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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021.7(小说 ...

  •   狂风

      (句子有借鉴注意辨认)

      我叫做枫。

      我和外婆生活在海中的小岛,小到还不如说是一个嵌在水里的巨大岩石。岛旁边是连天的海,我从来都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样子,总喜欢向天的尽头张望。四季汹涌的白浪像一面坚实的城墙,扑过来的是遗忘在很久之前的梦。

      小镇真的很小,除了常年居住的木头房子,周围全是野草。仅有一所学校,连老师都是村里的村民。生活是死循环的,一代又一代的踩踏着过来人的身影,小孩喜欢淹没在野草的茎条下抚摸生命的苍劲,老人习惯吹着狂暴的风倾听不远处海的啸鸣,年轻的人们,总是想要逃离。

      呀,那条路都被木屐踏得枯竭了。杂草缭绕在两旁,搔弄着夏天来人的小腿。虫儿耷在叶尖,拉的整个叶条都往下垂,像是在忌视着这片猩红的土地。荒野里架着几座A字形的电网,吐丝般的黑色电线划分着天空,不知不觉,成了连接世界的续命系带。尘埃的云拼命洗刷这斑驳的灰色胶卷,树林里的蝉蛙虫鸣诉说着内心深处的血色记忆。

      时间寂静得总像是在哀嚎,随时都可能会被暴风掐灭。

      (一)

      我躺在地板上躲避着咸风吹来的盛夏。生了锈的电风扇哐当哐当对着脑袋吹,我渴求它能带来倦意。知了在深树里撕心裂肺干吼,太躁了,就像是海上风暴来临的前夕。穿着袜子嗒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愈来愈清脆,欢快而又节奏的敲击。

      “嘿,枫!我就知道你在这!”

      玄关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张脸充满惊喜的探进来。

      他脑袋上的头发长长不少。太黑了,和他的眼睛一样,在常年乌云沸腾的世界里,融洽得让人无可挑剔。

      原是小镇里为数不多的「同龄」人之一。

      “你要出去吗?我刚发现一个好地方。”

      “……,不。”

      我把头别向了另一边,这个姿势像是趴在地上,脸贴得感觉就是粘在了一起。

      他熟练走了进来,站在席尾。

      “目前只有我才知道那里。”

      传说中的自信嘛,

      “嗯,祝贺你。”这个不见山只见海的小岛,早在很多年前已经跑遍了。能有什么地方不知道的?

      “哦?”

      他突然一把把我扯了起来。往外拖着走。

      “去看看吧!”

      “喂你这家伙别用那么大劲,快呼吸不过来了!我鞋还没有穿!”

      ……

      所谓的神秘地方不就是岸边的一块荒地吗?

      黑色的电线塔屹立在不远处,已经被野草淹没了脚。从田野里吹来的草籽,落了根,一到夏天就发了疯地长,咸咸的海水侵蚀着,没有人会来这里种庄稼。沙里镶嵌的脚印,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代遗留的,只觉得深绿色一片,像翻滚着的麦浪。海涛扬起波形身姿,歧视这不知好歹的小杂草,浪与浪,天与云,就这样交织在一起,快溢出来的画。

      原拉着我的手,激动的一阵溽热从手心流往心里。

      小心翼翼地掰开深绿色的牢笼,一根一根刺进衬衣的洞隙,戳着我的下半身。天云在灰色中沸腾,翻卷成了刚挤出来的牙膏泡沫。被草浪疯狂踢滚着。

      刚刚奔跑的那股劲还没过,像涨起的潮,我的心被汹涌得往外撞,野草藤蔓一般逆着风卷出了两个人的形状。

      (二)

      记得初夏是潜伏在了春末。无花,无蝉,无人。我遗留在外婆的背篓里。不知哪家的犬,藏在村子最深处,远而模糊地叫着,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从饭桌上离开,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忘了是什么声音,倏忽而过的回忆以至于我总认为他们和我应该是很熟悉的。院里的树沙又清又透,被海潮掀起又落下,至此安静许多。

