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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四个小时。三十八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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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烦了:
我们终于攻上了南天门的树堡,现在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我们一共有一百多人,来自突击队,第一梯队和第二梯队这三个部分所有活着的人。
突击队的六十人和第一梯队的一百四十六人,因在半山石意外同鬼子遭遇而损伤惨重。即便如此,这两百零六人依然有超过一半的人活着打进了树堡,比预想的伤亡情况好了很多。
而由炮灰团组成的第二梯队,除了我现在看到的这十几个活人之外,很可能已经全部成了真正的炮灰。
按照计划,这些炮灰们本是不用死的。因为豪阔的虞啸卿,本就不屑意给鬼子送上这些发了霉的窝头当点心。只不过,虞师早已准备好的那些个精美糕点,虞啸卿不知为什么忽然之间舍不得拿出来了。
于是乎又臭又硬的窝头们便跟着向来胆小懦弱的阿译,悍不畏死地全体冲进了让虞师主力团也要尽墨的鬼子防线。用他们那一文不值的炮灰命,换来了刚冲进树堡的一干人等的暂时生机。
是的,暂时。因为很可能下一秒我们这群还活着的人,就会迫不及待地追去找他们。
区区一百余人对抗数千日军,虞啸卿这次还真是赏脸,让我们就算做炮灰也能做个有面子的炮灰。
虞师主力与我们这支敢死队的胜利会师时间,原本有三个不同的说法:
虞啸卿对我们的承诺是:四个小时。
我的团长对虞啸卿的要求是:一天。
我的团长要我们做的准备是:四天。
现在,虞啸卿通过电文对我们的承诺是:两天。
我的团长把老麦原本竖起的一根手指掰成了两根。
胜利?两天?两天后胜利?
他嬉皮笑脸地对我说“我又骗你们了。我遭报应了。”
我装作忿忿然地转身走开,因为我不想看他强撑的满不在乎。
你没骗我们,你不会遭报应。
这件事,一直是咱们一起在做。
不管是两天,还是两个月,咱们一起。我的团长。
龙文章:
虞师主力发起进攻的时间由四个小时变成了两天。我们的这次先锋突袭变成了火力侦察。
终究,还是有了变化。
这种变化不可能来自于战役的本身。之前的无数次推演,已经把作战中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都做了设想,也都做了解决方案。
能让虞啸卿停止攻击的,必定不是战场以内的因素,而是这之外的力量。
烦啦曾经提醒过我这一点,我也知道这场战役所牵涉到的绝不仅只是一个虞师而已。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胜负的结果已分,所差的只是时机,谈判桌上皆大欢喜的时机。
然而,我们是军人。
我们是一群把自己的国家几乎全丢光的军人。我们是一群既无军人的表,也无军人的里,更无军人的魂的逃兵。
我们没脸称自己是军人,我们甚至没脸把自己当人看。
我们在溃败中在逃跑中,丢掉的不仅是军人的尊严,更是做人的根基。
我们自己弄丢的地方一定要我们自己亲手拿回来,我们自己欠下的债一定要由我们亲自来偿还。
否则我们将永远无法在死去的袍泽面前站立;否则我们将永远无法挺直我们的脊梁;否则我们的灵魂将永远只能如无根浮萍般飘荡。
现在,我们是军人。
所以,我们要做的是军人的分内事,我们要打的是军人当打的仗。
我选择了相信虞啸卿,我相信他对此战有着最坚定的决心和意志。我要做的,我能做的,唯有倾尽全力将所有的部署谋划做到极致。
以求用最低的代价取得最好的结果,以求用最少的生命来偿最深的亏欠。
我和虞啸卿同岁,我比他年长十天。他说他该“称我为兄”。
我的“四天”让他很生气,他说他要向我证明,信得过就是信得过,四个小时就是四个小时。
其实,我从来没有信不过他。
我信不过的,是他的身份。
那个他生来就有的身份;那个给了他一切,掌控他一切的身份。
我孑然一身四处漂泊了那么多年,听到他称我为兄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种久远到陌生的感觉,我想那种感觉应该是“亲情”吧。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倘若,倘若我真的有他这样的一个弟弟,那该有多好。
然而,他的四个小时已经成了两天。
他永远斗不过他的身份。
就像我和他永远都不可能是兄弟,血脉相连生死与共的兄弟,同命的兄弟。
不管是两天还是两个月,不管是先锋突袭还是侦查。
现在,我和我的袍泽弟兄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我们的分内事:坚守,活着。
孟烦了:
