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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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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宫寝殿,七八个中官伺候着更衣,将刘启身上玄衣绛裳的太子朝服换成便服,接着便排着队屁股领路地弓着腰退出寝殿,沉默迅捷得像一群影子,只留下那个奶声奶气的小黄门,跟在刘启屁股后面。
“太子殿下,以为晁先生何如?”小黄门歪着头问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太子。
“说是当时文学第一,竟然才二十几岁,长得比那些个迂叟顺眼多了”刘启没想到新来的太子舍人是个白面无须,凤目丹唇的青年,不像是父皇特意为自己安排的倚重近臣的样子。
“打官腔的样子跟那些山羊胡子老头没什么两样啊?”
“那晁错并非世家子弟,能年纪轻轻在功臣世家垄断的朝廷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也并非等闲之辈,定有其过人之处。只是……他对孤貌似还怀有芥蒂,存试探之心……呵,不过孤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刘启一半对小黄门说,一半对自己说。
既然想试探孤,那孤便让你试探个够。别看他刘启小小年纪,却也当了不少年的太子,收拾几个自以为是,一心想找碴的大人,还是不在话下的。
那个什么晁先生还想跟本太子玩这些,那本太子就让他见识个够。
长信宫灯跳跃着,光影一刻也不停歇地变幻。小胖子刘启看着自己在铜镜中被灯光照映着显得削瘦一些的英俊面孔,心情大好,便吩咐一旁还在仔细回味自己刚才说的话的小黄门:“走,匡靖,去向父皇母后问安!”
高奴将马车一直驱到了章台路,在街口便看见了满面春风的赵伯阳,一点都不像是刚逛了一宿阁楼楚馆的人。一见晁错的马车来了,赵伯阳油光水滑的脸上便露出来富家公子哥迎来送往的标准笑容,一步迎上去,殷勤地作了个揖。
“晁大夫新近高迁,还记得赵某这个白丁,实在是三生有幸。”
晁错跳下车,见赵伯阳装正经装得脸上的肌肉都有点儿抽搐了,难道笑得两个细小可爱的小虎牙出来见了太阳:“得了吧你,整这没用的,我饿了,饭呢?”
赵伯阳也叫自己个儿折腾累了,直起腰叹了口气:“哎嘛,晁大夫给面子,那能没有吗,走,小爷这就领你去我跟你说的全长安城最体面、最长见识、东西最好吃的地方——凝睼楼!”
长安聚天下繁华,章台聚长安繁华,凝睼聚章台繁华。
凝睼,凝睼,
弦歌入青云,妙舞众生泣,回眸惊天地,
神人煊赫乘龙御,帝子熠耀驾骐骥,过此亦凝睼。
长安的世家纨绔子弟,是比谁都会赏玩行乐的。
他们的父辈祖辈,跟随着高祖从沛县起兵,伐秦嬴,诛项羽,粗糙的手从握着耒耜锄犁,到握着刀枪剑戟,到最后握着兵符象笏;饱受日晒雨淋的身躯从穿着粗布皂服在田陇中稼穑耕耘,到在沙场中穿着铁衣战甲屠敌掠地,到最后穿着刺绣着繁重花纹的朝服跪在未央宫中高呼万岁。
一人封侯,万灵枯骨。
从沛县到长安,是一条累尸的血路。
但那些子孙们,一出生便裹在蜀锦鲁缟的襁褓里,手里握着的永远都是金银珠玉,一睁眼便是奴婢们讨好敬畏的笑脸,满耳不是管弦笙箫,便是娇声笑语。
他们早就忘了,或者说是从没记起过,祖辈们那些,一睁眼便是贪官酷吏、陈尸白骨,满耳不是杀伐之声,便是金鼓号角的日子。
