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番外（2）：等不来的未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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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大人五十一了，半只脚已经迈入了黄土。
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痕迹，他拼命抓住的青春从指缝溜走了。
别人的五十一岁已经是身虚体弱尽显老态，他依旧精瘦的像一个小伙子，可眼角和额头的细微皱纹再也掩盖不住了。
早年受到的虐待和没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他的底子还是太差了。
严大人很乐观，严大人认为自己很乐观。
知府大人已经十多年没能回来了。
他以为带着期望的等待会好受些，其实非也，日子也依旧难熬，他并不确定知府是否还能再回来。他只是像郭嘟嘟那样心中纯粹的人一般，等待着。
一个晴空明媚的春天，郭嘟嘟病倒了。
她三十几岁，同好友去游湖的时候跌进了湖里。虽季节已经开春，可湖水依旧是冰冷，冻得郭嘟嘟大病了好些日子。
她醒的时候脸色苍白，整个人都失去了那些憨傻和精神。
严大人去看望她的时候，郭嘟嘟颤抖了一下，嘴唇开又合，低声仿佛害怕似的说了一句：“我见到我夫君了……”
严大人吃了一惊，问道：“他在何处？”
屋里熏着炭，郭嘟嘟睡着垫了几层棉絮的厚重床垫，又裹了保暖的被子，却仿佛仍是站在冬天的冷风里，时不时颤抖一下，嘴唇都有些泛青。
她说：“在湖里……”
她的脑子开始不清醒，她重复着那句：“在湖里……”
郭嘟嘟不会水，落水的时候呛了好几口水，拼命扑腾着，却逐渐窒息，失去力气。她恍惚在幽暗的湖水里见到了自己丈夫的背影，那个人还是多年前意气风发的新郎官模样，她那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回去，还是那个娇羞的新嫁娘。
后来她被人从水里捞起来，醒了过来，就仿佛被人抽走了主心骨一般，蜷缩在床上。只有濒死的人才会看到已故的人，她醒了，只是再不说话，心里默默接受了那个她不愿接受现实，或许她的丈夫，早就死在塞外的兵荒马乱里了，再回不来。
逝者已矣，她知道这个道理，可自己却再也没法像过去那般开心，那般心怀希望。她再也没办法将自己留在虚妄的幻想里，她一闭上眼就是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咕嘟。
咕噜噜。
气泡在水里吐出的声音。
闭上眼，劳作多年的有些粗糙壮实的手从被子里抬起来，她想够到前面那个人。
光从远方照进来，那昏暗的湖水里竟一片大亮，丈夫转过身来，逆着光看不清表情的脸上仿佛勾勒出一个笑。
郭嘟嘟伸出手，丈夫也伸出手向她迎了过来，她被光点扑到身上，开始逐渐变得年轻，最终回到了她出嫁时的模样。
手交合，两个人牵着手，向前走去。
郭嘟嘟死了。
享年四十五岁。
严重平得知这个消息，很担心的去拜访了严大人，严大人抱着怀里的猫，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他说生老病死，世间常理，不用太过挂怀。
严重平不知该说什么，他膝下儿孙双全，家境殷厚，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独居的父亲。
严大人觉得自己老了，老得都快思念不动了。那些情情爱爱，生老病死不再能激起他内心的波澜，他像个旁观者一般，默默地看着，沦为众多长者中的一位。
他也不想寻死觅活，都活到了这个岁数，心里早已知道结局了。
一日，严大人会去桃花树下坐了坐，他瞧见树枝上还挂着他重新刻下两人名字的木牌，那桃树长势喜人，只是再也不如他以前的那棵那么好，那么灿烂。
去年桃花本来是种在他家古宅，自从他出生起就有这棵树了，不知活了多少年，听大人说这树吸了山水中的灵气，又被灌溉以他们家族的人气，仿佛是成了精怪。无论外界环境何如，那树始终是生机勃勃。
