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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姐姐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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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景老师出现的前一年,也就是1996年,租我们家田地的人把田地还给了我们家,为了不让它荒着,父亲决定种粮食。他们把谷种洒在地里,盖好薄膜后就去了外地,负责谷种发芽、长大的事就落在了姐姐和我的身上。每天早上,我们两个得先去担几桶水洒了秧再去上学,因此每天都必须起得比别人早。早上的空气特别清新,一切像被夜晚的露水洗过一样,洁净又带有农村里泥土和芳草的清香。洒秧的水都是从水井里担来的,离洒了种子的地有两三百米远,虽不是很远,可对于十一二岁的我们来说,几十斤重的担子压在肩上是那么沉重,走起路来是那样艰难。有时是姐姐一个人担半担水,有时是我们姐妹俩担一桶,每次都是我担前面,姐姐担后面,她总是把桶往她面前移些,这样我这头便会感觉轻些。洒好水后,很多学生已开始上学了,我们也背上书包走上了上学的路,一天又一天,我们从没有迟到过。下午放学再接着做,就这样一天洒两次水,每天早上和下午共担七八桶水才行。小龙有时也一起来凑凑热闹。眼看着谷种一天天发芽、长大,从嫩黄的一片长成绿油油的一片,从一粒粒谷子长成一棵棵肥壮的秧苗,我们为自己的劳动成果感到高兴。一个星期后,父母回来了,看到秧苗长得又粗又绿,乐呵呵地夸奖到:“没想到你们孩子也能把大人的事做得这么好,这小秧长势很好,又绿又粗的,种到田里面一定长得很快。”看着亲手栽培长大的小秧,我们也乐呵呵的,满是成就感。
常常,我们很让父母省心,还让他们感到骄傲。平时他们不在家,我们姐弟仨也不会像别人家那些孩子打打闹闹,加上我和姐姐都是出了名的“尖子生”,父母更是满足。特别是父亲,只要跟别人提到小孩,他就会自豪地对别人说自己的两个孩子没大人管,成绩还是很好,也因此他常常厉声地提醒小龙要向我们学习。为此,小龙感觉父母不喜欢男孩而喜欢女孩,常常在被训骂的时候说:“人家的爸妈是重男轻女,我们家却是重女轻男。”其实小龙也经常考七十多分的,在学校里也不惹事,是老师所喜欢的那种学生,既不会给老师拖后腿,又不会惹麻烦,曾经老师也期盼着他以后的学习会像我们一样优秀。只是父母只能看到目前,拿他跟我们比起来,他也只有挨训的份了。
98年夏天,姐姐小学毕业了。还没等领成绩单和毕业证书,姐姐就被爸妈带到外地帮忙带小弟弟,成绩单和毕业证书就由我代领。这一天,我来到姐姐的教室门口,姐姐的老师正在公布考试的结果,她说:“大家都知道,这次考试是去其它学校单人单桌地考的,成绩完全真实,没有半分虚假。王小飞是我们班的第一名,语文数学都是第一,而且从分数上看,他的数学分比第二名要高得多,这就可看出她的真才实能。”说着,老师向姐姐的座位看去,发现她没在便问:“王小飞呢,怎么不在?”
