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他是自己裂开的》陶唐子

2、朱砂痣

　　朝怀倚着长廊下的木栏，阖敛的眉目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影之中，但即便是在这样柔和的光影里，朝怀的面容依旧是冰雪般的冷冽。而朝怀垂落在地上的衣角已是浮上一层薄薄的雪光，伴随着清脆的噼啪声，雪光蔓延而上，很快，朝怀露在外面的指尖都隐约可见雪色。

　　怀阙走进长廊，便是看到冰霜逐渐要将朝怀覆盖的场景，即使这十几年中他已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可心中还是满是惊悸——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却要变成一座毫无生气的冰雕。怀阙站在原地平复一番后，才假作若无其事上前，语中带笑道：“师弟，还不快醒醒，这样的大日子你怎的要缺席？”

　　闻言，朝怀睁开眼，那些霜花雪色便在一瞬间消褪，朝怀站起身，正要向怀阙见礼，便感觉到衣摆格外僵硬，心中便了悟发生了什么。他抬手从本该柔顺的衣摆上拂过，对上怀阙那双满是关切忧虑的眼，道：“我无事，师兄。师兄前来所为何事？”

　　怀阙心中叹了一口气，而后笑眯眯道：“师弟忘了？今日乃是入门大典，你这院子冷冷清清十几年了，也该有个小徒弟来热闹热闹了。”

　　入门大典四字一出，朝怀素来冷淡的面容竟罕见地出现了一丝不自在，那样的神情便如冰雪消融了一般，让朝怀身上多了些许人气，怀阙心道这趟是来对了，于是继续道：“师弟，你别以为师兄我不知道，你前两日可是悄悄去看过那些新入门的弟子们，看中哪个好苗子啦？和师兄说说，师兄必然让他拜入你门下。”

　　朝怀垂着眼道：“没有，师兄不必如此。”

　　怀阙道：“好好好，没有没有，但你总不能不出席入门大典罢？身为我青极门的长老师叔，怀玉师弟你若是不出席，入门大典简直就要黯淡无光啊！不知多少仰慕师弟的新弟子要失望了，师弟，你忍心看到这样的场面发生吗？”

　　朝怀认真道：“师兄若是这样说，姜师姐可要生气了。”

　　怀阙面上的笑容瞬间便是一僵，朝怀口中的姜师姐乃是同门师姐姜怀影，以炼丹之术闻名修真九州。

　　修者修行多年灵力在经脉之中难免淤堵，少不得要用上丹药，是以丹药一道大成者在修真九州中地位极高，可以说青极门许多新弟子都是冲着姜怀影而来的，真正万众瞩目受人敬仰的乃是丹药大家姜师姐，与怀阙与朝怀这两个只会与铁石打交道的贫穷剑修不能说是毫无关系，可以说是根本没有关系。

　　朝怀看着怀阙，怀阙看着朝怀，最终怀阙先败下阵来，他面露可怜之色道：“师弟，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说出去，怀影便不会知道。”

　　朝怀道;“自然，那我便不去入门大典了罢。”

　　怀阙一口气梗到喉间，有时候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个师弟到底是真冷淡还是假冷淡，说他真冷淡吧，有时候说话能把人气死，说他假冷淡吧，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他嘴皮子动一下。缓了缓气，怀阙正欲开口，一道女声便已先道：“不可——”

　　姜怀影突然从一道灵光中踏出来，道：“怀玉，旁的事情师姐可以依你，但这事你就依师姐一次好不好？”

　　怀阙却是一副受到了极大惊吓的模样，他指着姜怀影，口中惊骇道：“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怎的一点声响也无？”

　　姜怀影对着怀阙翻了一个白眼，道：“老娘早就来了，待会再找你算账。”威吓了一番怀阙后，姜怀影又换了一副慈爱面容对着朝怀，道：“怀玉，来，和师姐一起去入门大典。”

