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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人间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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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英推开寝室门时,电子钟恰好跳到22:00。
走廊漏进的冷白灯光割开黑暗,照见窗台上半盆蔫头耷脑的绿萝——那是穿越后的第二天他慌乱中浇了半壶隔夜茶养活的。
指腹摩挲着钥匙串上锈蚀的青铜铃铛,这是他从古玩摊上淘来的,让他想起阁主挂在玄鸟阁檐下的风铃。
此刻,这个青铜铃在暖气片的嗡鸣中沉默着,或许只有蓬莱十一岛的夜风能摇响它。
“又去图书馆修仙啊?”对床室友从游戏里抬头,屏幕的蓝光映着季英耳后结疤的伤口。
三年前原主就是从寝室的床上摔了下去,让某个异界孤魂得以在淤血中苏醒。
他曾叫谭奇,是蓬莱十一岛秦家玄鸟阁的护卫。
季英笑着扬了扬《组合数学》:“快期末了嘛,我可不想再挂科。”
自动铅笔尖无意识地在稿纸上乱涂乱画,画着画着,竟组合成了控火诀的法术符文,熟悉的焦糊味骤然炸开。
这个世界灵力浓郁,哪怕是毫无灵力的凡人,只要画对了符文,就能引动微弱的力量。
季英手肘撞翻咖啡罐,褐渍在《山海经》插图上洇出个滑稽的圆——那页正画着吞火的祸斗,与笔记边角吐火球的小狗涂鸦遥相呼应。
小狗涂鸦是原身画的,那只祸斗则是出自季英笔下。
季英试着用这具身体修炼,可是原身资质一般,又错过了打熬筋骨的最佳时期,还忙于学业,至今也只是引气入体。
“当心些。”
记忆里秦世伯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家主总在他练剑时偷偷往剑鞘里塞饴糖。
季英下意识去摸抽屉铁盒,却只触到原主囤的彩虹糖,玻璃纸在月光下像鳞片般闪烁。
窗外的雾越发浓了,混着楼下煎饼摊的葱油香,竟幻化出玄鸟阁晨课时分的安神香。
三年来他学会用咖啡因代替灵气运转,支撑自己熬过长夜,却始终不敢深究,书架上那套前后汉书,为何与蓬莱岛藏书阁的史书一字不差。
手机突然在桌角震动,家庭群里弹出母亲自制的汤圆的照片,糯白团子在青花碗里载浮载沉。
真正的季英曾在这里输入:“最爱妈妈的花生馅!”
可惜,这是“季英”的父母,不是他的,他的双亲早已死在世仇的剑下了,若非秦世伯及时赶到,连年幼的他也险些丧命。
他慢慢把凉透的咖啡灌进喉咙,任由苦涩在舌根酿成更复杂的滋味。
许云烟师姐总说,丹药再苦也苦不过离乡,可没人告诉他,当异乡成了故乡,怀念都会变成不敢触碰的旧伤。
铜铃忽然无风自动。
季英猛地转头,看见窗玻璃上重叠着两个倒影:一个是穿连帽卫衣的大学生,另一个是佩玄铁腰牌的少年护卫。
雾气漫进室内,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露珠。
这让他想起来那年即将随秦世伯前去蓬莱前,跪别父母灵位时,落在牌位烛台上的那场细雨。
季英把冰凉的咖啡一饮而尽,窗外的雾气不知何时散去了。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他看见玻璃上的倒影重新融合成完整的自己——穿恐龙图案睡衣的大学生,袖口还沾着不知道哪里蹭来的番茄酱。
不想了,还是睡吧。
季英直挺挺地躺在棺材板似的床上,等待着明日的到来。
晨光爬上窗台时,那盆蔫软的绿萝突然抖了抖叶子。季英发现昨晚泼溅的咖啡渍在瓷砖缝里结成八卦阵型,而自己无意识摆出的三枚硬币,正对应着蓬莱岛祈福阵的天地人三位。
哎……他叹了一口气,随手把硬币打乱。
“走啦,今天是陈教授的数学史!”室友把煎饼叼在嘴里,含糊地指着他的头发,“你呆毛翘成天线了,要不要借我的发胶?”
季英对着浴室镜子压那撮叛逆的头发时,突然想起玄鸟阁晨训前,许雨帆总会用露水给他抿平乱发,虽然许雨帆在他一母同胞的姐姐面前还像个孩子,但对还是谭奇的季英来说,是实打实的可靠大哥。
现在镜面蒙着水汽,他哈气画了只歪歪扭扭的玄鸟,转头就听见室友在门外大喊:“老季,你手机响了!”
家庭群里弹出不久前的新消息:妈妈拍了张冰箱照片,冷冻柜里整整齐齐码着四排花生汤圆,每个保鲜袋上都标着“英宝专属”。
他沉默了一会儿,模仿季英的口吻回道:“都说了不要叫我英宝!”
蹲下身系鞋带,青铜铃铛突然在裤袋里轻轻响了一声。
季英动作一顿,连忙凝神细听,却再也没有捕捉到任何动静。
数学史课上,陈教授讲到《九章算术》时,季英的水笔突然在稿纸上无意识游走,等他回过神,满纸都是摩星岛护宗大阵的改良方案,用微积分重新计算和标定的阵眼坐标。
“这位发呆的同学,”陈教授突然敲了敲他面前的课桌,"说说魏晋时期数学家如何解方程?"