两天早就过去了,出没在树堡周围的,依然是蝗虫一样连绵不绝的日军。虞师的兵除了树堡内的我们以外,依然全部无比坚定地扎根在东岸。而所谓的“胜利”自然是连影儿都还不知道在哪里飘着。
自打第一天,我们挨个从观察镜里看到东岸原本的剑拔弩张大战在即,已转眼变成了风平浪静一片祥和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过“援兵”,提起过“胜利”。
炮灰们是因为被“卖”得次数多了,被“卖”得习惯了。所以对这些个曾经的承诺,现在的保证,都再也不会抱任何的希望。精锐们是因为不相信他们的虞师座,真的会做出这样他本人向来不耻历来义愤的事情。所以他们便以沉默来捍卫他们的信仰他们的信念,他们心中的那个“神”。
其实,我很羡慕何书光张立宪他们的沉默,有个能让自己全身心去相信的“神”,真幸福。
我想,我的团长一定比我还要羡慕。
心中有了“信”,就不会有“不知道”。
我心中没有“信”,所以我永远有很多的“不知道”。因了“不知道”而“怀疑”,因了“怀疑”而“逃避”。
我的团长心中也没有“信”,但是他选择用“做事”来面对“不知道”。
这几天,他一直在广播里对竹内极尽油嘴滑舌笑骂调侃之能事,用响彻怒江两岸的他那缺德冒烟的声音,成功地激怒了日军,消除了我们的恐惧。还让东岸的虞师明白,我们没有胆怯没有溃没有垮,我们依然充满了斗志,我们依然在战斗。
只有在他三米之内的我,才能看到似乎永远嬉笑怒骂信心满满的他,在转身背对所有人时的空洞和绝望。
我绝对相信,如果他用这样的空洞和绝望去面对所有人,片刻之后这个树堡就会重回日本人的怀抱。
他信了虞啸卿,虞啸卿却还给他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把这个“问号”藏进心里,任凭它将自己的心钻得千疮百孔。然后向跟在他周围的人,片刻不停地挥舞着用他全部的精力和心血凝结而成的,一个充满希望和乐观的“感叹号”。
只是,这么做,你的精力和心血很快就会耗干的。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你还剩下什么,一颗装满了问号破碎不堪的心么?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我们该怎么做?我的团长。
龙文章:
川军团参与此次行动的那帮人按照我的要求,每个人带了四天的口粮。但虞师特务营的弟兄们并没有带,因为他们坚信的是“四个小时”。
攻入树堡的当天起,背上来的食物和水便由我统一分给这里的所有人。
只不过,我分配的标准并不是“两天”,而是“不饿死人”。
因为,我不知道我们到底要在这里坚持多久。
虞啸卿能退一步就能退一百步。
我不怀疑他求战之心的坚决。
但我更加不怀疑无论多坚决的心,一旦有了空隙,随之而来的必定会是千里溃坝似的土崩瓦解。
何况,从我们这样的“火力侦察”,到所有相关“攻击力量”的重新全面部署,又何尝可能是在“两天”内就完得成的。
好在,虞啸卿毕竟是个真正想做事的人。
好在,虞啸卿毕竟是个有以死报国之志的军人,而非为利则万事皆可抛的政客。
由他坐镇东岸,至少可以为坚守树堡内的我们,提供最大限度的炮火支援。
至少,他会尽力让我们不会,或者晚一点儿,变成彻底的“孤军”,变成真正的“炮灰”。
而我所要做的,是让所有跟着我冲到这里的弟兄们,不会死在听天由命和恐惧绝望里,晚一点儿死在弹尽粮绝和鬼子的枪口下。
何书光说“虞师座万岁”。
我真希望,他的虞师座能在他的心里“万岁”。
我真希望,我能活上一万年,用这万年的岁月,来还我对你们的亏欠。
而你们,已经完成了你们的分内事,尽了你们的本分。
无论是生是死,你们不亏不欠。我的袍泽弟兄。
孟烦了:
今天虞啸卿给我们发来了贺电,恭贺我们所有人“坐地平升一级”。
因为我们霸占了人家竹内联山的树堡,已经一个月了还未归还。而且我们到目前为止居然还没有死绝。于是乎“虞师座”和别的一些这“座”那“座”很是唏嘘感慨了一番后,一致同意决定赏给我们这个天大的荣耀。
南天门,第三十天。
贺电是张立宪拿来的,这家伙的半边脸在冲上南天门的第四天便毁于日军的毒气。现在的他看上去着实有几分狰狞,可我却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顺眼。
就像迷龙与何书光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从见面就眼红的冤家对头,变成了一起厮混打滚的狐朋狗友。
我的团长对着贺电说“这娃,终于成唐基了”。站在旁边的张立宪没有任何反应。
我相信就算是何书光听到这句话,也一定不会再立马拉出个拼命的架势说“虞师座万岁”。
哦,对了,何书光死了。
南天门,第二十九天。
我们把何书光抬入停放尸体的房间,那里睡着在树堡的这些天,我们所有死去的弟兄。
房间里还放着一个巨大的空投铁箱,这是我们的美国朋友,麦师傅。
他的躯体已经在我的团长亲手发射的那枚炮弹中灰飞烟灭。
他的灵魂已经升入了天堂。他死的时候很像是耶稣。他是个好人。
南天门,第二十四天。
还有两个人没和那些弟兄睡在一起:
被马克沁震碎了五脏六腑后,随着怒江的滚滚波涛终于回家了的豆饼。谷小麦,他的本名。
