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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黑暗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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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向远从学校里失踪了。
六天过去了,许安宁再未见到他,宿舍里他的东西原封未动,白色的羽绒服挂在床头,课本也收在桌上,连鞋子都和之前一样,放在床底下。整整齐齐。
许安宁习惯性从床下翻自己的盆,盆中空空荡荡,没有他自己的衣物,也想起来不会有人那样撒着娇把衣袜丢进自己盆里了。
宿舍里少了秦向远,似乎都冷清了许多,王力嚼着花生米,对许安宁道:“那小子干什么去了?好长时间没见了,没人和我抢吃的都不习惯了。”
“花生米他才不会抢。”魏诚在一边啃着鸡爪道:“鱼皮花生就不一定了。不过你确定还要看他把外面那层皮吃了,把中间的花生留给你?”
许安宁抬起头,三人互相看看,想起秦向远干的那些缺心眼的事,都忍不住笑了。
秦向远在他们仨心里,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自有其可爱的地方。
宿舍年纪最大的王力被三人叫王哥,时不时的从小摊子上经常买些东西回来,有时是烤羊肉串和啤酒,偶尔带些酸辣粉麻辣烫等小吃。许安宁和魏诚都是吃一点意思意思就完了,唯独秦向远,常常等王力去隔壁借杯子什么的一转身,羊肉串都变成了空竹签,还一根一根的立在桌子上的缝隙里排排站,而那些小吃,通常只剩些汤了。
秦向远最大的缺心眼处,就是他能在这个时候对王力那很囧的表情笑的无辜至极的道:“王哥,好好吃啊你再去给我买点吧。”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钱,王力就沦落为跑腿的了。
当然,如果是这样,秦向远就不可爱了。
但通常第二天,秦向远回宿舍的时候手上都会拎着一堆零食,比如八百多块一盒的巧克力,或者逆着季节生长的一斤一百多的樱桃之类的,他们消费不起的东东回来。
然后秦向远还很认真的说:“今天樱桃好便宜。”
三人问他“便宜”是什么价格。
秦向远说:“昨天还卖一百五,今天卖一百四十九,我买了五斤大家一起吃啊。”
这三人虽然不仇富,但对这种败家败到一定水平的孩子,还真有一种暴打的冲动。
宿舍里有了这么一个活宝,许安宁替他洗衣物,魏诚负责每天早上叫他起床,王力负责每天买些零食给他,偶尔还要干些端茶倒水的工作,免得人家一个太兴奋,吃着烤平鱼都能被鱼刺刺到嗓子眼眼泪汪汪的,弄得一宿舍鸡飞狗跳。
一度王哥做总结,说我们宿舍呐,看似四个人,事实上只有三个。还有一个,尚在婴儿期不具备“人”权。
但这个不具备“人”权的“人”,还能收到无数情书。
秦向远在学校里干过最最缺心眼的事,就数他认认真真的把情书一封封找到原主,一边很诚意的还给人家一边很缺心眼的说:“你写的很好,但是里面有错别字。”
或者说:“我觉得你长得和我不太般配。”
又或者说:“学姐我不喜欢姐弟恋啊。”
更或者说:“我王哥说你名声不好。”
接下来还有“魏诚说他看上你了我不抢兄弟的女朋友”“你的服装太古怪但我是地球人”“太胖了我受不了”之类的拒绝词,竟然无一重复。
可想而知,他被宿舍里除了许安宁之外的两人一顿暴打。并且在校成功卫冕“最帅最嚣张新生之王”。
一度被追赶,无人可超越。
入校一个多月,人人都知道男生A楼305宿舍住着一位风云人物,以“二”闻名于校。
如今这个缺心眼的家伙不来了,许安宁想,或许以后都见不上了。
有时候,他们三人讨论起秦向远,也会怀疑这小子属“扮猪吃老虎”的角色,但再一揣摩,又不像。再琢磨琢磨,又觉得这完全就是。
说实话,许安宁有时也琢磨不透他。
想到他可能被家里责罚,只能叹息。
将洗好的衣服折叠装箱,许安宁开始收拾一些零碎,摘下床帘折叠,将鞋子用袋子套上,连床下的箱子都取了出来。他的举动太突兀,宿舍里正在一边吃零食一边看书的两人都看着他。
许安宁转过头,笑了一下:“我要搬走了。”
“什么?啥时候?”王力问。
“现在。”许安宁说。
因为没有事先告知,这两人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过了一会,王力问:“现在?去哪?你在这边有地方住?怎么都不事先说一声?……”
问题一个接一个,轰炸着许安宁也轰炸着魏诚,魏诚愣了一会,扭过脑袋闷闷地啃着鸡爪,说“我什么都没听见。”
许安宁笑了一下,“嗯,搬到朋友家去。说好了的。”
“怎么个意思?”王力粗着嗓子喊:“我们对你不好了?你又不是秦向远家就在本地又没有谈女朋友要同居,好好的干嘛搬出去?”
