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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失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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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妃的消失在这混乱时节显得悄无声息,草草办了一场丧事,连纸花也没有扎几个,像是乱序里某个固有的模块,就这样便轻易被新的事情充刷掉原本的痕迹。
  太后想让别人忘记她,尽管阿敦还养在她身边,她自己看到阿敦有时候都会想起来惠妃——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当日的选择,只可惜她的傲慢不允许她后悔。
  那空荡皮囊晃荡的景象,仍经常在她心里头浮现,问她是否求仁得仁?
  她只有把目光投注到皇帝身上,总算有袢羁让她觉得值得。
  至于皇帝,他清醒的时间远不如昏沉的多,自从知道了并州城破、天狗食日之事,即便睡梦里迷迷糊糊之间也是殚精竭虑。
  皇帝常常忽然惊醒,背后汗湿一大片,整个人瘦得像个骷髅架子,召见臣属的时候,也总是见声不见人。
  他身上的那伤口已逐渐好了,连带着的并发症却没好,也许是积劳成疾,借着这一次机会发泄出来,风寒来势汹汹,他整天咳嗽,像是想要把心肺管子也一起咳出来。
  但他目光坦然极了,似乎在痛苦和清醒中找到了一个平衡,喝药喝的毫不犹豫。
  若是清醒无事的时候就把阿敦唤进来,陪着他玩一会儿,看着这孩子蹒跚学步、咿呀学语,倒显得有点父子俩其乐融融的样子。
  如果忽略皇帝熏红的脸和奇异明亮的眼神。
  太后有时候担心他:怕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有传位给自己儿子的想法?
  皇帝虽然自己身子骨坏了,但还非常关心弟弟,他常常问母亲:“康王如何?”
  开始几次,太后只能无奈的回答不知,后来所幸康王福大命大,竟然找到了,是为并州城外一个山坳坳里的村民所救,人也没缺胳膊少腿,好端端、完整整,自己又回去了。
  这好像就是黑暗里一点点亮起来的曙光?
  皇帝那颗心终于落下,为这个来之不易的好消息。于是连带着他想起阿敦的母亲,摇晃着阿敦的小身子:“惠妃呢?也不见她来瞧瞧我们阿敦,我们阿敦想阿娘嘛?”
  惠妃呢?问就是死了。
  一个无病无灾的大活人就这样死去,皇上当然是不可能信服的。
  太后叫宫人准备了点汤圆送给皇上,江米粉细细软软、白白嫩嫩,包裹着里面或芝麻或豆沙的馅儿,热气腾腾的,看着就叫人想吃。
  大约是秦女官还在太后身边的时候,就说皇上可喜欢吃甜的。
  当然,大多数小孩子都喜欢吃甜食,皇帝那时候也不例外,可惜长大了口味清淡多了,太后还保留着昔日印象。
  太后见他醒来,终归还是觉得絮叨什么瘦了饿了有伤自己严肃的形象,干脆以实际行动来表达。
  皇帝没什么食欲,他的所有欲望好像也一并淡去,就连暴怒的嗜杀欲望也终结。
  可惜阿敦还小,不能吃这东西,要不然,就依阿敦看着汤圆直叫唤的样子,慈父肯定把汤圆让给儿子。
  皇帝小声问他:“小阿敦,想你娘么?”汤圆很甜,滑溜溜地往心里钻,但他却想到那忧郁的女人。
  “想什么?”太后裹在紫红黄团花八宝绒衣裳里。
  “惠妃?儿听说惠妃薨了。”
  太后叹息,忽然心里头一股横气,她想要一切说出来:“你没有感觉么?你的枕边人是个什么东西?”
