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烈酒配天青 ...
-
“要喝点什么?”
“一杯摄魂心魄。”
兰岚环顾四周,还是熟悉的环境:几盏复古吊灯,几张覆盖着玻璃隔板、隔板下放着些许外文杂志的方桌,桌子上拉闸式台灯光芒微弱。
只是,这一切又仿佛都变了,这曾经安放自己心事的酒馆,现在成了充满未知的世界。
兰岚强装镇静,用余光瞥了瞥四周,确认无异样后,坐定于深色皮沙发上。
对面坐着的并非师傅崔严。内心的惶恐让她有些不敢看对面那人,她身着一袭天青色旗袍,却装作风尘女子的模样,埋头整理着自己的口金包以掩饰心中的跌宕起伏。而对面那人,倒是也心不急气不燥的,未着急开口。
“小姐,您的酒。”
“谢谢。”
服务员递来深红色高脚杯,酒杯刚被放下,兰岚便将其拿起,微泯了一口,让自己不那么紧张。
“兰小姐,喝这么烈的酒?”对面那人突然开口。
兰岚身体颤了一下,却仍保持着一脸平静。那是一个很有记忆点男声,虽低沉,却不沉闷。
兰岚寻着声音望向对面。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身不太正统的中山装有些格格不入,头上带的是上海城几月前最流行的帽子,其余的,兰岚也参不透了——他将帽檐压的极低。
“习惯了。”兰岚尴尬地笑笑。
“兰小姐,听人说上次的胭脂您不太满意?”对面那人嘴角微扬,有些讨好地说道。
“是。”兰岚以极肯定的语气回答,一双眼却难以直视那男人。
“哎,真是对不起,对不起啊小姐,我这不也是从人那儿拿的最好的日货,兰小姐您也是识货的,这胭脂啊,天气一热就容易出些质量上的问题,娇贵得很。我新拿了一盒同样的,您看看行不行?”说罢,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印着日文及樱花图案的胭脂,递给兰岚。
“好,麻烦你了。”兰岚不自然的接过盒子,脑子飞速想着纸条上的要求。
听到回应,男人转身离开,留下兰岚一人,她假装整理衣服,而后将桌上的烈酒一股脑喝了下去,起身走向时光酒馆的前台付了账,向外走去。
一切结束后,兰岚紧赶慢赶来到常胜酒店,一进屋就将窗帘拉起,半点阳光都难以见得。她打开胭脂盒,扑面而来的脂粉气让她有些不适,她虽不喜好钻研这些胭脂水粉,可也懂得这并非上品——充其量是流行一时的噱头产物罢了。
一番小心捣鼓后,她用珍藏的英吉利小刀慢慢划开胭脂。
“月圆之夜,速来安康药铺相见,以三两当归为约。”纸条上的钢笔字遒劲有力。
兰岚将纸条烧毁,望着火苗窜起而最终消亡只剩下一缕青烟,她内心有说不出的焦虑困苦与悲怆。
半月前,兰家遭遇重大变故,兰父兰天野和兰母林卿若双双死于日寇之手,兰家满门被灭,只剩得兰岚一人从衣柜后面的密道侥幸逃生。
想到这里,兰岚只觉心如刀绞,似衣帛一点一点被撕开,剩下了温暖的断壁残垣。虽有预料到不幸的发生,可当命运之轮真正滚动到这一时刻,难免有些与现实割裂的虚无感。
兰岚虽出生于古董世家,却没有千金小姐的骄纵自由。自幼时起,父母便告诉她生逢乱世需有一技之长,不奢求拯救苍生,但也要有自保的能力。的确,将信将疑在满目疮痍的旧社会面前不值一提,水深火热之中自保早已成为了奢望。在被师父崔严发现有着精准射击的天赋后,兰岚每天都要完成相应的体能训练。好在并非是绝对专业苛刻的训练,日子没有想象中的难熬,只是没有了如其他少女在这个年纪的懵懂心动,没有了经历所谓风花雪月中爱恨情仇的生活体验。
十年沉寂,兰家大小姐的身份早已鲜为人知,外人大多只知道兰家有个叫兰轩的少爷,且其长期留学在外,惹得兰父兰母半生清净,守着偌大的兰家与不为人知的古董珍宝,与青灯古佛相伴。
常年隐匿在偏房里,兰岚的活动天地只有后院的四角天空,对外界信息的获知渠道也只有父母丫鬟等人的告知和每日几份不同出版社的晨报。唯有上元节等热闹非凡的节日才可悄悄进出兰府,采买点字画文书之类的打发时光。院子外的世界固然丰富,可当院外道上的“号外”声反复想起、不同人物的命运在短时间内纷纭变换,对应上报纸书页上的名字,兰岚逐渐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
一年前,兰岚结束了十年如一日的枯燥生活,被父母以兰家养女之身份带进博物院参加北平文物青花瓷器保护工作。十年的不通音讯并未阻挡她的天赋异禀,在射击训练中练就的高度敏感体质让她善于发现文物的缺憾与要害。
