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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废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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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抖的纤手,紧紧拽住白色的帷帐,嫣红的丹蔻,如点点血痕。
衣袖滑落,玉臂半显,露出那象征着皇后之尊的金凤镯子,烛光忽明忽暗,映得那镯子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一声重重的咳嗽,几点猩红染在凌乱的衣摆上,如寒梅绽放。
苍白而美丽的脸缓缓抬起,如雾的眼眸凝望着那似乎遥不可及的屋梁,泪水蜿蜒而下,尤残留着血丝的嘴角却牵起释然的微笑。
陛下,臣妾终是不用再受那煎熬了,陛下……
一股腥咸涌上喉咙,女子低下头,张口喷出暗红的血。
手从丝锦的帷帐滑落,努力撑起的半个身子重重跌落在地,满头的珠翠散落,乌黑的发浸在粘稠的血中。
半睁的眼眸里一片凄凉,“陛下……”,虚弱的话语从喉咙里溢出,伴随着汩汩的鲜血。
四年前的那个夏天以前,她还是将军府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受尽家人的疼爱,而她的父亲,天策上将风如是,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
可什么都变了,那个夏天,什么都变了。
“苏苏已然及笄,可想好了找个什么样的夫婿?”父亲小心翼翼的询问,“昨日皇上还提起,说太子年纪也不小了……”
“人家才不要嫁给太子哥哥,”依旧天真的她冲着父亲扮了个鬼脸,“苏苏要自己挑夫婿!”
一向温柔的大哥皱紧了眉头,“苏苏怎可如此放肆,多半是那些不知礼的丫鬟带坏了。”
她吐了吐舌头,也不理会大哥,蹦跶着出了大厅。
她要自己挑夫婿哩,小越告诉过自己,如果有一天,她看到某个男人会心跳的厉害,那么这个男人就是她爱的人呢,她就该让这个男人做她的夫婿。
爱是什么?她摇了摇小脑袋,她还真是不懂呢。不过,她一定是不爱太子哥哥的,不然这三天两头见面的,她怎么就没有心跳的特别快过哩?
花园里,丫鬟小越匆匆而来,“小姐快回前厅去罢,太子殿下来了。
”
刚要欢呼着往前厅冲,她却突然想起了父亲的话,脚步又踌躇了。皇上和父亲都想让她嫁给太子哥哥呢,那如果她现在去了,会不会被直接打包带进宫啊?可如果不过去……太子哥哥上次就说好会给自己带好好吃的兰酥……
心理斗争了半天,她终于攥紧了拳头,一脸哀戚的冲着前厅方向咽了咽口水,毅然决然地冲出了后门。
永别了,亲爱的兰酥……!
一路飞奔到府后的树林,熟练的爬上大树,她跷起二郎腿,嘴里叼着叶子,享受清晨的阳光。
可惜肚子不争气的叫,咕噜噜的让她皱起了小脸。
她好想念香香软软的兰酥哦……心里的坚持开始动摇,不然就嫁给太子哥哥吧,到时候想吃什么就可以让御厨的胖师傅做了。
“嘿,小姑娘,怎得上树了?”
柔和的男声将她吓了一跳,一番手忙脚乱,竟然就栽了下去——
父亲咧,哥哥咧,兰酥咧——呃,那个还有太子哥哥……
好半天,想象中的疼痛也没有到来,她终于回了神,紧闭的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往上瞄。
温暖的双眼,柔和的微笑,好似一道雷电劈入体内,她猛然睁大了眼睛,愣愣的看着那抱着她的年轻男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彭冬——”“彭冬——”跳的好快。
伸出手臂,勾住男子的脖子,她笑得甜蜜蜜,“你叫什么名字,做我相公好不好?”
男子一愣,随即微笑回话,“墨鸾,我叫墨鸾。”
幽墨鸾,当今皇上的四子,太子哥哥的亲弟弟,刚刚赐封的裕王爷。
兴冲冲的跑回家,拉着父亲的衣衫说要成亲,满脸笑意的父亲却再听了墨鸾的名字后变了脸。
“不行,苏苏,他不过是个庸碌无为的皇子,怎配得上我的女儿?”