用身上带着的所有炸药,让五六个鬼子一起给自己陪葬的蛇屁股。马大志,他的本名。
南天门,第一天。
从冲进树堡的那天起,我们又死了六十一个人。
南天门,第十四天。
第三十个人饿死了。我们还剩下二十五个半死不活的人。
南天门,第三十三天。
现在,树堡里一共还有十四个正在喘气的生物。十三个人,一条狗。
南天门,第三十八天。
龙文章:
竹内联山的狗冲到我们的面前,瞪着我们。
它找不到它的主人,便回到它曾经的家。却发现这儿再也没有它熟悉的味道,只有死亡的气息。它绝望地瞪着这里的十三个鬼一样的活人,和一个气息奄奄的它的同类,然后死了。
它和狗肉像是双胞胎,只不过它很干净,狗肉很脏;它从里到外没受一点儿伤,狗肉被子弹打瘸了一条腿;它被中国军队进攻的枪炮声吓破了胆,狗肉和我们一起扛住了日军几百次的疯狂攻击,和我们一起在这树堡里守了整整三十八天。
它是竹内养的狗,狗肉是拿命和我处的弟兄。它死了,狗肉还活着。
在攻入树堡的第一天,它曾经在这里冲着我们咆哮,其凶狠程度与狗肉不相上下。我阻止了烦啦向它开枪,而只用我学自疯狗的那种嘶吼把它吓跑。
这是一场人类之间的战争,与它并无关系。在这场人类所发动的疯狂杀戮中,已经连累了太多本不相干的生命。
人类创造了战争这台巨大的绞肉机,吞噬着万物,绞杀着生命。而被吞噬被绞杀最多的恰恰是人类自己。
人类一手造就了这个怪物,却再也无力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怪物张开了血盆大口,将自己一口吞下。
在被怪物腹中疯狂挥舞着的刀片绞成肉末前,人类从那些糊满了鲜血和碎肉的刀面上,依稀看到了“善良理智慈悲热爱良心悲悯珍惜诚信”这些刚刚从自己身上切下来的零碎。
那些自己曾经拥有后来却再也找不到的东西,原来竟从未曾丢失过。只是,人类自己选择视而不见。
我抱着狗肉,他的脑袋蹭着我的脸。
狗肉狗肉,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也许你和它会是好朋友。
在一条稳稳停在怒江中心的大船上,你们俩干干净净威风凛凛地站在我的旁边,听祭旗坡和横澜山跟南天门在对歌。
两边的山头上站满了二十锒铛岁的大小伙子,他们穿着自己国家自己民族的服装,笑着跳着冲着对岸扯开了嗓子干嚎。
这两帮子贱人中文日文中文夹杂日文日文夹杂中文唱得还真不是一般的难听,不过谁让咱仨是裁判呢,只能再难听也要听啦。
狗肉狗肉,可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所以现在,它死了,你瘸了;所以现在,怒江上没有船,有的是染红了江水的尸体;所以现在,怒江两岸没有歌声,有的是战机的轰鸣大炮的呼啸,有的是充满了仇恨的喊杀声;所以现在,祭旗坡横澜山和南天门上站满的,是穿着自己国家军装的军人,他们同样在为了自己的祖国而战,为了军人的尊严而战,也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战。
他们那沾满了鲜血的脸庞同样年轻却也同样狰狞。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人类到底有多愚蠢到底有多荒谬?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人类是不是从来都不分国家不分民族?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人类的生命是不是从来都不分高低贵贱?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是不是没有该死之人,是不是没有该做炮灰之人?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何为好,何为坏;何为真,何为假;何为输,何为赢;何为对,何为错;何为知道,何为信?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什么样才是这个世界原本该有的模样,什么样才是事情原本该有的样子?
狗肉狗肉,我又骗他们了,我又欠债了。
狗肉狗肉,我该死。可我不敢死啊。我欠他们的债,不知道怎么还,我没种去见他们。
狗肉狗肉,我也欠了你呢,我欠了你一条腿。我还曾经想杀了你,杀了你,给弟兄们吃。因为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我只能选择牺牲你去救我的弟兄。
狗肉狗肉,我知道你不怪我,你总是毫不犹豫地帮我,护我。如果你将来转世投胎,千万别记得我,千万别再与我有任何的关联。因为我欠着那么多的债呢,永生永世也还不清的债。你一定要离我远远的,别被我连累,记住没。
狗肉狗肉,好狗肉,你现在不会死,我也不会,我们还要和剩下的十二个活人继续活下去。
狗肉狗肉,好狗肉,答应我,这辈子就陪着我走到底吧。你知道的,我有多么眷恋,你身上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