      我想躺在地板上,熬过接下来整个酷暑。老式风扇的网盖上罩满铁锈,转头的时候禁不住嘎吱嘎吱响。外婆收拾完碗筷后,把手背在围裙后使劲擦了擦,又解开脖子上系着的裙绳,扔在一旁灶头上。灶膛里烧尽的木炭四溅起火星,噼里啪啦是将要引起熊熊大火,炙红的身子拼着命想滚烫。刷完碗的温水余留在锅中,含杂抹布间撕扯的那一股米的乳味。我就困在饭桌下的背篓里,挣扎着去抓竹椅间的褐叶,背篓的绳子是外婆用旧麻衣搓成的,有时候太长便一圈一圈往我身外缠绕。这时正卡在脚下,身体一倾,整个人往下灌。我没有哭,脸朝向地面,闻到了细草折断的清香,铺面时惊起的尘土溢入鼻孔,窒息的味道让人不敢呼吸,只能嘶哑地用嘴吸气。外婆急忙冲过来把我抱起,揉着我的额头一边吹一遍哭。她刚好搂在我的胳膊下面,夹肢窝那里的骨节有被上提的微痛,另一只手掌按在后脑勺,下巴靠在了她肩上,我很安静地听着,外婆颤抖的鼻息。

      我知道,从今往后,家里有两个人。

      外婆把我背到洗衣服的石板上,歇了口气,海还在不远处和风抗拒,能够听到涌上岸冲刷掉岩石的声音,仿佛在下着倾盆大雨。草中央踩出一条小路,蜿蜿蜒蜒伸入地平线下,终于,听到了蛙虫的声迹。它们藏在电缆下,被植物包裹,小心发出清响,一排排簇拥在小路两旁。脚踏在泥路中央,藤草缠绕,蛙声鼎沸。我们继续往前走着,今天是个阴云的日子,到傍晚也不见明光,浪涛很躁,离得越近,拍岸的海水越兴奋,在耳处使劲扑打。我看见有黑影在隐隐约约闪动,亮起的渔灯昏昏沉沉,风的呼叫更像是孩童的哭泣了。远边捕鱼人在费劲地说话,这边听起来却在碎碎地细语,很杂,竟然都交错在一起了。这些天还没有什么蚊子,但总会有几只吸在皮肤上,又痛又痒。外婆扬着蒲扇,随着虫曲的节奏上下摇动,古老缓慢的歌谣不知何时流传起,年迈的声音听起来催眠又思念。

      次日清醒时多了一个人,整个小岛多了一个人。

      晚上听到过孩童的哭泣,被海浪涌来又退下,渔人的私语悄悄堵住了生命的间隙。隔壁三娘家捞到了一个孩子,是从木箱子里救出来的。看起来两三岁,不会说话,如果不是因为会哭,早已被当成哑巴了。外婆拉着我,一起去三娘家里看看热闹,几乎全镇的人都去了,大家一会儿送上粮食一会儿送上草条编织的玩具,往往这个地方只有数不尽的人离去,从未有新的人来,在外婆和邻里抱怨抛弃小孩的罪恶人同时,无数条腿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瞅准了一个机会——我看见一个比我长得小,头发和眼睛一样黑的男孩,坐在竹椅里摇来摇去,使劲够着门口挂的木铃,碰一下便叮当叮当响。

      听说这个名字是大家一起取的,原——他的眼睛就像黑暗里野草枯落的荒原。乌黑深沉的云层里,藏满了春日余晖。渔人常常一出门就是数以月记,家中无人照看,便寄托给了外婆。于是背篓里装的不再是我,歌谣也不止唱给我听。

      夏深的时候,外婆在灶头周围忙来忙去,木柴燃烧的浓烟呛的人窒息,我赶忙拉着风箱,越吹越旺。小孩被系在竹椅上,时而掰着手指,时而嘴里念念有词,调子有高有低,估计是没有章谱的歌唱。儿时的夜晚是黑沉沉的,有野猫在路边窜,绿色的眼睛一闪而过。吃完饭后熄了灯,便一齐去路边散凉。外婆将他背在背上,我紧紧牵住外婆的手。老人家一直在瘦,骨节越来越明显,褶皱越来越多,四面吹来的风有海的汹涌,歌谣被吹得很小声,草尖弯着腰俯趴在脚边,偶尔轻轻挠动,痒痒的,蛙鸣一天也比一天滚烫。

      那边望去是无尽黑暗,粼粼闪着渔光,翻来覆去呈波浪状。从某一时刻起,一高一矮的身影倏忽而过,被涛淘来的是什么,携走的还是什么。

      (三)