她跺着脚,大大的眼睛里含了泪水,“人家就要墨鸾哥哥,就要嘛!”
可哥哥也来反对了,她心烦意乱的大哭起来,奔回了屋子,宣布自己开始绝食抗议。
不过两顿没吃,父亲便服了软,端着饭在门外向她赔不是。
她也饿坏了,一次性补了两顿的,看得父亲满眼的心疼。
“妹妹唉,可知你这一任性,朝里又该起多大的风浪。”哥哥抚着她的头,低声叹息。
可她那时不懂,等到后来懂了,却已经晚了。
她和墨鸾的大婚定在了六月十八,是她父亲求得婚事,皇上定下的日子。
墨鸾一得闲就回来将军府找她,他会温柔的抱着她,说着绵绵的情话,在无人的僻静处轻吻她的唇。当然了,还会带她最最喜欢的兰酥!
所以嘛,她最最喜欢墨鸾了!
大婚的那天,父亲第一次哭了。那时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兴奋得转来转去,父亲却背着身流下了眼泪。
及至上了花轿,父亲还牵着她的手,低声嘱托,“苏苏,若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便来找父亲,一切我来为你作主。”
她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整颗心都跑去了裕王府。心想父亲真是操心太多了,真要有事的话,她有墨鸾作主哩。
新婚后的两个月,是她最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墨鸾每天都会陪她吃饭,不管多晚都会回房,搂着她入睡。墨鸾还会给她讲故事,在美丽的夜晚一起上屋顶看月亮。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这么幸福。
可她错了。一切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墨鸾不再每天陪她吃饭,他总说自己很忙,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好多。
她冲他撒娇,就像从前对着父亲和哥哥那样,墨鸾却是不耐烦的甩开了她的手臂,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厌恶。
她突然就慌了。
墨鸾不喜欢她了么?不喜欢了么?
不要,她才不要!
“苏苏,如今父皇病重,太子与二哥处处针对我,朝中半数大臣也已被其拉拢,我心烦意乱,做事难免没了分寸,你莫要生气。”墨鸾柔声安慰她,眼中又是深情款款。
“墨鸾,你我乃是夫妻,如此烦心事,你该说与我听,不定我就有什么好法子呢”,墨鸾的话驱散了她心中的慌乱,她甜蜜蜜的笑着,努力想要帮助自己的夫君。
墨鸾却是摇头叹息,“谈何容易,如今禁军在太子手中,他为人狠辣,若登基为帝,必是不容我的。”
太子为人狠辣?她很疑惑墨鸾口中的太子怎么和她认识的太子哥哥不一样呢,可她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夫君,“你莫要发愁,待我回去求求父亲,父亲掌控燕京守备,又有西南大军调令,量太子也不敢拿我们怎样。”
墨鸾微笑着捧了她的脸,“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她急匆匆的回门,巴巴的跟在父亲身后,请求父亲的援助。
一哭二闹三上吊,父亲终于撑不住,叹息着找出了令牌。“苏苏,你夫君他……不简单。”父亲的语气犹豫,带着几分无奈,“罢罢,只要他真心待你,我也不在乎什么了。”
将令牌交给墨鸾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令牌会让整个皇宫血流成河。
皇帝病重,她的夫君应召入宫,和其他的皇子一起,侍奉在榻前。而她,也一起跟了进去。
那天,她和往常一样睡到大中午才起床,吃过饭,她想要出去散步,却被丫鬟拦下,说王爷吩咐了,今日她不能出门。
她的性子是执拗的,丫鬟越是这样拦她,她越是起了好奇心,表面上点头答应,一转身就蹿到了后院爬墙而出。