“就是,”魏诚道:“秦向远说不定跑回家住了,现在你也要走,别的宿舍都满满的多热闹,就咱们这,越来越冷清了。”
许安宁看着他们,摒弃那些不舍,笑着说:“你们好哀怨,一对怨夫。”
“……”王力说。
“……”魏诚说。
许安宁还是笑:“又不是见不上面了,我只是搬过去住而已。答应人家的事,不好反悔。”
305室的气氛沉闷,低落,寂寥。
王力哼了一声,愤愤地说:“走吧走吧,你们都走,老子一个人住,以后还能带女朋友来嘿咻,还不用担心被你们看到光屁股!”
魏诚“噗”的一声,捂着嘴道:“王哥,我肯定要住在宿舍的,到时候还请你大方点让我看看你女朋友的光屁股!”
许安宁应景的笑了,将东西收好,装进那两个行李箱中,连同洗漱用品一起,归置整齐。虽然认识没多久,但大家一起相处的很愉快,说一点都不留恋是假的,但也不至于多么悲伤,又不是生离死别再也不见了。
许安宁拎起箱子,王力在他背后大吼:“老子才不要送你!”
魏诚擦了擦手上的油腻,一边说王力小心眼一边对许安宁道:“哥们,我也不想送你,你说这咋整?”
王力在他们背后“嘁”了一声,闷头咬着花生米,咬的嘎嘣嘎嘣的,仿佛咬的是许安宁这家伙的骨头。
“那就别送了,有人接我。”许安宁说。
“哎哟哟,有人接送咱们早知道了,可惜一直也没见到那车里的人,指不定是个大美人儿……安宁你啥时候带来给我们见见?”
魏诚长了一张圆滚滚的脸,说这话的时候他眉毛都挑了起来,还一抖一抖。
许安宁瞅着魏诚的脸,说:“你这表情真欠抽。”
魏诚说:“讨厌!”羞涩的掩面,以极度欠抽的表情退下了。
宿舍的门被敲了两下,三人还没来得及开门,房门就被推开了。
黎昕站在门外,看了一眼正在说话的三人,三人也一致将目光转向这不等招呼就进来的男人。
黎法官目光平淡,扫了一眼王力和魏诚,直直地瞅着许安宁:“好了吗?”
许安宁点头,黎昕弯腰拎起地上的两个箱子加一个包裹,转身、迈步、像来的那么突兀一样,消失了。
许安宁转身对两人道:“我走啦,明天学校见。”
王力在宿舍里年纪最大,一直觉得对他们应该多多照顾,本来还想问清楚许安宁要搬去哪,住的地方都有些什么人,可一看他们那异常熟悉的样子,加上黎昕顶着那一看就是社会精英的脸却弯腰给许安宁提箱子的镜头,顿时觉得没有必要问了。
“真不送了啊安宁。”王力摆摆手,“明天中午食堂见啦。”
“记得给我占个座。”魏诚嘿嘿笑,“Bye了许安宁。”还抛了个飞吻。
许安宁点点头,便跟着黎昕的脚步声去了。
从宿舍楼到学校门口要穿过一条小道,绕过一个花园,然后才走上大路。
黎昕提着箱子走在前面,许安宁两手空空地跟在后面。
天色早已黑透,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那些上晚自习或者从外面回来的学生三三两两从他们身边走过,晚上气温降的更低,并且刮着大风,许安宁低着头走路,突然从右侧的小道上突然窜出一个黑影,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把许安宁惊了一下。
“秦向远?”许安宁借着路灯看着他,有些惊喜:“你怎么……”
话没说完就顿住了,许安宁看到秦向远额头上那圈纱布,剩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黎昕听到动静停下来,见到秦向远,放下手中的行李站住了。
“挨打了?”许安宁问,“还有哪里有伤?”
秦向远望着他,乌溜溜的眼睛在灯光的映射下格外好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秦向远笑了笑,“没事。”
“怎么出来的?”许安宁皱着眉,打量着他乱七八糟穿在身上的衣服:“偷跑出来的?”
“嗯,”秦向远点头,像个乖乖的孩子,软软的带着些委屈的道:“他们把我锁起来让我说出你的名字……我知道你今天要去黎先生那里,所以跳窗户溜出来了。”
许安宁不是没有感动,望着他额头上的渗出血的纱布,“来送我还是来留我?”
