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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他和他种的橘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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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岁,住在城外的一所别院里,跟我一起的还有很多孩子。他们大多不超过十五岁,我曾经见过一个年纪最小的,他四岁,但我只见过他一次。
别院里什么都有,吃的用的都挺好。
我跟一个婆婆来的时候,得到的第一件馈赠是一件崭新的棉袄。
新的、没人穿过、没有破洞、非常暖和。
我偷偷把角落里拆开看,发现内里没掺杂一根稻草,纯洁的花絮显得我手很脏。我缩回又黑又瘦的手指,小心的把撕开的洞折上,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可就是那一次,
我见过这世上最亮眼的白。
吃过记忆来第一顿饱饭。
睡在平整干燥又柔软的被窝里,盯了很久,也没有哪个窗户漏风。
倒是看见外面有圆圆的烛光映在窗户上,我看到了婆婆微微岣嵝的身形。她用手护着飘摇的烛火,隔着窗户问我。
“睡不着吗?是不是饿了呀。”
我没有,我晚饭吃了好几碗,从没这么饱过。
但我缩在被子里只露着一个脑袋,没有回答她,婆婆的身影在我湿润的眼中也越来越模糊。
我第一次被人关心。
第一次知道原来人活着、吃饱穿暖有人疼,心里是这样的感觉。
酸酸胀胀,想哭,却一点都不难过。
那一天,我以为我得到救赎。
我以为无数次在破庙里对着残败的神像祈祷,终于被神明听见,予我赐福。
第二天,半宿没睡的我顶着黑眼圈精神萎靡。但我还是很兴奋,我觉得我获得了新生。
天刚亮的时候,婆婆带着人来送饭。我闻着饭香一骨碌爬起来,对着肉狼吞虎咽。
婆婆在一旁看着我说:“别噎着,以后都不缺肉吃的。”
我点点头,因为嘴里实在塞不下了,说不出话。
婆婆没有骗我,后来的七天,顿顿好吃好喝。我早上洗脸的时候,能看见水里的影子都比之前胖了好几圈,自己捏脸都感觉提起来的不光是脸皮了。
第八天,我已经不像之前那么贫吃的了。
也是这一天,我来到别院第一次踏出自己的小房门。
我扭头就看见隔壁也走出来一个人,穿着跟我一样的棉袄,只不过个头比我高。
放眼整个圈起来的四合院,几十个房间,每个房门口都站着这样一个身高不等的“我”。
原来,给我的棉袄不是单给我一个人的,别人也有。
送饭的婆婆没来,来的是一个高大魁梧赤着上身的男人。虬结的肌肉剃着光头,脸上有一条贯穿面中的疤。
“这几天都吃饱了?”
他一开口,声音响彻整个小院,没有人答他,我们这些人都被他粗犷的声音吓住了,陌生又害怕。
可他很显然对我们的反应不满意。
“都哑巴了?说话!”
几十个孩子唯唯诺诺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人能听懂的。
他额头的青筋跳了跳,手指着我们好像要我们好看。
“都给我过来站好!”
他说:“我告诉你们,来了这儿,好吃好喝供着你们,不是养着玩的。长个嘴既然不会说话,那就先学点别的。”
小院的门忽然打开,冲进来几个裹着黑巾的成年男人。不过片刻,我们这些小孩就被老老实实的在院中排排站好,有的已经开始哭了。
光头满意了,黑衣人退下。
他围着我们踱步,我站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他离我越近,我心跳的越快,甚至开始害怕发抖。
但早在我之前,已经有人被吓的尿裤子了。
光头好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惊讶难堪,停在我面前。
我没有防备,猝不及防就被他抓着头发拎起来一甩,飞出去好远后撞上一根木桩,然后掉在地上。
他指着我杀鸡儆猴。
“以后都给我乖乖听话!”
我疼的趴在地上起不来却没有哭,头皮被他扯掉一块,顺着眉骨流血。
但这种打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远比他想象的要坚强。
光头不管我,那群孩子吓坏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而光头接下来的第一件事,却是让他们转过身,两个人面对面。
干什么呢?