季英连忙站起来,瞥见窗外的云层裂开一道金光,像极了灵舟从鲸鲵渡滑入深水区时的天光。
“他们用'出入相补'原理,”他边说边无意识用指尖凝出水汽,"就像把灵气拆解成……不对不对!”
下课铃解救了他的尴尬。走廊公告栏贴着考研自习室排班表,季英怕自己记不住,便摸出手机拍下。
谁知镜头意外捕捉到窗外掠过的无人机,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飞行轨迹分明是秦家的御剑术。
最低级的那种。
怎么回事?是巧合吗?
食堂糖醋排骨窗口的队伍里,季英正用筷子在餐盘上推演阵法。打菜阿姨突然多给他舀了勺排骨:“小季啊,多吃点,你上回教的养生操,我练了半个月膝盖好多了!”
他愣愣地看着金红油亮的排骨,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穿越第一天,原主备忘录里特别标注的“周四限定菜”。
酱汁在米饭上晕开的形状,让他想起了昆玉阁主刚回秦家时,用匕首一刀一刀给他们刻的护身符。
这两天到底是……
他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想念过蓬莱十一岛了。
算了,别想这么多了,去喝杯奶茶放松一下吧。
季英推开奶茶店木门时,檐角铜铃轻响恰似故人叩门。
暮色漫过仿古窗棂,将柜台后陈列的青瓷茶具染成琥珀色。他望着菜单上新出的【浮山月香】四个瘦金体字怔了怔。
这不是蓬莱岛灵茶录里的词句吗?
昆玉阁主最喜欢这种茶了。
“您的浮山月香。”店员递来塑料杯。
季英倚在竹帘边的老船木茶桌旁,凝望着茶汤里浮沉的雪耳碎如星屑。当第一口清润滑入喉间,熟悉的山雾气息在肺腑漫开。
不对!
这奶茶用的哪是什么普通茶叶,分明是摩星岛断崖处那株千年野茶树的初春嫩芽!
“如今你品茶的模样,倒比在玄鸟阁时从容许多。”
季英手一颤,险些茶汤泼在《数学建模习题集》上。
抬头见一个熟悉的青年执素绢伞立在廊下,月白长衫襟口绣着暗纹竹叶,黑发只用一根青玉簪固定,眉目清俊,气质高华如月。
季英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喉结滚动数次,指尖掐进掌心,迟疑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唤道。
“……阁、阁主?”尾音颤抖得厉害。
昆玉阁主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他也……
“啊!来晚了来晚了!”
谭奇骑着老式二八杠自行车掠过石板路,后座藤筐里紫砂壶随着颠簸轻响。
听到熟悉呃嗓音,他急忙扭头看去,和谭奇对上了视线。
两人隔着玻璃窗相望,谭奇呆呆地看着季英,突然抹了抹眼皮,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
“原来,这三年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季英捧着茶杯沉思。
他的年轻其实比谭奇还小两岁,但看着却比谭奇沉稳得多。
谭奇搅动着珍珠奶茶,忽然捏起颗珍珠:“你们蓬莱的辟谷丹,是不是就像这玩意儿?上回我吞了三颗,结果打坐时肚子叫得比晨钟还响。”
季英正把吸管折成剑诀手势:“那东西要含在舌下化开……等等,你该不会真当糖豆嚼了吧?”
他们是初次见面,或许是因为占据了对方的身体,完全没有想要隐瞒什么的意思,一下子就熟络了起来。
“你们修仙的真奇怪。”谭奇撩起袖口,“非得寅时打坐,我改成早八课的时间修炼怎么了?”
暮色在这一刻浓得化不开,檀香与奶香在梁柱间缠斗。
秦琢没有加入年轻人之间的谈话,他立在屋檐下,往来的人群对他视而不见,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于这个时空。
他望向天空,在他的视线里,有一条威风凛凛的黑龙。
黑龙的鳞甲折射着残阳,龙须搅动流云如搅动砚中宿墨。
“陛下,不下来坐坐吗?”秦琢微笑起来。
“不必了。”黑龙淡淡开口,“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一会儿周负就要来了吧?谭奇和季英这对故时友初次见,你和周负也想好好逛逛人界,我何必下来碍你们的眼。”
“陛下——”秦琢无奈道。
黑龙不理他了,将尾巴一摆,游入了云层中,龙尾扫碎半阙暮云,只余几缕墨色在天际逶迤。
“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我们俩的身体真要还回去的话,得等两具身体的修为差不多齐平才行。”谭奇匆匆站起身,“……无论如何,都得过好眼下的生活啊。”
季英啜饮了一口杯中滋味熟悉的茶——他知道这是阁主的手笔。
“那还用你说?”
他望着谭奇的身影碎成光影,便开始期待起下一次重逢。
秦琢看着穿着现代装的周负从长街尽头走来,便露出微笑,向前一步踏出,如同穿过了一层水膜。
广袖垂落如鹤翼舒展,靛蓝卫衣自袖口蚕食锦缎,发尾扫过颈侧时已化作利落短发,身影浮现在世人的视线里。
他伸出一只手,有人穿过了时空与人海,郑重地将自己的手掌放入他的掌心。
“这就是人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