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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那么你还想继续跟他学习德语吗?”

      晚上,我和父亲外出散步。我们沿着家门口外的石砖路一直往海边走,暗淡的星光映亮了路面。从山上望下去,海面上凝着一层宽大的薄雾,透过它隐约可见忽明忽灭的大陆。

      “我猜他明天也不会再来了。”我笑着说。一阵风带着海岸的鸥鸣拂过来,轻轻扫过我的脸。我停下来闭上眼睛,陶醉在这种梦一般的境遇里。

      “我想也是。”

      我们一起走出去很远,直到拿诺达亚港,这里是父亲平日常来钓鱼的地方。山城很小,只需要骑着自行车一刻多钟就可以从西边到东边。显然我们的先祖也这么认为,因为小镇的全名就叫比卡洛奇-拿诺达亚,意为“山地小城镇”。

      我们沉默地相伴走着,父亲忽然对我说:“诺瓦,你最近变得有些不一样。”

      我放慢了脚步,“是吗?”

      “遇到什么事了吗?或者是遇到了什么人?”

      艾茨里格立刻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摇摇头,“没有。”

      “我了解你,”即使看不清他的脸,我也知道他在微笑,“不过,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我没有答话,我们继续并肩而行。这于父亲而言算是一种默认吗?我忽然间有些许的焦虑,促使自己想要多说些什么来消除他的疑虑。我听见他的步伐依旧平稳,轻轻的哼曲声似乎也昭示着他的心情很好,似乎全然忘记了刚才的对话。

      紧张随着我们从海边走回山上的路程消散,我的心又变得平静起来。几只萤火虫轻盈地飞过我们面前的路面上,我听见父亲低呼一声,只见他弯下腰去,迅速出手将其中一只逮在手里。

      “诺瓦!”他轻声叫我,好像是偷偷犯事的孩子。

      我快走几步上去,他转过身,我们把脸凑近他的手心,看着他慢慢把手掌打开。只见里面停着一只萤火虫,它的尾部几近透明,发出明亮的黄色光晕,像一颗钻石。我忍不住微笑起来,看向父亲,发现他也在微笑,萤火虫的亮光微微映出他脸上的皱纹。

      “真美,对吗,诺瓦?”

      我始终相信我的父亲爱我。有一瞬间,我感受到我的灵魂找到了一个最坚固、永恒的港湾。我有一种冲动,想把所有秘密都倾诉给他。在所有这些情感涌上我的脑海时,他是我的朋友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他是我的父亲的程度。他从来都把我当做与他平等的大人一样对待,呼唤我的名字,询问我的意见。

      我也对他微笑。我敢肯定,他也有了和我相同的感受。我们像两个孩子一样,站在夜晚静寂的砖路上,对着手心里的萤火虫傻笑。

      哥哥说的没错,我和父亲简直一模一样。我们简直就是同一个人。

      这天我在房间里很早就醒了,我试图想要继续睡下去,却没有成功。天有些阴,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海水呈现一种沉静的灰蓝色,扬起帆的船舶停在我们昨晚去过的拿诺达亚港旁边,像一群身着白裙伫立在水边的女人。

      我给家人们做了早餐,之后再也无事可做。想起已经三天没有去海边游泳,我便决定了今日就要去。我回到房间,翻出泳衣、衬衫、毯子和防晒膏,又从床头柜里翻出一些皱边的零钱塞进衬衫口袋,才下楼去。

      今天的海水有些冷,来岸边闲逛的人也比平日要少。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在海里游了二十分钟才上岸。我买了一杯香草饮料,裹着毯子坐在一只坍倒的太阳伞下,眯着眼睛眺望海面。距离岸边不远处有一片从半岛上延伸出的礁石,涨潮后就只剩一连串黑色的尖角。小时候,父亲曾和我比赛游到那些礁石旁边去,我赢了,父亲却不见了。那时候,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爬上礁石,坐在上面绝望地哭泣。最后父亲忽然从礁石背面冒了出来,把我吓了一大跳。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父亲早就游到了礁石旁边,只不过想让我赢,于是偷偷藏了起来。

      想起这些事,我忍不住微笑起来,把最后一口饮料咽下肚。接着我爬起来,朝更高处走上几步,却忽然感觉右脚脚心传来一阵刺痛,忍不住趔趄了一下。我低下头,抬起右脚看了看,只见上面是一道细长的口子,还在往外面渗血。沙地上是一只露出锋利边缘的贝壳,我弯腰把它挖了出来,上面还带着一点我的血迹。

      我跛着脚,以怪异的姿势慢慢走回家。若是迎面走来别人,我就装出正常的样子。直到拐进我们家门前的那条长长的石砖路,我才再也受不了似的倒吸起冷气来,一边用左脚跳着,一边轻声哀嚎着往家的方向走。

      家门口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军队制服的背影让我的心脏一紧。想起可能是昨天来教我的士兵,我有些没好气起来,心想着一会儿要让他走,我们不再需要德语老师了。

      “嘿。”我走近一些,不客气地喊他。

      他转过身来,我立刻愣在了原地。我怎么也意料不到,艾茨里格会出现在这里。他的出现于我而言简直毫无理由,像是某种根本不合理的意外。

      “你好。”他见到是我,不出意料微笑起来。我很喜欢他的嘴唇,它们在他微笑时总是弯起一个很优美的弧度,自然优雅,像我说的——像海豚。

      他刮胡子了。我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的下巴非常干净,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骨。除此之外,他们的制服没有设计领座,这衬得他的颈脖格外修长。

      我迅速对上他的目光,忽然觉得嗓子发紧,“嘿,你怎么在这里?”

      “你一定是诺瓦了,”他笑着说,“我的队友昨天来教你德语,后来被气走了。”

      “那么你是来替代他的吗?”

