言和一众人的辅佐下称帝，改年号建安。
　　沧州城外的羊肠小道上，太阳顺着遥远的边际缓缓升起，一个红衣高马尾的少年骑马而来，他一边挥舞着鞭子一边大喊：“十四，南星，你们去哪儿！？”
　　远远的两个人回头看见他，都停下了脚步。
　　“去江南，找皇甫安然。”
　　“一起啊！”赵谓之粲然一笑，策马而来，“闯荡江湖怎么能不带我呢，小气了吧！”
　　徐川笑着打趣，“还以为你要和方小姐深入发展一下，我们便没搅扰你的好事。”
　　说起这个，赵谓之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她的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强求不来。还是跟着你们吧，天高路远，咱们一起闯荡江湖！”
　　一旁的树丛里忽然蹿出个衣衫褴褛，嘴里叼着草穗的人，“江南，好玩吗，带我一起呗！”
　　“这是……”
　　那人穿着粗布麻衣，头发随意地团成一团，其余的往上飞着。几个人看了半晌，还是徐川第一个认出了他，“周始。”
　　“啊？先帝？”赵谓之傻眼了。
　　“你跟着我们干什么？”南星并不欢迎他。
　　“谁跟着你啊，我这不是跟着徐川嘛。”说着他就顶着那张酷似南星的脸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早就听说江南风景好，只是这些年也没机会去看看。正好你们要去，我的盘缠也花光了，你就捎上我呗。”
　　徐川挑眉，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南星一把将他拉到身后，极其冰冷地说：“滚。”
　　可周始完全不吃这一套，他毫不在意地切了一声，“就不，有本事你打我啊。”
　　“你以为我……”
　　若不是徐川拦着，南星手里的银丝已经缠在他脖子上了！
　　“唉算了算了，我不跟你们去江南了还不行吗？”周始白了南星一眼，“其实我要去的是青州，但我不知道路，问了个大娘，她说让我往江南那边走。”
　　“你去青州做什么？”徐川问道。
　　“找人。”
　　在几个人的注视下，周始不得不坦白，“大概十一年前吧，刘平从妓院里弄来一群女人，外面人都以为那些人是伺候他的，其实不是。”
　　想起那天在地下室见到的场景，周始依旧非常反胃。
　　“刘平得权后，他控制的第一任皇帝叫周郢，年十九岁，膝下一子。后来刘平废了皇帝，立年仅三岁的小皇子称帝。那之后周郢再无音讯，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赵谓之捂住了脑袋，“啊，难道他没死吗？”
　　“没有，刘平将他囚禁了起来。每隔几年会找些妓女来，让她们怀孕，生下皇子。再由他亲自挑选后抚养长大，将其变成自己的傀儡。”
　　南星预感到了什么，微微蹙眉，“闻太后也是其中之一？”
　　“闻太后本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丞相之女。二十年前她发现自己的丈夫还活着，刘平也顺水推舟，让她做了那年受孕的女人。但是没想到，闻太后肚子争气，竟然生出了两个儿子。”
　　赵谓之颤抖着手，“不会是……你俩吧？”
　　这次，南星和周始都没有否认。
　　“所以你要找的是当年的皇帝，周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