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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喜事到(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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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之后的清晨,江衡破天荒的来到江和霁的院子里。平常的早晨都无聊,昏昏欲睡,但父亲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父女两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早饭的时候,朝阳初升,鸟啼清脆,万事万物都清新温柔。江和霁心中有一种感受涌过,同此时恰到好处的光线和气氛一起,她体会到了幸福。
  但这种感受终将随着清晨逝去。苦闷的日子那么长,一分一秒的挨过去,才能挨到这个清晨;然而,清晨之后,苦闷和虚无又会开始,不知何时,下一次曙光又在何处。这实在是不值得延续的人生,然而就在此时,她那么希望自己能够活得长一点,长一点,长到经历无数苦难,得以让这个清晨无限延续。
  江和霁已经看出,江衡今天的心情很好。于是她说:”这几天,我和她们一起,每天都很不舒服。但是父亲来陪我,我就觉得好多了。父亲也格外开心,是吗?“
  江衡问:”那些孩子欺负你了?”
  江和霁吓了一跳。她立刻解释:“不,她们都很好,但是我和她们不是很熟,所以,一开始有些尴尬……之后一定会好起来的,父亲不用担心这个。”但其实,她无意与结交她任何一个妹妹,也不会去学任何武学。
  江衡哦了一声,不再追问。他带着温和而隐秘的笑意,点了点头,说:“是啊。和霁,这是因为我们之于彼此是特别的……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爱你,而我也不会像爱你一样对任何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成为……”
  话说到一半,江和霁还在听,江衡却再不说了。他只是笑着,说:“今天一整天,我都很空闲,可以一直陪你。一会,还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是哪里?”江和霁追问道:“我已经吃饱了。是出去散步吗?和父亲在一起,我去哪里都很开心。”
  ”也快到时候了。离这里有些远,我们坐马车去。”江衡眼里的光影如水波一样微微荡漾,这一日,哪怕是江和霁也觉得,他的心情实在是过于好了。他起身,伸手拉着自己的女儿,带着她走出院子,走上那辆停留已久的马车。
  马车已经行驶了一段时间,仍旧未到目的地。车厢里,听得见马蹄声阵阵,江和霁问:“我们是要去哪里?”
  江衡并不答话,只是在她身边闭目养神。
  江和霁也只好百无聊赖的等待。万千思绪如潮中,她隐隐听到唢呐,锣鼓与鞭炮的声音,未加思索,问道:“父亲,是庶族的人在成亲吗?”
  就在说出话的一瞬间,无数相干的事情如闪电劈向天地一样劈向她的大脑。一瞬间,她意识到了将要前往的地方是何处,也意识到了父亲为何舍得一天的空闲——他明明每日事务缠身,忙的不可开交,她意识到了父亲的期许,意识到了他好心情的缘由。
  她的脸渐渐发白,心口突突直跳。江衡此时终于睁开眼睛,含笑着看自己的女儿。江和霁死死握着身上的衣服,说:“父亲,我害怕。”江衡伸手抚上她的后背,将她拉到自己怀中,轻声劝慰着:“不必害怕。我不是在你身边吗?”
  “为什么我要来?”江和霁问。
  “因为你求我,救一救江秋双。所以,事情的走向因你而变。一切与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该来看看的。况且……”
  江衡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身后,饶有兴趣的说:“现在可以猜一猜,新娘子会是什么样子呢?”
  江和霁只觉得全身都僵了。此时,马车停下了。仆从已经把车凳摆好,帘子拉开,就要下车了,江和霁缩在一角,死死挣扎着不想下车。一只颇有力道的手臂将她拦腰抱起,她就这样被江衡拎下了车。
  她被颠的昏昏沉沉。等到被放下,她已经身处喜宴之中,一些主事的也在席中,见了江衡和江和霁,纷纷起身行礼。江衡问:”一切都还妥当吗?“
  “妥当,请家主放心。只是女子的父母多有不愿,但也不敢以下犯上,如今人与物都齐全了。”
  江衡点点头,挥手道:“好。既然如此,开始吧。”
  大喜的调子吹起来了。满堂的红色,而堂前早有一人,抱着牌位,排位上写道“十五代家主江衡之子江珫位”,黑底黄字,挂着新郎官的红花球,好不喜庆。那只活了三天的新郎,就等此时,迟迟还未下葬。办事的人跑前忙后,交头接耳,一会出,一会又进。只等了一会,所有人都交头接耳:“新娘的轿子来了!看得紧些!”