  既然选择已经做出,那么就无法更改。
  她终于要彻底揭开一切的面纱,将这世界的残忍真相扒开来给她的孩子看。
  “……是个什么东西?”皇上真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这梦里面什么惠妃、什么宋明月都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他只是个被玩弄的家伙。
  甚至不断等待别人的玩弄。
  直到下一个选中这个游戏世界的人来到这里,成为众星捧月的主角。
  他不是至高无上,也不是权力的终点。
  他只是一个迷途的孩子。
  那年那个面纱之上只露出一双眼睛而那眼睛也早已在记忆中模糊的魔鬼,慢慢的、慢慢的……和惠妃的样子重叠在一起。
  那双猩红的眼睛。
  他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时,就只看向阿敦,又一次叹息,伴随自嘲的笑:“那这孩子,也不用接手我的烂摊子了。”
  他挣扎着从榻上起来,披上袍子,太后犹豫着想去扶他。
  “母亲,儿想走走,好久没出去,憋闷得慌。”皇帝摇摇头,拒绝了太后的好意,叫一个小内官扶着他。
  太后和阿敦被抛下,皇帝居然自己起床散步去了?于是阿敦看看太后,太后看看阿敦,一老一少相顾无言。
  出了宫殿感觉就是不一样,叶子快要落光了,风刮在身上有点冷冽的意思,袍子挡不住风的侵袭,但皇帝却觉得那风很清新,直往心里灌。
  皇帝被冷冽从燥热中唤醒,他咳嗽着,心里眼里却都是兴奋。
  树枝上面光秃秃,显得其上挂着的天灯可晃眼,那天灯还是崭新的,显然刚挂上去不久。
  内官解释着:“快要年节了,太后见宫里冷清,特让娘娘们放些天灯祈福,也显得热闹些。那只不知道是怎的,没飞起来,就挂着了,还没来得及取下来。”
  皇帝不知怎的来了兴致:“现在就取下来罢,我瞧瞧。”
  于是内官连忙叫人来,架起梯子不一会就把天灯摘下来。
  皇帝记起以前放天灯,一放就放许多,照得半边天都亮了,便如这满天的星河,只可惜长河渐落晓星沉,最后飘摇四散,又一方空落落的天空。
  内官们贴心的把灰尘擦拭干净,皇帝便接过这灯,见上面眷抄了大段祈福的话语。
  灯上字迹并不清秀,但他后宫诸人文化水平参差不齐,不会簪花小楷的大有人在,这人的字却不是什么乱写胡为,有自己的章程,别有一番不拘一格的风范。
  最后落款一个“莺”字——这字写的最熟捻,也显得最恣意。
  皇帝笑起来。
  那些郁气、怨气,好像随着这个笑散了。
  这倒霉的半溜子就掉下来的灯是周莺放的。
  周莺便用着惠妃送的臂搁,誊抄上这样祈福文字。
  祈福的话写了不少,却好像没有好起来的兆头,战事还在恶化,伴随着惠妃这样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
  她没上过战场,只能心里揪着,但惠妃却是身边的人,她却甚至不知道惠妃的死自己是怎样感想——这感觉太复杂难以深究。
  如今,这样风浪里走过,她觉得再没有什么足以让她惊讶了。
  这无常飘来又浮去,她在纸上写下那样一个千百遍比划过的署名“莺”字时,嘴上却念到:“时无重至,逝者如斯。”
  桓阳城苦守一月,终于到了即将山穷水尽的地步,大量的人员损耗补不上去,固然联军攻势不够凶猛,稍有你推我赶之意,足以见得桓阳不是主要目标,然而己方的状况是真正的内忧外患,怎样的将才也只能摇头叹息。
  只有陈远道这样不服输,他上月还只是个小小户曹参军,周天璟却信任倚重于他,即便临死时托孤也是请他掌军,是以怎可辜负知遇之恩?必要使劲浑身解数,践行自己当日于太守床前一诺。
  这其间恰好过了年节,血色笼罩的城池里,双方依然对峙,但丝毫没有影响到陈远道过年节的兴致,他挨家挨户过去鼓舞民众。
  在这样的危难时节,人们反而都逐渐熟悉起来了。
  尽管家里的存粮都不多,每家每户还都拿出一点点稍好的,煮一锅大锅饭,烧几个菜,送给军士们吃用,剩下的自己坐下来享受,热热闹闹地围成一团,庆祝着危难中的节日。
  陈远道最喜欢这种苦中作乐,他是个乐天派,虽然对敌人又是冰水浇又是粪水淹,对自己人却是嬉笑难掩的好脾气,他从东家拿来一壶酒,便去西家祝个酒词。
  虽然桓阳城里不像昨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今年只是幽暗灯火照亮门前自己写的倒“福”字,还有好些人家龟缩着瑟瑟发抖,没有年节的气氛。
  但随着陈远道一家一家地祝酒,似乎那样的气氛又回来了,好像有这样的大人坐镇,便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小孩子告状:“大人,我想看舞狮舞龙,去年我娘就说要带我看,可是今年我娘又不叫我出门了!”
