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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你都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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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野草,都与生俱来兼顾着医病治人的重任。
你触摸它,它也在触摸你。
它搭你的脉搏,察你脉象,往往随风摇首,土地静默,始终无法对症开出治愈我们的良方。
它知道,它全部知道。
只是它从来不说。
它馈赠过贫穷,却也眼睁着瞧见贫穷的人竟厌弃微小。
野草,在辽阔的原野,从没想过自己要拥有一片土地,或自己可以创造世纪,静而踏实,成了它独奏的魂曲。很多人会误会野草,误会像野草一样静默的人,但他们连为自己辩解一声都不愿意。
“爷爷,你不能再割草了,你又不是没钱吃饭,你都拿钱还这样清苦节省,人家背后都说你呢!”小孩躺在刚割下码好的鲜草垛上,看着像灰尘一般飞起的小飞虫,抱怨着,但他内心却无所谓好与不好,只一点,别人这样在背后说自己的爷爷,他总要心疼的。
“再割两茬到头,剩下的明后天再割……趁天好,一个太影就晒干了……”老人直直腰,放下镰刀,望着满树林丰收的野草,欣慰着,比拾稻穗还开心,“人家能在背后咕唧我什么?说我拾草丢人?他们才真不懂呢。”最后一个字的音拉得意味深长。
“你明知道的。”孩子撅着嘴,生着闷气,自己的爷爷,自己怎么折腾都行,但别人说一句不好的,就像挖了自己的心般难受,“你为什么偏要割这野草?还天天那么勤快那么急躁,跟人家有地下地干活抢收一样,这草有什么好的!”
“好不好,我心里没数嘛。”老人又笑了笑,他从来不会对小孙子生气,有的是耐心来解释,这些他都是游刃有余,比起趴在泥坡后三天三夜不动伏击敌人简单多了!“一碗水没浇,一块肥没上,一点心没操,这草倒头来还随你割,要多少有多少,哪里这么大的便宜事!咱家又没有地,你又不能年年、季季问人家种地的要麦秆、稻草跟桑条烧锅,想拿钱买,还不够人家背后骂的,指不定又说我这老头拿钱能耐的,瞧不起乡下人,有钱就了不起,处处显摆,连烧锅的草也拿钱买……”
“你说的也对。”孩子不再争辩什么,因为他本身就不介意这事,他只是介意别人用那样不好的语气说自己的爷爷。他不说话地躺着,晒着暖和的太阳,望着天空的高远,碧蓝如玉,白云如羊,风轻轻牵着绳索,去到一个大大的草原……
“你不是要割两茬就回家么,怎么割完又割?这都晚凉了!”
“哼哼,小孩都耐不住性子。你看这草,今年长得多好,今年多收点,明年就少收点,这都秋里了,趁干松的割完晒晒,再迟两天就绣霜了,没有好太影晒了,晒不干的草堆着会发霉,多可惜。”老人边埋头割草边讲着自己的道理;
“哎,这有什么好计较的,你不管干草堆还是湿草堆,末了都要送锅底点火烧,都要变成灰,反正不管怎样,到最后不都一样,草就是草,哪有什么非要你特别注意的,你还不知道,你在门口堆的草堆,四四方方还压着皮纸砖头木棍,人家经门口的都说你就是闲的,闲到给野草顺头绪,排大小……你还在杨树林里拿风刮下来的小树枝串落下来的杨树叶,人家都在背后说你做这事时跟串冰糖葫芦一样……你怎么都不为自己想想,花那么多时间做这些不起眼的小事,跟你以前在战场打仗、枪林弹雨的差别太大了,人家都说你离休回乡下活得太没出息了。”
“哼哼。”老人不恼,脸上挂着笑,说什么生死战场也只有自己经历,也只有自己知道好的生活方式是什么样的,“打过仗就非得很突出很骄傲吗,打仗有什么好的,炮弹落下来,你都能感觉到脚底下的土地都在打寒颤,人怕炮弹,脚下土地就不怕啦,那一炸一个坑,小孩起个痄腮壳都疼得呜呜,那要是挖块肉,就更受不了……照我说……”孩子听着老人的道理,正入神,结果老人忙着手中的活儿,把“照我说”之后的话又留到了心里。
