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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前尘烬 ...

  •   直到许多年之后都有人记得,秦淮河上那风头正健的销愁舫,最后是以一场大火,终结了它盛极一时的辉煌。

      那些美仑美奂的花厅雅室里,无论是象牙箸、琉璃盏、玛瑙盘,还是珍珠门帘、珊瑚屏风、白玉花瓶,统统成了祝融的祭礼。而舫顶的螭吻,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最终也没于熊熊烈焰,化作尘埃。

      值得庆幸的是,这场烧红了半片秦准河的火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运气好的,像赵远成的两名仆从,觉察到火灾发生便从窗口跳下,虽在河里呛了几口水,却毫发无伤;运气稍差些的,也不过像李延青一样,为了救出醉酒的殷瀚文,结果被轻度烧伤,不过也性命无碍;运气最差的,莫过于赵远成和那名胡姬,大约火起之时,正同赴销魂极乐,结果葬身火海,唯余两具破碎零落的焦骨。

      痛失爱子的长公主状若癫狂,却对参加宴会的其余任何人都无法追究,最后只能把怒气发泄在那两名弃主逃命的仆从身上。须发皆白的李丞相巍颤颤地进宫替幺孙请罪,天子沉沉地叹息一声,只罚了李延青闭门思过,末了还温言安慰了老丞相好几句,才命宦官相送。

      朝廷发出皇榜,全国通缉畏罪潜逃的销愁舫主人崔念,然而直至改朝换代,都没能将其缉拿归案。

      季小姐沉疴难挽,没过多久,便香消玉殒。季将军强忍悲痛,主动与赵家结了冥亲,获天子大加称许,不久便得赏良田千顷,告老归乡去了。

      邵宣平遭此打击,竟犯了癔症,变得疯疯颠颠,神智只如三岁小儿。邵炎再无心宦海,于是辞去官职,变卖家产,黯然携子离开京城。

      邵家父子离京的那天,李延青在城外相送。

      长亭古道,碧草初生。

      邵宣平跳下马车,双膝一弯:“青哥,你为我以身犯险,大恩无以为报……”

      “你这一礼,我受之有愧。”抢上一步将他拦住,李延青叹道,“你叫我一声哥,可当日看着你遭难,我却无能为力。若不是崔公子后来出谋划策,扭转乾坤,恐怕我此生都再无面目见你。”

      “无论如何,这次如果没有你和几位知交鼎力相助,我和宛宛都是活不成的。”邵宣平语气诚恳,“论家世才学,我自问远不及大伙儿,也不敢说什么知恩图报的大话。可但凡今后你们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宣平万死不辞。”

      李延青抿抿唇,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你有这番心意,已不枉我们兄弟一场。往后你过上安稳日子,闲时能多喝几杯美酒,做几首好诗,大伙儿也就很开心了。”

      邵宣平眼眶微湿,点点头:“青哥,我与小念相识的时日甚短,没想到他如此高义,为我雇来死士,解此困厄,我也不知是几生修来,才能遇上这样的朋友。如今他因我获罪,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求你看在咱们的交情份上,有天若能帮到他,盼你能施以援手。”

      “这是自然。”李延青不假思索,一口应承下来。

      邵宣平这才稍显宽怀,重重地抱了抱李延青后,再次登上了马车,与他挥手作别。李延青站在原地,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只觉得胸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邵宣平方才的神情,他曾在另一个人的脸上逐一见到过:担忧,求恳,宽慰,祈盼……他从没想到,胭脂水粉竟然能把一张清俊的脸妆点得美艳如斯,简直比真正的女子还要迷人;更没想到,那人说等姓赵的被药力所迷时就会跳船逃生,只是一个用心良苦的谎言——倘若只得赵远成一人死在火里,谁会相信那不是一场阴谋呢?

      马车载着获得新生的人渐行渐远,终于在李延青的视野中消失。李延青自言自语道:“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全都做到了。可是答应他的事,我却注定要永远食言……我与你相识不过十几天,却要为你欺骗有十几年交情的兄弟一生一世。崔念啊崔念,你可真是好本事!”

      他仰天长啸一声,翻身上马,直往城内奔去。那天晚上,他携着一坛酒悄悄出门,在秦淮河畔坐了一夜。

      他来祭奠那一场烧破天幕的大火;而那场火,原是一场盛大的烟花,祭奠了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

      天色微明的时分,他把整坛酒慢慢倾入了河中,轻声吟道:“他生莫作有情痴,天地无处着相思……”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去京千里的小村落一派宁谧,村尾一座新造的院落里,有客人前来拜访新婚不久的主人家。

      一袭素裙的停云笑容浅浅地行了礼,双手奉上一个锦盒:“邵公子,这是我家公子临走前留给你和夫人的贺礼。”又指着刚从车上卸下来的一个酒坛,“还有这坛万艳千秋酌。”

      邵宣平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他当日塞给崔念的“盘缠”。一时间,他心中百感交集,半晌方问:“小念如今可好?他在何处落脚?”