　　朝怀唇瓣动了动，怀阙一看有戏，连忙上前，召来一只白鹤，将朝怀往白鹤背上一推，道：“好好好，答应了啊，可不许反悔，走走走入门大典便要开始了！”说着一边跳上白鹤一边也将姜怀影拉了上来。

　　姜怀影别开眼哼了一声。嘴角却是带着笑意。

　　青极门位于茫茫汪洋的一岛屿之上，岛上山峰林立，正似三尺青锋直指天际，怀阙驾着白鹤在海雾中穿梭，偏还不消停，回头与姜怀影献媚道：“师妹，昨日老林送了一尾新鲜的鬼面鱼与我，不如今日师妹便来尝尝鲜？师兄我的手艺，不是吹的，这青极门师兄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姜怀影撇嘴，“老林也给我送了，不劳动师兄了。”

　　怀阙一噎，而后疯狂对着朝怀使眼色，示意他说些什么替自己找补，却被姜怀影一瞪。

　　“师妹啊......”怀阙小心翼翼看着姜怀影，姜怀影悄声道：“你不是说怀玉对新弟子很感兴趣吗？怎么他今日又不想去入门大典了啊？”

　　怀阙也十分纳闷，他道：“是啊，为什么啊？”

　　姜怀影道：“你不知道用脑子思考问题吗？我问你，你觉得师弟是看上了哪个弟子？”

　　怀阙思索一番，而后肯定道：“那必然是山阳丹家的那个小儿子吧，叫丹曦的那个，师弟已经不止一次在丹曦住的弟子房外徘徊了，那个悄悄劲啊，若不是我知道师弟无心情爱，还以为他是看上了丹家的小孩呢。”说着，怀阙窃笑了一番。

　　姜怀影若有所思道：“丹曦啊，是个天资优秀的。师弟觉得丹曦不错，但却又突然不想出席入门大典，那么问题一定就出在丹曦身上。”

　　怀阙也若有所思状，“有道理。”姜怀影怒道：“什么有道理，你快想想怀玉最后一次去看丹曦是什么时候！”

　　思索片刻，怀阙道：“是前日。新弟子入妄池那天。”

　　青极门是修真九州有名的大派，能进入青极门修行的皆是天资出众之人，不仅如此，入青极门还需通过几道试炼，而试炼的最后一关便是入妄池。

　　妄池乃天下至纯至净之水，心有魔障之人入妄池便若烈火灼心，青极门修剑，哪怕天资再高，心生魔障也不会收入门下。

　　“那这也没什么啊。”怀阙挠挠头，道：“总不可能是师弟不小心看到了人家小孩没穿衣裳才闹别扭的吧。”毕竟入妄池是要赤身裸体的。

　　姜怀影道：“怎么可能，那必然是其他原因。”

　　二人对视一眼，又凑到一起嘀嘀咕咕，怀阙因着在议论师弟，是以眼神飘飘瞄了一眼朝怀，想看看师弟在做什么，却见朝怀蹙着眉，怀阙愣了愣，道：“师弟，怎么了？”

　　朝怀站起身，目光落在远处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之上，海雾蒸腾，海水明澈，一切都是平常的模样，顺着朝怀的目光，怀阙与姜怀影却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之处，朝怀低声道：“风，风的味道不对。”

　　怀阙从不会怀疑师弟的判断，当下他便果断道：“我会命弟子加强巡逻力度！”

　　朝怀应了一句，但却不知为何，心中只觉得有一角坠的慌，指尖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来惹师兄师姐担心，重新坐下，思绪不知又飘向了哪里。

　　怀阙与姜怀影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担忧。

　　实在不是他们多心，怀玉师弟本就一声沉疴多病多痛，却又生的一副完事不上心的冷淡性子，师父从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怀玉，如今师父已坐化，他们这些做师兄师姐的就更要照顾好师弟了。