      他点点头,“他不适合教书,我知道他的脾气。我就想,也许我可以来试一试。”

      我曾告诉父亲我不再学德语了,但是很明显,这件事在现在的情况下必须要改变。

      我请他进屋,“我们就在那里的茶桌边学习,”我指了指,“桌上应该还有写着字母表的稿纸。另外,你想喝柠檬水吗?”我紧张地看着他,生怕被他发觉我在讨好他。

      “好的,当然了。谢谢你。”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应答我,一边走过去在茶桌边坐下,查看那上面的稿纸。

      我有些不爽。我走上二楼,父亲正从卧房里出来,打着哈欠,“那个德国人又来了吗,诺瓦?”

      “是另一个德国人。他也许能教会我,我想让他试一试。”我走进厨房,找出两个玻璃杯。

      “是沃尔夫吗?”他说,“那个俊俏的小伙子。”

      “是他。”我说。父亲转身走向走廊的另一侧,留下缄默的背影。父亲没有发现我知道他的名字,这就是像某种相互信赖的共鸣一样,他明白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指的是谁。

      我用力把杯子撂到台面上,不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为什么父亲能直接称呼他的名字?还评价赞扬他的外貌?昨晚我还和父亲建立起了神秘深刻的心灵联系,现在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那些神圣美妙的情感,只有发自内心的妒忌和不安。

      我把柠檬水端下楼,递给他一杯,然后在他身边坐下来。他向我道谢,我又差点在他迷人的微笑里失了神。

      我原谅他了。

      “对了,我叫艾茨里格。”他转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知道。

      我心里想着,一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那是有着和我之前接触过的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触感的手,粗糙宽厚,充满力量。我感受到我光滑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划过,它甚至有点弄疼我了。

      “我肯定见过你。”他盯着我的脸,忽然说。我正想反驳,以否定掉那令人尴尬的初遇,他就忽然顽劣地笑起来——那一瞬间,我觉得他这个表情是如此地熟悉——我曾在镜子里见过,当我试图扮顽皮时,我的脸上也是这个笑容。

      但是他已经想起来了。“我在你家后院见过你。”他说,“你看到我在洗澡,然后就像只兔子似的跑了。”

      我的脸肯定涨得通红,因为我感觉它在发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个画面猛然清晰起来,每一处细节、每一寸肌肤,在阳光澄澈的阴影下,都是如此清晰,仿若就发生在昨日。

      我的反应正常吗?我不知道。土耳其浴池里的那些男孩从来都是肆无忌惮地用目光扫过别的男孩的身体,他们没有人逃跑,除了我。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公共浴池。

      如果我的反应不正常,他会察觉到我可耻的意图吗?我喜欢他,我喜欢他的身体,他的笑容,他的眼睛,修长的颈脖,想用脸蹭他粗糙的掌心。这一切都令人窒息万分,它们拥有难以抗拒的魅力,却又被命令不许去看。我的目光像敏感的蝴蝶,在他身上仅仅停留一下,又仓皇振翅离开。

      “那没什么,诺瓦。”他只觉察到了我的窘迫,“我才七岁的时候,偶然间在浴室里撞见我父亲。那一次给我留下的阴影很大,我连续一周都没有和我父亲说话。”他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碧蓝的眼睛好像在闪闪发光。我又爱又恨,他总是这么爱笑,对我,也对别人。

      我也被他逗笑。那一瞬间,我又忽然意识到,他也喜欢叫我的名字,像我的父亲那样。我对他而言,也是个平等的成人,而不是个半大的毛头小子吗?

      “来吧。我们把这些字母读一遍。”他转向桌面上的稿纸,笑意还停留在脸上。

      第二遍,轮到我自己读。神奇的是,这一次我没有忘记任何一个字母的读音,包括昨天让他的同伴对我生气的字母“Q”。我们都很高兴,他对我说:“帕克说你是个’笨脑筋‘。就我看来,你一点问题也没有,反倒是那头猪不擅长教书。”

      我笑起来。他与我讲这些闲话,让我感觉我更亲近他了。他拿过一张新的稿纸,用铅笔在上面写德语单词。我悄悄靠近他,装作要看他写字,他的衣服上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那是一种干燥的金属气息,带着一点淡淡的烟草味和柴油的味道,还有某种人造香精的气息。他一定在今早用香皂洗过脸。

      他拿笔的方式和我一样,从他笔下出现的字母齐整优雅,落笔蘸墨时也从容不迫。我敢确定他以前一定不是士兵,并且心甘情愿地失去了我读过的文字比他多的信心把握。

      他写了十个单词。“这个,Apfel,猜猜是什么?”他指着第一个,转向我,他身上的那种气息随着他的动作变得更浓烈,直扑我的鼻头。

      我摇摇头。

      “Mele(苹果),红色的。青色的也有,你吃过吗?”

      我们一直在茶桌边学着念新的单词。我喜欢他说德语的方式,当他发出那些铿锵有力、节奏明晰的音词时,他的嘴唇就格外性感。当他换成意大利语,他又显得笨拙可爱,逗得我总是笑,他也笑。

      “诺瓦。”

      有人唤我。我猛地回过头,仿佛被一盆冷水从梦中泼醒,浑身湿漉漉地、窘迫地站在那里。父亲待在那儿多久了?他看到我盯着艾茨里格的模样了吗?他会怎么想呢?

      “爸爸。”“先生。”我和艾茨里格同时应他。

      父亲仍然是他往常那温和的微笑。我注意到他的目光仅仅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又去看艾茨里格,却仍然对着我说话,“新老师如何?”

      我侧头和艾茨里格对望一眼,他对我眨了眨眼,似乎我们之间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似的。我很喜欢这样。“他很好,”我说,“我觉得我可以继续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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