男孩不再追问,愣愣地回味着老人刚才的话,眼睛直直地盯着老人的手,看老人轻轻拢起一把红毛草,像庄稼人拢一把麦子那样小心,然后镰刀挨着草根割下,然后顺下,放在身旁的草垛旁,回首再把掉下的小草叶一一捡起,顺好,还放到草垛子上;
“人家欢喜说就随他们说去,你有什么办法。他们哪里知道,我那草堆那样放,不都是为了多烧几年,不仔细照看,那草堆不就漏雨了,多好的草都烂了可惜了!你枪林弹雨也不能只想着享清福、当天王老子让人伺候。别人还说我,有什么好说的,我这红毛草堆,都不是烧完的,都是给他们要去缮了草屋顶……”
“就那人家还是说你没出息、没用。”孩子翻过身,将肚子藏在草垛里,暖暖的,他想强调些什么,探知些什么,所以再次申诉别人说的话。
“割草就没出息啦?”老人表现出嗔怒,一副他们全不懂的样子,“割草才不是没出息,又不偷不抢的,才是大出息!哦,现成柴火放着,你缺柴还不收草,再去瞎愁烧不了锅,那才是没出息。这边草我没来割之前,不知小孩还是大人瞎玩,都是放火烧完的,连树皮都燎干了,小鸟毛都没长全都燎死在窝里……风一刮,地上都有死鸟……”
老人继续收拾着脚边的草,像捡稻穗一样仔细,头也不抬,他那件洗得发缜的中山装,挂着许多干草叶的碎片,“草多干净,皮纸下的草,堆几年抽出来还跟当秋收的一样,鲜整整,喷喷香,抓在手里,连一个草头都不会乱,放锅底烧,饭菜都带香,草木灰也好,撒青菜叶上还能驱虫,拌园里还能肥地……过去没洗衣粉洗洁精,就用草木灰刷碗刷锅……”
小孩猛地一笑,想到有人送给爷爷一瓶洗洁精,爷爷还单独上街问了下价格——九元一瓶!好家伙,他回家便在甬道上唉声叹气,如今钱怎么不值钱了,化工产品怎么还用来洗碗,还那么贵!然后郑重其事地对旁边也觉得洗洁精神奇的不得了的奶奶夸下海口:
“她奶,这瓶洗洁精用完,就是跟我磕头我都不会买!”
“哼,为了卖你瓶洗洁精还赔上膝盖跟你磕头,你倒怎么那么能!哼。”老太太也毫不留情地挖苦,说罢,二人一同哼哼地笑着;
“嗨,谁能都像你一样仔细,你都把地球循环代劳了,整个食物链条你都搭配好了,跟我们科学老师讲的一样。”孩子想了想,爷爷的世界就是这样,就是一个孤岛,停留在他喜欢的年代,处处都有方法自成一体,处处与时代相别扭,也处处有着不一样的道理。
那些道理说着还挺是那么回事的。
“嗯,你老师到底是有大学问的。”
“肯定比你私塾毕业的高。”
“什么链条,我不懂。我就是割点草烧心里舒坦。走,回家吧?”
老人终于决定收工回家,留下几茬草垛在这里等太影晒,然后把前天晒好的装上三轮车,骑回家,末了,老人刚扶上车把又下来,习惯性地捡起地上的树枝,像串冰糖葫芦一样,将地上晒干的杨树叶子串起来,然后掖在车边,最后满意地拍拍手,“不弄了,不弄了,不弄了……明天来再说。”
“你早该回去了,又没人拽着你,”孩子坐在车边看着爷爷的样子,埋怨着,“你买三轮车专门拉草回家的?你就找奶奶说你,人都没草金贵,她要去赶集,你大早就骑出来割草……你还就等人说你就是有钱闲的……”
“嗯?那不能这么说,车子就是要装东西的,装什么都是装,装草不是也一样嘛,哦,我不是为了拉草买车子,我是为了带你们奶俩赶集买的,我们老了,拉平板车不容易拉动了,蹬个小三轮车还蛮轻松的,有坡下来推推就行……”刚好前面一个上坡,孩子多远就跳下来,跑到车屁股后面,撅着小屁股低着头,伸着两个胳膊,使劲地推着,“你奶奶今天像赶集是去找东西买,家里又不缺什么,上街就是瞎花钱,她还有什么正经事,就是想着吃吃喝喝,穿穿玩玩……”
“这话你要不回去跟我奶奶当面说……”
“当不当面说,她都得感谢我,要是我不割草,她吃什么……今天这红毛草拉回家,她看着才高兴呢……”
草,不是草了。最起码那个孩子那么想,它跟麦子一样神圣,也是经过严格的收割运回来的。也就是,碗里、盘里的美味,都是它的大功劳。
孩子的心一下子也郑重起来,最起码,这样想,会让他去尊重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