“文保工作者的使命,使用心灵发现文物的弱点,用手留存文物的余温。”兰岚一直谨记自己临走时父亲的教诲,积极加入青花瓷修复工作,与于思渊等心思细腻的知识分子相识。一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刻刀划过青瓷尚有裂痕,岁月静默无声。
十天前,兰岚接到消息——兰轩留学归来,兰家设宴庆祝团聚。多年未见,但同龄人聚在一起总不会尴尬至极,而兰轩带回来的沈从文的《边城》可谓是投了兰岚所好。这个哥哥虽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但也算得上温文儒雅。外国书籍、异国香水、他乡特产通通带了回来,令兰岚兴奋不已。
“快走!”当子弹划破漫漫长夜,当嘶吼夹带着生死的讯息,兰岚耳畔再次回响起那晚家丁凄厉的惨叫,透过门缝,父母死前的瞳孔透露着坚毅与担忧。
悲伤来不及停驻,兰岚在短时间内拿走床下木箱里放的老式手电筒、英吉利小刀和手枪,将衣柜门把手旋转两圈开启密道。
阴暗、潮湿、腐烂、泥泞……
滂沱大雨也不能洗刷记忆。
“以后如有困难,来常胜酒店报我的名字便可。”绝望中师父的话突然给兰岚指了条路,兰岚从密道出来,冒雨一路向西郊的常胜酒店走去。
“这位客官,是要住店吗?”店小二看着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兰岚瞪大了眼睛。
兰岚靠近店小二,使了个眼色:“我找崔严。”
“请随我来。”听到这话,小二看了看四周,确认没其他人后以手示意兰岚方向。
房间在二楼的最角落,还算闹中取静。兰岚推开窗子就能望见临江路上形形色色的人物。临江路的南边坐落着上海城最热闹的百乐门歌舞厅,车夫拉着各种达官贵人来回奔波,叮叮当当的。
一直未等到师傅,兰岚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焦急万分。过了一会儿小二将洗漱用品送上房,兰岚心不在焉地擦干身体,却发现了浴袍口袋里的一张纸条。
"明日申时,于时光酒馆相见,七号桌,一杯摄魂心魄,一切问题作肯定回答。"兰岚认得那是师父崔严的字,惶恐不安中多了一些镇定。“走下去会有路。”兰岚深深叹了口气,安慰自己道。
手上的机械表一刻不停地走着,无数问题涌上心头:兰家为何突然被抄?师父崔严为何不与自己直接相见?自己的身份为何隐匿多年、不能为外界所知?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
想到这里,兰岚声泪俱下,攥紧了纸条。
街头人潮涌动,屋内凄清冷落。兰岚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恰逢碧玉年华,脸上却不见得太多稚气,不笑的时候一股冷意袭来,微笑时面靥如花。长期的射击训练在她右手留下了茧子,虎口的旧伤使她至今吃饭时也不方便使用筷子。
暮色昏沉,兰岚呆坐在镜前,许久才缓过神来。她简单梳洗一番,轻抚着机械表,来到了街对面的当铺。
“老板,当块手表。”好歹是带了两年的贴身物品,临了了还是舍不得。
“活当还是死当?”店家接过手表看了看。
“活当。”犹豫了几下,兰岚还是割舍不下。
的确是块好表。父亲的眼光一直犀利,瑞士进口的表在峡洲也算风靡一时的存在。
几番讨价还价,店家给了个还算满意的价格。兰岚拿着换来的法币,赶着打烊前在街旁小贩那儿买了个过了时的口金包,又到街角点了一碗汤面。一口热汤下肚,不知是雨丝还是热气朦胧了双眼,引的兰岚只想用滚烫浇灭过往。小铺撑着的雨棚早已破旧不堪,四角的木头杆子咿咿呀呀的在风中挣扎求和,时不时有雨滴落在兰岚的脚旁,发出刺骨的寒。
没过多久,热气就被雨夜吞噬。街上愈发冷清,夜色如魔鬼般可怖。兰岚喝下最后一口汤,起身朝常胜酒店走去,路并不崎岖,却留下了兰岚踉踉跄跄的身影。
回到酒店,床上俨然摆放着件天青色旗袍。是她的码数。
不过离家一年,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
是的,外面的世界未尝不是烈酒与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