他们在祖先这个虽死不倒的大树荫下,徜徉在祖先以性命打造的金玉雕花囚笼中,抑或是,徜徉在祖先的尸骸里;吃喝着祖先以血肉换来的膏腴美酒,抑或是,吃喝着祖先的血肉。
到了一定时间,他们变回从祖先手中接过侯印象笏,佩上祖先曾经枭敌之首的长剑,穿上花纹更加繁复,绣工更加精致的朝服,去在祖先的恩荫之下,或是三跪九叩,或是牧民封疆。
他们在玩乐方面个个无师自通,个个都引领风骚,个个都是天下纨绔的最集中体现,他们无意中众志成城地创造了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文明、任何国家,都极具影响力的纨绔文化。
纵观千古,从来没有一种文化,能像纨绔文化这样生生不息,在任何时代都被既得利益者们无限追捧,具有无法比拟的生命力。
从古至今,每一个纨绔子弟们,都是纨绔文化的卓越贡献者。
在他们品评优伶穿云裂石的歌声时,在他们研究着佩玉的雕工时,在他们欣赏着舞姬的翘袖折腰(相传汉高祖戚夫人能歌善舞,尤善跳“翘袖折腰舞”,出土的汉代陶勇出现过这种舞,其舞姿十分巧妙优美)时,都是在为纨绔文化做着贡献。
而章台路,凝睼楼,则是整个大汉纨绔文化的精神圣地。
晁错和赵伯阳一进凝睼楼,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虽然秾艳,却沁人肺腑的异香。
赵伯阳享受得眯起眼,贪婪地吸吸鼻子,唯恐少闻了一点点香气:“啧啧,西域异香,千金一两,比香气比西域美姬还要妖冶入骨。真是不负凝睼楼的盛名。”
晁错这是第一次来,光是满眼绮罗、粉墙画栋就够看了,压根儿没注意这熏香。看赵伯阳这副神神叨叨的模样,也学着他眯起眼,吸吸鼻子,“没啥特别的啊?”
“行了吧,阿错你除了读书写政论还会点儿什么,太无趣了!幸亏小爷我硬要带着你来这儿长长见识,这样的异香,小爷我平日都不舍得用。”
“这章台路里的见识,还是不长的好。”
这时候,已经有好几个衣帛着锦,配着嵌宝鎏金容嗅的世家子弟来与赵伯阳打招呼。赵伯阳也殷勤地一一回敬。这些人都是章台路的常客,凝睼楼的贵宾,赵伯阳虽然是富商之子,身份低微,但架不住出手大方,又是个交际花儿的性格。平日里乐交朋友,又喜欢请客,那些世家子弟出身王侯,本不肯与商贾之子结交,但平时家里给的零花钱就算再多也禁不住日日在章台路鬼混,有时候不得不在外面借点儿高利贷,或者偷点儿家里的古董出来卖卖,赵伯阳自己就是这方面的能手,挪用了家里生意公账上的钱,就求阿错帮忙做假账,找阿错借钱。可阿错的官俸就那么一点,赵伯阳便只能使出十八般武艺,从家里往外顺东西。一来二去,就在黑市认识不少淘换古董、放高利贷的干不良营生的人。那些世家公子们脸皮薄,不好意思自己上黑市交易,赵伯阳便做个方便,牵线搭桥,联系好卖家,赚点差价,又能结交人脉,没想到赵伯阳完美继承了赵老太爷行商的天赋,生意竟然做的风生水起,成功地渡过了经济危机。世家公子们虽然瞧不起赵伯阳,可没办法人家手里拿捏着自己的软肋,所以无论谁都对赵伯阳十分客气,见面也得停下点头。至于一边的晁错,他们心里清楚自己家里的老头子们看这臭小子十分不爽,暗中对其拼命打压,可跟自己关系倒不大,这小子出息自己零花钱也没多一两,这小子刺配自己零花钱也没多一文,一点儿没耽误自己吃喝玩乐,受祖荫做官,便卖赵伯阳个面子,搭理搭理这小子。况且,好像什么时候听家里的老头子们说,晁错刚被调成太子舍人,来日有成为朝中重臣之势,先给他个好脸色,也未尝不划算。
晁错也向来瞧不上那些靠祖荫的纨绔,便敷衍着含糊过去,好在赵伯阳在一旁帮衬着,也不至于太不自在。