　　不过好在怀玉似乎对今年新入门的弟子很感兴趣，这也好，若是怀玉真收了一个徒弟，也能多些人气，不至于日日对着被封印的妖兽孤寂无比。

　　一行人正心事重重，这是怀阙腰间的海螺却突然亮起，一道灵光从海螺中飞出，映出怀阙大弟子蓝居泉焦急的面孔。

　　蓝居泉满头大汗，道：“师——师父！”

　　怀阙连忙安抚蓝居泉，道：“有什么事别急啊，居泉，慢慢说慢慢说。”

　　蓝居泉咽了咽唾沫，道：“师父，不好了！新弟子们乘坐的灵舟在箜篌湾外的海域失踪了！”

　　“什么！”怀阙猛地站起来，“此话当真？”

　　“师父，弟子已前往箜篌湾查探数次，的的确确找不到灵舟的影子。”

　　怀阙正要说些什么，朝怀却已站在他身后，目光灼灼盯着蓝居泉，道：“你此刻在何处？”

　　蓝居泉下意识应道：“弟子正在箜篌湾。”

　　蓝居泉话音刚落，朝怀的身影便已消失在原地，快到怀阙都来不及叫住朝怀。

　　“哎呀！”怀阙懊恼，姜怀影伸手在怀阙脑门上狠狠一弹：“还不快御剑去追，让白鹤飞去得到猴年马月！”

　　怀阙连忙召出自己的本命剑夺真，抛下白鹤便带着姜怀影紧随朝怀而去。

　　箜篌湾此刻已是被弟子们层层封锁，毕竟一艘灵舟在青极门的地界无故失踪不得不让人多想是否有什么针对青极门的阴谋。朝怀到来时碧色如洗的天空下却是海风狂啸，一位弟子嘟囔着这天气好生奇怪，一回头便看到一袭白袍的怀玉师叔正站在他的身后。

　　弟子吓了一跳，正欲行礼，朝怀却已一记绵柔灵力将弟子推远，风将朝怀微微拢着一头墨发的发簪吹落，只余一条发带如灵蛇般在空中飞舞。

　　“快走！”朝怀道。

　　弟子一时看痴了，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朝怀回头斥了一句，“还愣着做什么！”

　　蓝居泉看到师叔来了，忙带着人走上来，朝怀拔剑，剑风划破呼啸的海风直逼蓝居泉面门，蓝居泉下意识便后退，众弟子见状亦是一齐退出了剑风所及之处。

　　怀阙与姜怀影赶到时便见到一道凌冽剑光冲天之势而起，而后化作一道结界将众人阻隔在外。

　　结界中，空气一瞬间扭曲，而后清澈的天空被乌压压的雨云取代，原本空荡荡的箜篌湾海面突然出现了绵延仿佛无际的花树，此刻在风中乱红飞舞，怀阙只见一道雪白的身影立于海面，在重重叠叠的花瓣中若隐若现。

　　姜怀影面色沉了下来，“好强大的幻境，竟骗过了你我的眼睛。”

　　怀阙着急道：“师弟！你快出来！有什么事交给师兄就好！”说着便要御剑冲入结界。姜怀影亦是跟上，可无论他们如何前进，结界始终以一种温和又不可抗拒的姿态将他们推回原地。

　　朝怀的声音从风中传来，“快回去。”

　　花树中一道满是怨毒的声音响起，“朝怀，此刻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你先看看你自己现在站在什么地方吧！”

　　朝怀执剑立于花林之中，淡淡道：“你不过是一道怨灵，就此收手，尚可重入轮回。”

　　花精的面孔浮现出来，她的眼中弥漫着黑雾，她看着朝怀，尖声笑起来，“朝怀，你骗鬼呢！我收手你就会放过我吗？但是如果我将他的灵魂吃掉，就不是怨灵了，他的灵魂好香啊，而且还是一个完整的灵魂。”

　　“执迷不悟。”

　　朝怀眸中泛起寒冰，抬剑向花精的怨灵刺去，花精于是沉进海水之中，朝怀的身影随之亦消失在茫茫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