“我姐姐有事,我来代她领。”站在门口的我说。
“这样啊,那你回去要记住告诉她,老师希望她再接再厉。”
“嗯。”我自豪地答应着,好像姐姐的光晖也洒在了我身上一样。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放假没几天,奶奶死在了风雨交加的野外。雨过天晴后,母亲从外地回来了,才坐下几分钟,就有人来说奶奶死在外面了,我跟母亲一起跑到那人说的地方去,走近了看,躺在地上的果然是奶奶。她全身湿透地侧睡在湿湿的草地上,一旁放着她出门时带的那把锄头和那个白色的袋子。
没多久,人们闻风而来,帮着忙把她抬到村口,给她处理后事。给她换衣服的人在她胸口上发现了两个手指般大的几毫米深的小凹坑,有人说那是雷辟的烙印。曾听母亲说过奶奶年轻时很凶,曾跟老祖打过架,还把老祖的手都打断了,难道不尊老爱幼真会被雷霹吗?可是她有不爱幼吗?有,她虽跟我们在一起却不爱我们,她常常只顾着帮大伯家种男地不管我们有没有饭吃。我尽量把它的死归咎于大家所说的雷霹。
因为当时的通讯还不发达,奶奶去逝的当天,母亲就返程去外地通知父亲。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怕我害怕,小兰便来陪我一起睡觉。半夜时我梦见了奶奶,她扛着那把锄头和锄头上挂着的袋子,就跟她出去干活时的样子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些阴深的感觉。我说:“奶奶,你回来了?”奶奶点了点头说:“嗯。”然后从我枕边飘着过去了,像鬼一般,我知道奶奶是死了的,一下子害怕得从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睛,昏黄的电灯是开着的,比平时显得格外昏暗和幽清,就跟梦里一个样,我很害怕,一直打颤。“你怎么了?”小兰问。
“我梦到我奶奶扛着锄头从我们床头走过去。”我颤抖着声音说着,双手抱着小兰,似乎怕奶奶把自己也带走一般。小兰听了也吓得抱紧了我,不敢朝四周望,似乎一抬头就会看见奶奶的鬼魂。
奶奶的葬礼结束后,父母带着姐姐和两个弟弟返回了外地,我自愿留下来看家,我坚决不跟他们去。他们感觉很奇怪,以前都是争着抢着要去的,如今也没谁要求一定要有人留下看家,我怎么就不去了呢?原因是我想留在家里或许可以去找同学玩,说不定会遇到景老师,我天天都这么思念他,离他远了不是更加痛苦了,所以我要留在老家,这样至少可以离他近一些。
这个时候我并没有忘记梦见奶奶那个可怕的梦,但是我跟爸爸一样不相信有鬼神的存在,知道那只不过是个梦。他们走后,每天我一个人就做作业、看书,有时也跟村里的伙伴们去玩、去游泳,有时候就去学校附近的同学家玩,因为景老师也住在那个村子里,去找同学说不定会遇到他。每天无拘无束,的确是逍遥自在,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景老师。这时对景老师的感情,有点像对水里的影子,当你看到他的影子在那里想要伸手去触碰时却又怕一碰他就消失了。
一个星期后,父亲从外地回来了,就在那天,我发现床上有一条小蛇,一米左右那么长,两指那么粗,黑黑的。看到它时,半截尾巴还在床边上一动一动的,头已经伸进垫床的稻草里了。我被吓了一跳赶紧叫道:“爸爸,床上有条蛇!”父亲闻声赶来,以为是多大一条蛇,看到是这么小,便拿了火钳把它夹到屋外。邻居们说那是奶奶变来的,打不得,得把它放到十字路口,然后烧一把草作为送行,让它以后不再回来。从不相信迷信的父亲敌不过众人之口又碍于对母亲的爱戴,只好听大家的把它拿到十字路口放了,还烧了把草。其实那条小蛇早就有了,奶奶还在时,我跟姐姐睡在一起,总听到枕下时不时会有唰唰的声响,那时我们的床底下垫着厚厚的一层稻草,稻草上再放一床因用得太旧而变得死板的棉絮,有这样一条旧棉絮也算不错了,那时的很多人家都是直接在谷草上铺上床单就睡的。之前听到声响我就拿开枕头,掀开棉絮,再扒开稻草,可什么也没有,我告诉姐姐可能我们床上有老鼠,姐姐却说是我的错觉,她什么也没听见,这下终于确定这不是错觉了。
以前村里就有人家进过一条手臂般大的蛇,然后不久家里就死了人,人们就议论说那条蛇就是预兆。而此刻我想到的便是奶奶的死,觉得如果真有预兆的话,这小条蛇就是奶奶去逝的预兆,难道世界上真有这样迷信的事吗?会不会只是一个巧合?
只是没想到它预兆的不是奶奶,而是别人。
大概在奶奶死后二十多天,小菊拖人送口信约我和姐姐去打工。我很高兴,我们能挣钱了,父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可这时姐姐跟父母在外地,十二三岁的我便一个人坐着火车去外地找姐姐。姐姐听了我的好消息,并没有像我一样高兴,也没有回答。父母也没有表态,只是说:“读不读书在你们自己考虑,虽然现在生意不好,但你们如果想读,就是借也借给你们去读;如果不想读,到时长大后悔,不要怨我们。”姐姐仍是不作声,对社会充满好奇的我有些不解,挣钱是多好的事啊,为什么姐姐要犹豫?