      “公子回西陲奉养他的母亲去了。”停云显得有些黯然,“他说路途遥远,来往不易,连我也不让跟着。”

      定了定神,邵宣平点头道:“等风头过了,我就去丰乐镇看他。到时跟他把酒言欢,秉烛夜谈。”他说得缓慢,像是在跟自己承诺。

      亲自从内室捧来茶点待客的季宛听到他的话,好奇插嘴:“丰乐镇?我爹爹曾说过,待得再过几年,我生下了孩儿,他也要去那里呢。”

      “真的?”邵宣平大奇,“岳丈大人为何要去那里?我平时也没听他说起过呀。”

      季宛轻叹一声:“都是些陈年孽债了。当年他在那里带兵时,曾和一位酒家胡互许终生,可惜最后被小人诬陷,连再见也来不及和她说,就被押送回京。后来娶了我娘,心中也一直放不下那女子。如今过了二十多年,也不知她怎样了。”

      “那我们以后正好一起陪他去。”邵宣平见爱妻神情郁郁,揽着她的肩头,温言道,“只是我听说西陲那一带的气候和江南大不相同,甚为恶劣。你可得先养好身子才行。”

      停云猛地站起,连声线都在发颤:“邵公子,你从前没去过西陲吗?”

      邵宣平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激动起来,答道:“我从小只知读书,不曾游历过什么地方。说来惭愧,这回还是头一次离开金陵城呢。”说着脸上露出缅怀的神色,“不过我兄长小时候曾去过西陲,说那是个值得一去的地方。”

      “你不是独子?”停云难以置信。

      邵宣平摇摇头:“我有个兄长,比我大两岁。他从小就被诊出患有脑风之症,难以养活,因此爹娘把他托给了一位名医,让他跟着四处游历,治病求人,一为保命,二为积德。可惜五年前他病情突然加剧,终究没能熬过去。”

      季宛知道他兄长的离世给家带来了很大的伤害,他母亲也是因为伤心爱子早逝才积病故去,见丈夫此时提起这伤怀往事,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以示安慰。

      停云听了这话,泪水登时涔涔而落,见邵宣平夫妇面露诧异,哽声道:“你兄长不幸早夭,着实可怜。”

      邵宣平叹道:“生死有命,谁也没有办法。哥哥在时,我们一家人都对他极好,他虽然活得不长,可每一天都是开开心心的。若非要说他有什么遗憾,也许只有他从西陲回来后就一直念叨着的一种什么酒,至死也没有喝到。我和他面容相似,简直好像一对双生子,他离开之后,别人安慰我父母说,莫太伤心,好歹还有我替他活下去,享他没享到的福,尽他没尽到的孝。从那时起我便立志尝遍世间美酒,终有一天,找到一种最好的酒,带去拜祭他。”

      “那你不妨把这坛万艳千秋酌带去。”停云颤声道,“我想这世间再没有比它更好的酒了。”

      邵宣平苦笑:“这酒当然是极好的。可我只怕小念知道,会怪我糟蹋他一番心意。”

      “不会的。”停云拭拭眼角,勉强露出个笑容,“倘若公子知道,定然只有欢喜。”

      邵宣平夫妇坚持让停云用过晚饭再走,停云数番推辞不果,只得遵从。宛宛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经过这些日子把持家务,做出的饭菜居然也似模似样。停云草草一饱,告辞出门时,天际流霞如火。

      季将军与邵炎并没有和邵宣平夫妇住在一起,而是在旁边另建了一座院子,两老同住,闲时下棋垂钓,也其乐融融。停云离开的时候,他们也一道前来送行,表达对崔念的感激之意。

      望着季将军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停云呆若木鸡。

      那些被掩埋在岁月尘埃中的隐秘往事,竟以这种直白得近乎惨烈的方式,突然在她眼前铺陈开来,她完全措手不及。

      天意,竟弄人至此。

      霎时之间,停云悲从中来,只想放声痛哭,但想起崔念逼她离开前的殷殷叮嘱,只得把不断颤抖的指尖狠狠压入掌心,施礼作别,却在转过身的一刹那,泪如雨下。

      正如邵宣平永远不会知道有人为他的幸福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崔念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一直寻找的人早已结束了生命的旅程,停云也永远不会知道,倘若崔念得知一切,是否仍会作出同样的决定;而崔念所恋慕着的,到底是从前的邵郎,还是如今的邵宣平?

      千里之外的秦淮河,繁华一如往昔。碧波无声流淌,淹没多少曲荡气回肠的歌。

      暮色降临,花灯如织,谁家歌伶倚着窗弦,低低地唱:半江烟月半江风,痴人犹记旧时容。忘尽悲欢图一醉,不知相逢是梦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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