“哎呀赵大公子,又来照顾我生意啊!”殷勤的妈妈摇着织锦团扇迎了上来,赵伯阳这金主,可得好好伺候着,赵伯阳身后这小伙儿,这面嫩,一看就是个木头,啧,不过什么木头难道过她婷妈妈,“哎呀,还带了个新来的小哥儿,这小哥儿长的真俊。姑娘们就喜欢您这样的读书人。”
说好的吃饭呢?怎么整这,这让他怎么接…现在尬的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的浑身难受的阿错仿佛跟那个在朝堂上书言事、侃侃而谈的晁大夫不是一个人。
赵伯阳看晁错脸都憋红了,十分之爽,阿错阿错,看你嚣张,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妈妈行了别逗我这哥们儿了,都准备好了?”赵伯阳问。晁错的一个白眼立刻让赵伯阳说出了正经话。
“那还用说吗,二楼起凤台。”
体长肤白的齐姬卷起朱缦,走过铺着沉香屑的檀木楼梯,将二人引到了二楼。
凝睼楼二楼都是贵宾的包间,这儿的客人大多是风流雅客,来消磨时光,或者寻求精神享受的,这儿的姑娘是雅伎,多是多才多艺、精善诗书的,形容举止端庄大方而全无一点风尘气。凝睼楼打的就是这张贵族牌。从紧闭的雕花房门里传出来的,要么是泠泠的琴瑟之声,要么是隐隐的柔歌之声,要么是几人行酒做令、对书吟诗的吟哦之声。全然颠覆了晁错对青楼的想像。
那齐姬一拐到了走廊尽头,只剩下了一个房间,房门上翘如银钩的小篆写着“起凤台”,齐姬摇了摇房门前挂着的银铃,又有一个珠翠满头、罗裙曳地的吴越娇娃来开了房门,将晁赵二人迎了进去。
房间大约三丈见方,中间铺着缂丝锦席,已经摆好了酒宴,有两个娇小纤细、脂红粉白的蜀姬在桌边用青瓦小炉烹着酒,两个如宋玉所说的“华色含光、体美容冶”的郑赵之女在一旁调筝弄竽,又有一位巧笑嫣然的楚姬在一旁露着纤手酥臂,用错金高足的博山香炉拓香。
二人刚坐下手边的青铜爵便被满上了,雪白细腻的鲤鱼脍、切成小块儿的紫驼峰盛在银盘里,一旁的银豆(一种食器)堆满了岭南的珍奇鲜果。
晁错折腾了一上午,早就前胸贴后背了,就着浅绿色的新酿就开始往嘴里塞。到时对面的赵伯阳,不急着吃,问立在一旁的越女:“妈妈说的那个新鲜货呢?”
“赵公子放心,马上来,钱不会让您白花的。”那越女娇俏软糯的吴越口音听起来极舒服。
这时只听有人轻扣了三下房门,“哎呀您看这不就来了吗。”越女说着连忙去开了房门,让在一旁,让站在阴暗走廊中的那个“新鲜货”走进房间。
赵伯阳抬起头,看着那个慢慢从阴影中渡出来,逐渐进入到从碧纱窗照射进来的阳光里的人影,手中的象牙箸掉到了地上。
从鼻尖,到整张脸,再到整个穿着牙白丝袍的身体,一点点地沐浴在光中,赵伯阳的感知也一点点地失去了。
耳边喧杂的人声、繁复的笙箫之声、楼下街上的叫卖声……一切的一切全都沉寂了,只剩下远处歌楼上传来的隐隐的歌声。那歌声唱的,是他们两个人的故事。
晁错看见赵伯阳忽然间被定住了一样,奇怪的很,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新鲜货”,才能让这从小在章台路混到大的家伙惊成这样,连忙咽下嘴里的东西回头。
街头巷尾的美人是貌秀,载入史册的美人是骨秀,而眼前的人,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神秀。
神秀,才能让每一个衣角、每一个发梢,都透露出无法替代的美。
才能给人最强大的震慑力。
可是,就算震慑力再大,赵伯阳这小子也不至于呆成这样吧。
况且,就算再美,这也是个男孩子啊!赵伯阳这小子想干嘛?
晁错回头看着那个二傻子一脸黑线。
美人突然开口了:“歌伎季兰,见过二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