第二天,姐姐对父母说:“现在生意不好,奶奶死后你们又花光了所有的钱,我还是出去打工,挣点钱贴补家用吧,但是我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吵架了。”父母听了,觉得姐姐是个懂事的孩子,感觉很欣慰,再次提醒我们考虑清楚,长大了别怨他们。我高兴极了,回答道:“不会的,是我们自愿的。”而姐姐只是一脸的阴沉,不说一句话。当天,母亲就带着我们回到老家,跟小菊们汇合。可到了老家,听说老板不要我和小菊,因为我们太小了。小菊跟我一样,很失望。
在送姐姐去上车的路上,她总一言不发,母亲叮嘱她在外要注意身体,和朋友互相照顾,她只是沉默着,简单地回答着母亲的话:“嗯”、“知道”。她含着泪水对我和小龙说:“你们俩好好读书,爸妈不供你们,我挣钱来供!”我以为她是舍不得我们,并不知她那话里除了对我们有希望,还有对生活的无奈和对父母的责备。母亲隐隐知道姐姐的心思,抿了抿嘴没有说什么。姐姐上车后,我还在埋怨自己没能出去挣钱,母亲向她挥着手,可她却头也不回一下。后来听小菊的姐姐说,姐姐上车后就一直流眼泪。没有人知道,她那眼泪里包含的除了对亲人的不舍,还有对读书的不舍,对自己梦想的不舍。
让人不敢相信的是,姐姐才到达地点,恶耗就传来了:她死了,她去给老板家洗凳子,不小心掉到河里,被那翻滚着的黄色河水淹死了!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一传来,母亲先是一愣,再详细问清楚后就哭了起来,姐姐的好伙伴桂芝听后也立刻哭了起来,送消息的小菊也是一路哭着来的。小龙大概跟我一样,只是脑里一片空白,哭不出来。但看到人人都在哭,我却不哭,是不是太无情,便跟着有些做作的哭着。而母亲背上一岁的小旺,只是看着大家哭,更是不知世事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平时看电视都会流泪,这一刻怎么会如此铁石心肠,如果小龙不哭是因为他太小,而我比他要大三岁,只比姐姐小两岁,我怎么会不懂事呢?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快,让想挽留、想改变姐姐命运的人们一个个没有一点儿机会,命运的死神若是能晚来一些时日,让珍惜人才的人能把姐姐从打工的道路上拉回学堂,那么世间将会少一些叹息,多一些希望;少许多责备,多一些赞扬;少许多鄙视,多一些羡慕;她的家人将会少一些懊悔,多一份安慰、少一些痛苦,多一些快乐!高尔基曾说:“贫困是最好的一所大学,这所大学会带给你未来的希望。”他却没说贫穷是一把利剑,这把剑会一剑一剑地刺向人的身体、心里,最后毁其生命。她就这么走了,她的老师还巴望着几年后看到她出人头地呢,她的父母还巴望着没多久可以收到她赚来的钱呢,她的弟弟妹妹还望着有一天姐姐会给他们带回好多好吃的呢,她怎么就走了呢?走得这般迅速,走得这么悄无声息,走得如此没有意义!十六岁的花骨朵,尚未开放就已经被残忍地摘去了。为什么死神不晚来几天,等开学后老师们发现那个尖子生、那个文静而又努力上进的女孩没来报到时,他们一定会把她从打工路上召唤回来的呀,可是无情的死神像是早算好了时辰,在开学的前几天就把她给带走了。
母亲当天晚上又连夜转车去大湾找父亲,跟奶奶死的时候一样,第二天便跟父亲一起赶了回来,我清楚地记得他们回来时那两双红肿无光的眼睛。