“反正留不住。”秦向远微微嘟起嘴,过了会像是认命了一样地说:“你要做的事我肯定拦不住的。”
“送我的?”许安宁摸了摸他的额头,抿嘴轻笑着道:“好乖。”
“安宁。”秦向远看着他,眼里晶亮亮的,认真地,一字一句的说:“我喜欢你。”
眼前的大男孩表情那么认真,甚至虔诚地说出这样的话,许安宁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过了一会微微叹息着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秦向远默默地说。
话虽然有些饶舌,但他们都听得懂。
透过秦向远的肩头,许安宁对黎昕道:“黎先生你等我一会。”
黎昕点头,许安宁抓着秦向远的手臂,带着他拐进了一处黑暗的角落里。
“我们不太合适。”许安宁说。
秦向远似乎并不意外他会这样说,神情自若地道:“我觉得合适,就算不合适,我也喜欢你。”
“……”许安宁头一回被他堵住了话口,舌头打结了。
“等我爸妈同意我喜欢男人,我就会和你在一起。”秦向远继续说,他的语气那么坚定,不容怀疑。
“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谁也不会欺负你。”
“我会对你很好。安宁,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先去黎昕那里住也可以,这里的环境不好,晚上宿舍好冷,洗衣服都没有热水……以后我会自己洗衣服,不让你给我洗,我给你洗……好不好?安宁。”
秦向远一句一句的说,似乎是酝酿了很久的话,他决心要全部说出来。
许安宁只能被动的听着,直到他停住。
“说完了?”许安宁问。
“还没有,不过暂时就这些。”秦向远一板一眼地答。
“不仅仅是你的父母。”许安宁平静地道,非常冷静,“你的生活和我不在一个阶层,我无法让你得到你本该拥有的东西。
“这是第一。第二,就算你的家庭妥协,我却必须顾虑到我的家庭。
“第三,”许安宁停顿了一下,缓缓地说:“我喜欢以前的秦向远。他没心没肺的活着,没有烦恼,也没有压抑,在没有喜欢我之前,他活得很阳光,甚至很二百五……但是我喜欢,因为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活成那样,那么快乐的,那么自由自在。但现在的秦向远……”
许安宁摸了摸他的额头,低声道:“会变成一个家长眼里的坏孩子,会被责罚,会流血受伤,并且不快乐。”
“安宁……”秦向远伸手抱住了他。
“我的世界不适合你,”许安宁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什么,但是……有时候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许安宁解开身上的棉服拉链,抓着他冰冷的手指,穿过毛衣的下摆带着他的手摸上自己的身体,在肋骨的位置停留着,低低的道:“这里,曾经断过两次。还有我的腿,曾经被打折成三段……这里,摸到了吗?”
“嗯。”手指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背后那一道长长的突起的肉结,秦向远的眼前模糊成一片,明明喜欢的人可以碰触,却一点也没有欢喜的念头。
“那是火镰子打的,”许安宁将他的手带出来,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衣物,拉上拉链,他笑了笑:“我的左手腕经常会脱臼,我的一只耳朵听力很差……而这些你都不知道。”
秦向远死死的抱着他,“我会好好对你的,我发誓!”
“我从来不信那种东西。”许安宁推开他,始终平静,平静到冷酷,“秦向远,我从十二岁开始就预谋杀人,其中有两次差一点成功,而我要杀的人是我父亲,但最后都差那么一点点。我身上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东西并不是无端的暴力,而是我谋杀失败的证据!”
“我的世界不是你能够想象的世界,我一直在计算如何杀了人能被法律判定为正当防卫,我的家里布好了各种用具,我计算每一次动作的精确度,甚至做好了再一次失败,就鱼死网破的打算……如果不是黎先生,那么你或许一辈子也不会见到我,因为我有可能因为谋划失败而在监狱。”
“你真的认识我吗?秦向远?我从小就知道怎样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露出我的伤疤,只为了博得同情换取菜贩便宜一点的价格;我知道做了坏事如何狡辩和伪装;我知道怎么从买菜的钱里克扣零碎;甚至知道如何在半夜三更去建筑工地上偷东西……”
许安宁的声音无比低沉,低沉的叫人心颤,他的语气一片死寂,死寂的让秦向远不敢动弹。
“我的世界,不是你能插足的。”
许安宁平静的道:“你负担不起这样的人生。”
“我只喜欢那个活的灿烂耀眼的秦向远,我可以和他做朋友,可以对他笑,可以帮他的忙给他洗衣服端早点——但不是现在的你。”
秦向远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他觉得自己长这么大所有的现实,都被许安宁狠狠的颠覆了,他根本无法继续思考。
呆呆的看着他,秦向远移开视线,像是害怕了一般,茫然的离开。
许安宁一动不动,望着秦向远步伐踉跄的离开,心里很清楚,那个干净的纯粹的,有些傻气又有些小聪明的秦向远,回不去了。
转身走出黑暗的角落,许安宁拢了拢衣襟,抬起头便看到黎昕站在面前,稳稳地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或者有没有听见。
许安宁笑了笑,一贯温和的笑容,习惯性的伪装。
“笑不出来就不要笑。”黎昕淡然地道:“我一直知道你是什么人。”
笑容就那样凝固在他脸上。
黎昕推了推眼镜,伸手揽过他的肩头,像接站那天一样揽着他,“走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