  江和霁已经不想看下去了。
  热热闹闹的,迎亲的也出去了。五六个大汉,从红轿子里拉扯出一个穿着嫁衣,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女子,盖着盖头,像蚕蛹一样扭动,像待宰的牲畜一样无力挣扎,却未发出声音,大概是嘴巴已经被堵住了。那五六个人推着她往前走。到了堂前,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下眼色,旁边的司仪开始抑扬顿挫的喊起来:“一拜天地——”
  抱着牌位的人忙躬身,另一边,新娘挣扎的愈发激烈了。她不肯拜,直着腰,嘴里呜呜的发出声音,然而听不清楚。旁边的汉子急出一脑门汗,偷偷看江衡,见他并未有怒意,心下稍缓,死死的拉着粽子新娘往下摁,用力过度,新娘重心不稳,一下子扑到地上。她第一时间便要立刻起身,奈何手脚被缚,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就势把她按倒在地,这一拜天地,算是完了。
  旁边看管新娘的几个汉子又出了争执。几人中,又两个是江姓的庶族,虽然是庶族,仍然自觉高平民一等,如今按新娘的苦活累活,全是几个平民男人在干,他们只管在一边指挥。这一拜完了,二拜又要起,理应把新娘拉起来,再照这鸡飞狗跳的剧情重演一次。干活的人自己知道其中难处,再来一次,倘若新娘不摔,真是束手无策。于是他们提议,不如让新娘就这么趴在地上拜完算了,反正也只是走个过场。那几个江家的庶族,一听这话,眉毛吊起来,瞪着眼睛,从牙缝里挤似的说道:“我们家主在后面看着呢,还想着偷懒?贱骨头!”
  那几个平民虽然不乐意,但也不敢妄为,何况成功做好了让新娘干该干的事的任务,钱也有许多,为了钱折一点面子,实在不算什么。于是,他们咬起牙,把新娘拉起来。司仪半说半唱道:“二拜高堂——”对面抱着牌位的人已经拜了半天,这边一群人抓着一个人,好似烫手。有个人骂道:”草,这女的劲怎么这么大!“另一个人提议:”不如两个人从底下立住他,我们从上面死按下去?“过了一会,到底是火上眉毛,不得不用这个笨方法了。几人齐齐使劲,听到骨头断裂的咔咔声,几个人面面相觑,手下的力气不由得轻了一些。与此同时,江衡起身,直直看向新娘所在之处。他们心下大惊,立刻用最大的力气,将手下的身体往下按去。
  骨头断裂的声响并非一刀两断,倒像掰断一大把筷子,着力时有一股钝感。等到新娘拜成了高堂,已经不省人事了,自然也就不再挣扎。江衡终于坐下,汉子们冷汗直冒,再不敢怠慢半分。
  像摆弄死物一样,夫妻对拜之后,大礼已经成。因为新郎是死人,所以并不必入洞房,夫妻双双入棺,便算是洞房了。紧赶慢赶,夭亡的孩子的小棺材被抬了上来,对面,是新娘的棺。
  终于,盖头掀下来了。
  江和霁看到盖头下的脸。一瞬间,她知道父亲所说的”代价“是什么了。
  那将要活活入棺的新娘,确实不是江秋双,而是七岁之前,代他父母养育他的姨母的亲女儿。
  ”姐姐!姐姐——“江和霁什么也管不得了,踢开凳子就要向前冲去,刚一起身,只觉被一股力向后猛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在父亲的怀中。父亲的手捂住她的嘴,说:”不要喧哗。“
  ”怎么样?“江衡说:”你已经如你所言,承担了你的代价。我已经告诉你的姨母,让她女儿来结阴魂,是你的主意,我也并未虚言吧?是你说的’只要不是江秋双,别人也可以‘。所以我选了江月瑶,我并未食言吧?“
  江和霁只会流泪。
  等到把新娘放到棺材里的时候,她却突然醒了,又是一番闹剧,然而此时的她,已经再闹不起来了。一人死死按着,另一人拿来备好的药,掰开嘴,倒进去,猛推下巴,好,她咽下去了……大家松了一口气。不久之后,棺材里再也没有声音了,一人躬身验气息,起身的时候,朝着钉棺的人点点头。
  一锤一锤,朝棺材盖沉重的砸去。
  江和霁呆滞的看着这一切。
  江衡在他背后笑了起来,气息吐在她的脖颈上,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仔细想想,倘若如今,棺材里的人是江秋双,你就不会失去你姐姐,而且,没有人会怪你,因为在庶族的人面前,我已经很强硬,没有人会怪你!但是现在,你姐姐横遭厄运,方才还有人告诉我,你的姨母还在外面哭,你想知道她现在怎么看你吗?“
  “她现在恨死你了,你仔细听——听到了吗?’白眼狼‘’忘恩负义‘……这些都是在说你。江和霁,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就是因为,你妄想自己能救下必死的人!”