许多人在桃花树下许愿，听闻那些愿望许多都实现了。
虽然可能只是安慰下人的心理，但大家都喜欢讨个彩头。
严大人也曾经许下一些愿望，最终竟都实现了。
他靠着树，对树说道：“若是你真的有灵……为什么不能把他再带回来呢？”
那棵树不会说话。
那再也不是他曾经的树了。
他累了，倚着树，坐在树下，阖上了眼，在一片静谧的春色中，安详离开。
佝偻的灵魂被鬼差牵引到了冥府，他顺着那条长长的河水走着，走到了一大片灿烂的花海。
老态龙钟的心仿佛被重击一下，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倒映出了彼岸花的色彩，他又生了些初恋时的悸动，忍不住开口问道：“鬼差大人，这片花海是传说中那象征着往生的花吗，竟开得如此灿烂。”
鬼差停了下来，如今太平盛世，需要拘捕的魂魄并不多，他也是一路清闲着，甚至还抽着间隙去一处村庙享了些香火。他耐心地回答道：“是的，这片花海由那些前往冥府的死者身上的执念浇灌而成，执念越深重的人，就越是它们养料，它们会吸收那些执念。”
鬼差又想起什么，莞尔一笑，道：“死去的人带着太深重的执念并不是件好事，过去有许多人想在冥府等待那些未亡人以图见上一面，不愿意去投胎，把这里的街道站得满满当当。”
“鬼王大人不喜，于是这里便有了片彼岸花海。”鬼差眺望着花海，冥府之中仿佛飘起鬼姬的歌来，与花瓣共舞。
严大人表示了解，两人走到了三生石下，鬼差领了命离开，严大人独自在这里等着。
旁边透明的鬼魂步履匆匆，来了又去，各自走着自己的路，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严大人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风，严大人心中突然狠狠一跳，忙攀向那个人的手臂，拦住了他。
那个生魂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疑惑。
严大人如遭重击，这分明是知府的脸。
生魂淡淡道：“这位大人，是有何事？为何挡了本国师的去路？”他自称国师，脸上的表情和神态带着严大人从来没见过的雍容华贵之气。
他仿佛被烫了一下，连忙松手，连忙道是认错了。
那国师步履匆匆的走了。
给严大人带路的鬼差又来了一位，他带着严大人去了阎罗殿。
判官一拍惊堂木，道：“工部尚书，严崇行，享年五十二，寿终正寝，允入轮回。”
严大人弯腰做了一揖，不明白这样的判词为何也劳烦判官亲自为他宣读。
却闻判官又道：“你本为早夭之人，受应天知府书怀卿的因果，延长了寿数，消减了平生的劫难，顺应轮回生老病死。”
“你曾经的命格虽是早亡，却有救国之功，天道本应降下赏赐，却因他人改了命格，故功赏相抵，无功无过，准入轮回。”
严大人低头弯腰，表示自己接受这样的判词。他却忍不住抬起头来：“敢问，曾经那位为我逆天改命的应天知府，如今何在？”
“他已经入了轮回。”判官没有感情的声音答道。
严大人欲再问，可判官却不想再答了，鬼气森森萦绕着他，不多时，判官消失了。
鬼差带着严大人往奈何桥去，却不料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大人始终不愿意再走了，那个鬼魂固执的站在三生石下，一动不动。
严大人心里隐约感觉到，或许自己遇见的那个人，就是转生的知府。
可他却错过了，只好站在石旁继续等着。
鬼差很头疼，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彼岸花开出了沿岸几十里，居然还有鬼魂固执的站在这里不走。
无论是劝，还是用拘魂索拖，这个男人总会拼力的回到石头旁，站得笔直，像一根木桩，鬼差试了许久，累得不再管他。一个人站在这也无妨，总不至于碍着别人的事，便由着他去。
冥府里不能往生的怨鬼偶尔会出来游荡，见石边始终站着一个穿着官袍的青年人，十分好奇。冤魂的好奇也带着恶意，他们时不时化作那青面獠牙浑身腐臭的样子，得意洋洋的从他面前走过，想吓他一吓。
也有心善的好鬼，给严大人讲了些冥府不成文的规定，严大人仿佛没受什么影响，只是听着。
不知过了多久，严大人感觉自己脚下仿佛都生了青苔。他想起脑子里好鬼说的话，三生石上刻下姓名的男女会一生一世在一起，自己与知府并不是一男一女，可若是在那石头上刻上了他们的名字，或许他们下一世也会在一起？