父亲找了村里几个领导一起即刻奔赴云南。通过谈判,老板家赔了两千多元钱给父亲。父亲没有争,拿着钱去把姐姐给火化了再默默地带着小小的骨灰盒回来。外人都关心着赔偿的事,得知只得了两千多元的赔偿金都叹了口气。两千元?两千元就算是作为对姐姐生命的赔偿?当时的我还小,却知道,对于一条生命来说这是个多么廉价的数字。父亲一向是个老实人,又有傲骨,加上姐姐的死对他打击太大,所以他什么都没争,大家怎么说就怎么做。那用生命换来的两千多元钱,除去所有人的车费,安埋后就一分不剩了。一天,我听到堂叔跟父亲聊天时说:“怎么请这么多嘴巴会说的人去只赔了这么点钱回来?这可是一条人命呀!”父亲说:“去那里老板家死活不承认是给他家洗凳子摔下河的,一口咬定说是她自己去洗手不小心摔下去的。”
“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只赔这丁点儿钱呀,会不会是那老板私下里买通了你请去的人呀!”堂叔说。
“这话可不能乱说,人家去是帮忙的,怎么能这么说人家呢?”父亲说着,两人都沉默了。
“这个社会简直太黑暗了,这世上还有一个好人吗?”我听后绝望地想着,显然小小的我是把堂叔的话听进心里了。
埋葬这天,村里很多人也来帮忙。我和小龙就在一边看。当父亲把小小的骨灰盒放进挖好的小坑里时,母亲坐在小坑边放声哭泣起来,而父亲也抹着眼泪,捧着一旁的泥土洒在盒子上。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几天前还活生生站在大家面前的一个漂亮姑娘,这会儿真变成一小堆灰被装在这个小小的盒子里了吗?人生短暂,世事无常,就算大家都这么安慰自己却始终不忍相信这个事实。所有的人看着无不叹息,很多妇女也不断地抹着泪。阳光明媚、秋高气爽,在这并不很高的小山坡上,视野开阔,万里碧空,本是一个心旷神怡的好天气,可当时的我们却是感到一阵阵凄凉,凄凉的风、凄凉的阳光、凄凉的风景、凄凉的人。大家帮忙铲土、砌石,一会儿功夫,一平米大小的一个小坟堆子出现了。人很多,我却是深深体会着“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境地。可是我没有哭,小龙和小旺也一样,也许我们小小的心灵还不能接受这么悲惨的场景。
几天后,父母就回到老家来种田,一是因为生意不好做,二是因为姐姐的死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三是我们都太小,失去姐姐后他们不再放心我们独自生活。从此我们家就在泪水与愁闷中过日子。母亲每次想到姐姐就哭,她流的除了伤心的泪,更多的是悔恨的泪,每次哭泣都会想到姐姐临别时那带有责备的语言和那不回头的离去。母亲总是说:“她走的时候,也不回头来看我一眼,当时我就应该知道她是在恨我们没让她继续上学,当时我怎么就没换个想法不让她去呢?早看到她的毕业照上眼睛是瞪着的,我就应该知道那是预兆,不应该让他出远门的。”别人听了,只是摇头说:“李丽啊,李丽,你可知道,在你盼她回头看你一眼的时候,她正在伤心呀,那是个多么懂事的孩子呀,她留给你的是永远的怀恨,而你们作为父母,留给她的却是绝望啊!那么优秀的孩子,怎么忍心让她去打工呀!”
每次母亲哭的时候,父亲只是沉默,唯有一次喝酒醉后,哭着叫姐姐的名字。母亲哭了,小龙和小旺也哭了,大半夜的,整个屋里都是凄惨的哭声。我还是没有哭,用被子把头盖得严严实实的,脑子里依然是一片空白。“小艳,你过来劝劝你爸爸呀,让他别再哭了。”母亲哭着说。我依然用被子捂着头,什么也不说,也不会伤心。这时我又问自己:“别人这么伤心,我都无动于衷,我怎么就这么铁石心肠呢?”
事后,桂芝看到我还跟小菊一起玩,便责备说:“是她姐姐害死了你姐姐,你干嘛还要跟她好?”
“我姐姐的死跟小菊无关,我相信我姐姐也不会怨小菊和她姐姐的。”我说着,觉得有些委屈,但别人看不到我的委屈,他们看到的也许只是我的冷酷无情。当我一次次问:“真是小菊的姐姐害死了我姐姐吗?”最后的答案总是否定的,所以我一如既往地跟小菊的关系还是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