  “必死的人……?”江和霁喃喃。
  江衡收起笑意,肃然道:“是啊。就比如此事中,必然会有一个女子,作为冥婚的新娘而死。这是不可改变的。你并非不知道!只是抱有愚蠢的侥幸,总希望能救下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软弱!现在,你明白了吗?”
  “明白?”
  “是啊。你总不至于愚笨到这个地步吧。”江衡把怀里的女孩推出去,江和霁立刻恭恭敬敬的站在他的面前。江衡道:“来。你自己说一说,这次,你犯了些什么错?”
  江和霁垂着头站在面前。她说:“第一错,我不该当众忤逆父亲。”
  “继续。”
  “第二错,我不该违背父亲的意愿。我不该再同父亲不允许见的人打交道。”
  江衡冷冷道:“这两样错,你承认了不知道多少次,我听得腻烦了,想必你也说得腻烦了。但是无论说多少次,之后还是照样,把我说的话全当耳旁风,我就明白了,你从来不曾知道自己真正错在了什么地方。既然言语说辞,平日小打小闹的惩罚不能叫你醒悟,今日的教训,你明白了吗?我且看你今后如何言行。但还没完,你的错,可不止这两个。”
  江和霁抬头,困惑的,呆滞的眼睛,望着面前的父亲。江衡只是一直盯着她,沉默的压迫着她,逼她做出回复。
  “第三错……我……”
  江衡已经不耐烦了。他站起来,说:“江和霁,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事情是不该发生的?你是不是觉得,杀人是不对的?我看你一点都没有明白。这样的事情,是必不可少的,你错就错在,居然胆敢私自度量江家的对错!那我就告诉你:只要这样去做,只要被你无用的同情心所束缚,结果只有一种,就是你眼前的一种,引火烧身,祸及你自己,你身边的人。”
  “第三错,错在哪里?”江衡问道。
  父亲说,“你是不是觉得,杀人是不对的?”那么,说明,杀人是对的,至少这次,父亲认为,被杀的人是理所应当是死去的。坚不可破的壁垒缓缓坍塌,不可置疑的真理充满疑点,杀人是对的吗?她一直觉得杀人是不对的,所以,才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所以,才会在痛苦中不得解脱。西方升起太阳,流水从地面流到高空,一切都看起来合理了。父亲是不会害她的,父亲是不会错误的。明白了!杀人有时候是对的,有时候是错的。要看为什么杀人,杀的人是谁。
  江和霁突然明白了。她说:“第三错,我错在不该觉得杀人是错的。”
  江衡满意的点点头,说:“说的很好。”
  他抚上面前女孩的头顶:“江之远都和你们说过了吧?不久后,你们同辈之间要比试比试。我会亲自教你,不要让我丢脸。”
  说罢,他叫来来时的车夫。江和霁这才发现,婚事已经接近尾声,堂前的两具棺材都不见了。江衡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处理。”车夫也已经到了面前,她就跟着回去了。
  走到院子里,只见几个人押着哭得双目血红的养母。江和霁别过头去,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