严大人不再干等，对着石头用自己的指甲在它上面刻着字。
石头上仿佛有些禁制，刻上去的划痕又很快的被抹平。他不停地刻着，刻着，直到指甲断裂，剩下短小残缺的指甲还在不停的刻。指尖的血肉在三生石上划着，终于才在那石头上留下了浅浅的一道痕迹。
他倍受鼓舞的继续刻着。
在不见天日的冥府里，不知是过了几个春秋，那些游荡的灵魂见了他，从最开始的好奇到麻木。
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说，人的一生不过百年，弹指一挥，死后来到冥府，这辈子的情情爱爱就都结束了，下一辈子又会遇到新的人，或许会过着更好的人生，不要始终沉溺于过去。
他说，你等的人早就转生了，就算以后在遇见也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你苦苦守在这里干嘛呢？
你过去喜欢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散了，不会再有人跟你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样了。
你知道什么是死了吗？死了不仅仅是来到冥府，过忘川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去投胎。
死了就是彻底消散了。就算这个人的魂魄还是他，也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
无论你有多思念他，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要以为你在这里等来了他的魂魄就是完满，你等来的只不过是另一个人，书怀卿早就在喝下孟婆汤的那一刻灰飞烟灭。
你在这里等，只能等来张怀卿、李怀卿、王怀卿、陶怀卿，这些人已经不是他了。
你还在着等着干嘛呢？
……
严大人不理会，只是默默地刻着。
经年累月，终于，他在三生石上完成了两个人的名字。
那个总在他身边响起的声音又出现了，他说，有用吗？值得吗？
严大人看着自己深见骨骼的手，也不觉得痛，他已经是鬼了，这点伤口伤在灵魂上，他也不觉得有什么。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多年不曾开口的嗓子嘶哑着说：“我辜负了他。”
“我过去对他很不好，总是忽略他的感受。我在大义和爱情之间选择了大义，还没来得及补偿他，他就离开了。”
“我总以为他还能回来，我还有机会，却也没想过这种逆天之事怎么会发生第二次。我想，把过去的残缺都补回来……”
那个黑暗中的声音停了一下，问道，就因为这个？
“我其实已经忘了，忘了许多跟他之间的往事……可是我记得我辜负了他，我只是想补偿他，想对他好……无论如何。”
就算那个人不是书怀卿？
严大人苦道：“只要他还是他，我都愿意重新认识他，重新爱上他，跟他在一起，照料好他的一生。”
如果你们二人转生到一起，你也无法确定你自己会爱上他，你们甚至都不可能认识，只会是陌路人。
“是，我不确定。”
“可是现在不是，”严大人看着三生石上两个人的名字，“现在无论如何，无论未来我跟他的关系怎么样，我都会跟他有一辈子的纠缠。这就够了。”
就算他不是书怀卿？
“不，他是。”严大人语气一转，夹着几分笃定，“他永远都是他自己，而我爱的是他，不仅仅是书怀卿。”
黑暗中的声音带了些笑意，道，好，那就试试吧。
一阵带着慑人气息的阴风刮起，一片黑雾在空中化作龙形盘旋，带着些危险的闪电，坠落地面，黑雾里出现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形。
威严的声音从黑雾里传来：“那如此，我便看看你们的命数吧。”
严大人被威压震慑，不由得匍匐在了地上，他只是个死后没有怨气也没有灵气的魂魄，承受不起鬼王的威压。
严大人回道：“多谢鬼王大人成全。”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番外（2）：等不来的未归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