      十二三岁的少年时期是少有的特别。外婆背不动了,得由两边牵着走。原的袖子总喜欢挽在胳膊上方,布料皱起很多,显得正抽条的少年格外瘦弱。

      我比他大一岁,同一所学校同一个教室同一个老师,学校的建筑和平常居所差不多,木板堆叠而成,表面糊了一层白泥,所有的学生都只是简单学习识字算数。到了年龄该留的留下该走的走,每年都在逃离。自两年前,隔壁三娘家大部分渔船都被风刮沉后,便不再出渔。正巧一直没有孩子,原被当成了亲生来看待。看不出来,他的话好像很多,貌似自己一个人也能扯上一大堆,神秘消失在眼前又惊喜出现,眼中的荒原烧不尽割不完,沉默在海中的生活在渐渐上浮,也悄悄注定要被击垮。

      今年的天比昨年黑一个度,天云在快速流动,往海中央聚在一起。鸟雀叫的好惨,听上去在预示什么,风很辣很刺骨,吹得头顶凉飕飕。我把挎包抓得更紧了,即使它不会被袭走。有个人开始扯上我的衣角,被蹭过的皮肤微微冒汗,发烫直到像燃烧过一样。怪这十分诡异的天来得措不及防。风骤然停住,竟飙起了大雨,打在背上有克服重力的疼痛感,缠绵的雨滴变成棍杖类似的东西,发泄它积蓄已久的欲望,惩罚地面上无辜的人和虫兽。

      (日记1)9月30日秋 雨

      “老天脾气好大,雨下个不停,这都是第二个月了。我看见有水从泥地里浸出来,然后是没过鞋底,又盖住脚尖,还缠住了膝盖。外婆今天晕倒在水里,幸亏被我及时救起来,我感觉好无助,大家都怕被雨打,没人敢往别人家里跑。我听见床上有不停咳嗽的声音,我害怕雨水跑到床边,不敢懈怠每一分每一秒,亲爱的上天,快停下吧,再不停就要带走我的外婆了。我好想念往常的秋天,风和云一样正常,草木枯朽成黄褐色,小虫钻进去压出窸窸窣窣的脆响,原野里的青烟和灶头上晾着的围裙。停下吧,我的腿已经泡得发白,我永远也不敢离开家门。”

      (日记2)10月10日雨

      “有些冷了,可是雨还在。外婆这些天的眼窝陷得好深,我不愿让她下床。积水已经过了膝盖,又冰又痛。我向碗柜里翻着剩米,潮湿得没发点火,每天晚上听见雷和云翻滚,各家浮起渔船准备迁移,我的心跳的很厉害,因为岛和小镇就快被淹了。每日每夜涨水,我看到好几家有钱的人挂上渔灯出了海,不想离开,也不想葬生在没有亲人的泥地。”

      水漫过最高的山坡。我抓住了屋顶的木板,开始在水里游走,灶膛里黑色的炭灰被冲得到处都是,洋洋洒洒吸附在任何有依靠的地方,阴云沉甸甸的像是被千金铁灌满,往下压着,压得小岛喘不过气。突然感觉身上变重了,这些时候大家在忙着搬东西,搬上一条大的船,都拿手电在水里起伏,点点白光像粼粼波涛。时而汹涌得很,时而平静才冲走几座楼板,我想尽办法带着外婆去到更高的地方。学校的白泥被刷掉只剩内墙乌黑的垢印,发现被青苔撑起的屋顶这个时候居然撑起了几十口人——雨黏糊糊贴在衬衣上,紧紧地变得透明,被骨骼支起的棱角股在空中与风抗拒。原的头发长长不少,水珠挂在沾湿的头发上,衬得又黑又亮。少年的手早已摆脱幼儿时的臃肿,这个时期骨节分明,雪白的肌肤紧贴在每一处,有水打下来,先溅起众多细小迷你的白花,再聚到一起顺着下垂的手指缓缓流下,能够清晰地看见指甲中微微淡粉。身旁那个妇女正捂着脸痛哭,黑发白发缠成一团,被搂着的身体是不是抽搐,几个月没见连衣服都变大不少了。