——扇耳光
孩子们互相不认识,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动手。他们虽然无知且悲哀,但他们还善良。
于是,第一个巴掌就由光头挑了个最近的孩子动手。
他扬起胳膊毫不吝啬,一巴掌把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扇的晕死过去。然后他无所谓的牵起另一个孩子的手举着,说:“恭喜你,你赢了今天的早饭。”
黑衣人从门口端着托盘进来,上面的食物要比我们想象的更丰盛。
可这些孩子都是饱餐过七天的,食物对他们来说并不算特别大的诱惑。
有人甚至弱弱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光头看着他笑了一下。
“从今天开始,你们所获得的任何东西都要用胜利来换取,包括吃食、衣物、睡的床和盖的被子。”他又停了一下,说:“没有为什么。”
光头话音刚落,黑衣人进来将院子里的房间锁了一半。
四十间房留二十间,四十个人,只给二十份食物。
他说:“你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孤儿。当然,孤儿是个好身份,没人比孤儿更懂怎么活了吧。”
是的。
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一个弱小的人要活下去所需要的东西,比正常人多的多。
孤儿见过人性,懂得每个看见的人没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
孤儿更知道,人活着就是掠夺和被掠夺!
光头笑了一下。
“今天是第一课,开始吧。”
我躺在地上起不来,但他们已经向着光头希望的方向走去。
起初的推搡变成扭打,接着嘶吼,碾压。
昨天还是新的棉袄,今天就沾了满身的泥。没人脸上不挂彩,我也看见那个原本跟我对位的孩子向我走来。
我看起来是一个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人,这算是光头对他的馈赠,他捡了个大便宜。但他脸上有点不忍心,他站在我跟前居高临下的看我,咬着嘴唇。
“我、我不打你、但你别跟我抢行吗?”
我躺在地上点点头。
好
我这样子,就算抢也抢不过。
没想到踏入这个小院后的第八天,我又要接着挨饿。
这一院子的孤儿和乞丐,谁能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还在操着老本行。
没关系,我可以。
我尝试撑着胳膊起来,疼的龇牙咧嘴。
他却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扶我。
“你别动,咱俩算我赢了,我去拿伤药给你涂,你等我一下。”
等等,他要救我?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向着看管战利品的黑衣人跑过去,他看起来比我高比我大,我们俩素不相识,我甚至都没注意他刚刚是从哪个房间里出来的。
可这也算一种方法。
两个人对决,一个人主动认输然后共享战利品,既能无伤解决问题,又能保证两个人都活下来。就算是两个人分一人份的物资,只要能活下去,没什么不可以。
对吧?
我看见黑衣人问他问题,他远远的指了指我。
我看见黑衣人的刀,又看见黑衣人向我走来。
怎么了?
不行吗?
院子里的人都停了下来,跟着黑衣人看向我。
刀架在我脖子上,黑衣人问我:“你认输了?”
我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刀刃贴着我的脖子忽然一动,耳边凉风一晃,削落我一缕头发。
黑衣人问我:“单双?”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也问黑衣人说:“为什么要猜单双,他认输了,战利品应该是我的啊。”
黑衣人没回答他,转而问他:“单双?”
他看了一眼黑衣人的刀,又看了看我。
“双、双……”
他还没说完这句话,白光一闪鲜血喷涌。瞪大的眼睛里含着泪水,两手握着被割裂的咽喉躺下,是他最后的姿势。
血溅上我的胳膊,我分不清是烫还是冷。
黑衣人收剑入鞘。
“知道他刚刚跟我说什么吗?”
“他说你认输了,向我要房间钥匙,他有很重要的东西在房间里没拿。”
“还有,战利品是四选一。”
所以他不是去讨伤药的,他是真的把自己当胜利者去拿战利品的。
现在所有围观的人都明白了,这场游戏不可能投机取巧。也许两个人的对决失败还可以活下来,但耍心机就要死。
一场完美的杀鸡儆猴。
而我拿起刚刚削落的头发一根一根的数。
“单、双、单、双、单……双、单。”
我的对手死了,我也没有赢。
我没资格拿到战利品,我只能在院子呆着等明天。
而我想了一晚上,如果一开始他就是那么想的,他又为什么要骗我呢?
夜晚很冷,跟我一样呆在院子里的还有十几个人。他们有的围着取暖,三三两两,但只有我身上带血。
孤儿的确卑微如蝼蚁,想活下去,却从没哪一个想着为了活去沾血。
我明白他们看我的眼神,孤儿不再是一个统称,连孤儿在这里也有了阶层。
半夜我被人晃醒,送饭的婆婆悄悄带给我伤药。
她说:“快把药吃了,食物我带不进来。”
可我没张嘴。
“婆婆,这违反规则吗?”
婆婆对我说:“我偷偷来的,没人看见,你吃了我就走,不会有人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