  陈远道哈哈大笑,摸出上一个人家孩子给送的糖,小孩子接过去,迫不及待地塞到嘴里,感受到甜味,嘴角咧开,连眼角都带着笑意,陈远道趁机摸摸小孩的脑袋:“下年这时候,叫你娘带你去,她肯定不会食言了。”
  小孩欢呼起来:“大人您说的娘不敢不听的,那我要去看两次,还要吃糖人!”
  他身后一个妇人走过来,衣着有些单薄,见开门露了风,更裹紧了衣服,把开门这小孩糊弄了一巴掌,正拍在小孩背上,正想要训斥他,却看见陈远道站在门前。
  妇人突然就愣怔住了,那眼泪扑簌簌地开始往下掉。
  街上没有灯火,只有夜的微光,赋予给人光影之间迷蒙的轮廓——这个中年儒将,只有一只耳朵。
  陈远道微微一笑,并不见怪、也不见外:“今天年节,小孩子正许愿呢。”
  这妇人从眼泪里面挣出一个笑脸,她很机敏,立刻认出他来:“长官大人说的是,明年这时节,我一定带他去看,看什么都好。”
  妇人敛容,非要他进来喝口热茶,但这样来来回回,家里男主人也没有出现,或许是已经失去男主人了吧。
  陈远道只带了几个随从,出了这一家又到下一家,影子在土路上随着步伐扬起的灰尘颤颤巍巍,其实他自己也想知道:还有下一年么?
  过了十五天,又是一个节。
  元宵节,该吃元宵,该围坐为年节收尾。
  桓阳城,破了。
  负隅顽抗造成联军的人马损失无数,联军绝没有想到要花费这么多心力在这小小的城池之上。
  更何况,想必这么多天城池里面粮食已经消耗无几,他们捞不到这方面的油水,幸而还想着毕竟是行脚商人过路的地方,况且本地商业繁盛,总有些布匹香料可以劫掠。
  然而,城破那一天,桓阳城的汉人放下了手中一把把火炬,天干物燥,这些火很快将城池点燃,整座城池烧成灰尘中一朵繁盛的花——火舌吞吐,就是花瓣最鲜艳的样子。
  侵略的联军不得不奋力扑火,可惜救不回在火中付之一炬的珍宝财货。
  火点燃愤怒,似乎连带着他们牺牲的弟兄也随火一起点燃,这些愤怒悲壮地在心头燃起,他们的脸一个个扭曲,杀人凌虐的动作砍瓜切菜一样利索。
  等军情传到太后那里、传到皇帝那里、传到康王那里,就是“桓阳遭到屠城”,这样简单的字样。
  桓阳城构造复杂,与北夷、疏勒、铁勒也有或多或少的联系,若是依照原来预见,并州可能遭遇屠城,但桓阳城不该有这样的遭遇的。
  只是最后的收尾太悲壮,谁也没有想到桓阳城那样一座混血的城池有这样的绝响。
  它混杂渊源的血脉没有拯救它,忠烈悲壮的举动却轻易葬送它。
  “桓阳城是孤城,易攻难守,联军至多劫掠,他们以游牧为生,绝不可能长时间占据……”臣子如是说,但还是被这悲壮的牺牲弄得哽咽。
  彻底混乱了。
  祂大获全胜,这世界被绝对的力量碾压玩弄于股掌之上。
  这将是属于魔鬼的无序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