      还好这里算是比较干燥的避难点。各家掏出的剩米湿巴巴堆在一团,生不起火,临时搭建的塑料棚哗啦啦响,乱无节奏像敲击的散鼓。外婆帮着大家清理遗留的物品,我和一群小孩子努力将胶蓬越扯越大,让铺好的床铺紧凑一起,下面还垫了几层麻布,又湿又冰。晚上熄过灯,一下子就冷起来了,能听到下面的污水留得很急,冲击着地板,炽烈得我怎么也熄灭不了躁动的心。

      有跟着漂上来的小虫,应该就躲在耳边某处,窸窸窣窣极为小声却异常清晰,让岛的另一端有甲板靠近时的碰撞成了断断续续的背景。我听得很清楚,大家睡着连呼吸气都小心翼翼,不知道是狂风在撕扯顶上的破布,猛得掀起又猛得扑下,还是阴云卷着涛涛磅礴袭来,非常不平静,就跟那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不断闪烁在回忆里一样,愈来愈躁,愈来愈响。

      “不好啦水漫上来了!”

      ?!突然间重重一击,鼓声骤停。我还没来得及听那撕裂的吼声在哪里,喉咙就被猛然掐住。好想挣扎,身体被锁住了,不断涌上来的水流痒痒的,刚要张口就被狠狠灌了一肚子水。耳边呼啦啦有两股漩涡,好多声音在呼救,在哭,我也想,我不能张开嘴巴。这是快要死去的窒息感吗?

      真呛人,真难受,外婆煮饭的烟好像也没有那么强劲,冰冷的水面就在脸颊上荡漾,溢来溢去还没溢过头顶。哪家的手电筒那么亮?环抱我衣裳的雨流被照得透彻,打在身上瞬间激烈滚烫,有人在叫我吗?我觉得我应该是被钉在了水里,胸口那团紧得厉害,拼命想要挣脱,很闷很重一高一矮的黑影倏忽而过,记忆至此迷乱起来。

      外婆在远处呼唤我回家帮忙烧柴,新砍的枯木还没散尽原野中的生味儿,树皮一层一层往下垮,拿起来就是沙沙脆响。我拍了拍手上的渣子,有点樟木的馨香,刚引燃塞进灶里,哇突然冒起一簇簇白烟,好熏人,眼泪快流出来了!旁边坐着那小孩儿,原的眼睛红润红润的,就像哭了很久还没干,泪汪汪的更熏死个人哩。好奇怪哦,他今天居然没哭没声音。

      外婆说她去找走失的鸭子,去了蛮久的了。我把稀粥和热好的菜遮好放进碗柜里,夜猫在一边舔着爪子擦脸,看着就很鬼鬼祟祟。厅堂里的灯不想关,以防家里没人会进小偷,小孩子跟在我后面,小心翼翼扯住我的袖角紧绷着出门了。今晚的黑夜又清又透,海边吹来的风很浅,鱼腥味从靠岸的渔船上蔓延。是哪家的狗还在叫?断断续续,和蝉鸣的节奏一样,清脆空响,离得不远。

      我感觉我的背后变得好暖,是不是撞到了哪根支柱,感觉单薄得貌似不堪被久久一击。少年的骨架很细,雪白的肌肤紧紧贴在上面,衣服内强烈的空虚感,独显这个时期抽条的瘦弱。他的手腕也很纤细,在水中就像一根细藤,环绕在我的腰间,好暖,是我还是他在发烫。那条掐住我脖子的水流被赶开了,耳边哗啦啦地响,他的鼻息很浅,时而急促时而均匀,我实在是禁不住,眼皮变得沉重,突然间倒了下来。我跟随黑暗中两个一高一矮的黑影,来到某个野间,外婆还在生饭,大娘们扣着蒲扇驱赶蚊虫,旁边的小孩正抓着我的衣角往海里跑。这个地方空旷得就像灾难后的荒原,割不完烧不尽,草浪滚滚,长风不断。

      (四)

      草藤疯狂摇摆纤细的身躯,虫鸣不止,蛙声鼎沸。风骚弄着电线塔的四脚,云翻腾得很热烈。不一会儿便翻出了落日,是沉没后的烈阳。原的衬衣透彻,白得紧紧贴住肌肤,挽起的袖子还是卡在了胳膊中央,余晖打在他脸上,被映照得清亮,眼尾像是刚哭过,熏红熏红,眼泪没有擦干,有点可怜巴巴。我们在暮下倾听了远处的船声,诉说海的汹涌,我的心澎湃着遗忘了很久的梦,只记得那年夏天我的心和野草一样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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