然后她看到了,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梦魇。
到处是惨死的宫人,横七竖八的铺满了御花园,鲜红的血淌的四处都是。
她从那些人里看到了小荷,一个总是给她带各种花式点心的宫女。
就在昨天,小荷还送了盒桂花酥给她,圆圆的脸上笑出甜甜的酒窝。
可现在,小荷睁着不甘的眼睛,倒在湖边,被划开的腹部流出粘连的肠子,浸在大滩的血里。
肠胃里一阵翻搅,她摔下墙头,扑倒在地,干呕起来。
“先皇被汐荷公主刺杀而亡,其同谋废太子及二皇子意欲逼宫,被裕王爷诛于御花园。”她的丫鬟这样告诉她。
她的太子哥哥,落得尸首分离,弃于乱葬岗。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拒绝了夫君的怀抱,她总觉得夫君的身上有着太重的血腥味儿,让她觉得害怕和陌生。
几日后,墨鸾登基为帝,她成了万人敬仰的皇后。
只是,那个宠爱她的丈夫,却消失不见了。再没有人陪她一起看月亮,没有人会在无法安睡的夜里轻哄她,没有人给她讲那些熟悉的故事……那个穿着龙袍的男人,有了一个又一个妃嫔。
她素来不懂得忍让,因此,当一个受宠的妃子对着她冷嘲热讽时,她一巴掌呼了过去,将那女人打下了湖。
那女人尖叫着在水里挣扎,她的心中却有了莫名的快意。
没有皇后的意旨,没有人敢下去救助,直到那女人再也不动弹,幽幽的沉入水底。
蓄意杀害宫妃,一道诣旨,她被关入禅院反省三月。
她夜夜噩梦,总是大汗淋漓的惊醒,想起那妃子被捞上来时惨白的肤色和圆睁的眼睛。
长跪于菩萨前,她颤抖着哽咽着,只希望消除犯下的罪恶。她只是不小心的,她从来没有要杀人的心思,她真的只是不小心的……
素食布衣,她从此只愿安心度日,曾经的美好都成了奢望,她只想有个安静的生活。
可那耀目的位置终让她避无可避,怀孕三月的她流产了,而负责汤药和膳食的几个丫鬟在前夜投缳自尽。
太医告诉她,她服用了太多日子的强性避孕药物,从此可能再无受孕的机会。
那时她安静的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是阖了眼,静默片刻,再睁开,眸子里只剩了戈壁的荒凉。
那天她的夫君在忙着接待外国使臣,至夜都未归。
她开始喜欢将指甲涂成艳丽的正红,在空气中划过便像一道触目的血痕,她的心也会跟着抽痛。
拒绝墨鸾的亲昵,她开始表现出一个皇后该有的大度和贤惠,嘱咐着墨鸾雨露均沾,细细的挑选着入宫的秀女。
“皇后娘娘真是贤良淑德,对各位姐妹是能让就让,只是不知,娘娘什么时候肯把这位子让出来?”又一个侍宠而骄的妃子,不避讳的直言挑衅。
她瞧着那满面骄横的妃子,只是淡淡一笑,当夜便向皇帝跪请废后。
那妃子被连夜剥夺名号,关进了冷宫,一应侍从仗毙。从此再没有嫔妃来挑衅她的威严。
她以为,所谓的生活,应该就是这样平静的继续,直到归天。
可她错了,因为,那个女人进宫了。
还未见过那个女人,她便知晓了那女人的事情,只因为,甫一进宫,那女人便让勤奋的帝王罢朝了两日。
作为皇后,她有义务劝导皇帝,于是第二日夜里,她跪在那女人的寝宫门口,一遍遍的背着祖训。
皇帝终于怒气冲冲的离开,而她则见到了那个女人。
那女人跟在皇帝的身后出得门来,只着了月白的寝衣,素颜散发,精致绝伦的脸在月光下有如缥缈的仙子。
抬手间便是风情万种,盈盈一笑足可倾国倾城。有一瞬,她甚至也陷在这惊世的美艳中,无法回神。
然而皇帝依依不舍的离开后,她却从那女人的眼中读出了轻蔑与讽刺。
第二日她知道了,那女人名叫陶夭,是御史刘文意的远房侄女。
她知道这女人是有故事的,可她没有兴趣,她要做的,只是当好这个皇后。
可当她看到皇帝轻拥着那女人,温柔的哼着催眠的曲子时,还是禁不住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了肉里。
她一直以为那个温柔体贴的墨鸾已经消失了,可现在她才知道,他从来没有消失,只是,那些温柔和体贴不再属于她。
御花园的凉亭里,皇帝轻吻着陶夭的脖颈,一遍遍说着醉人的情话,没有人注意到假山后的她,咬着自己的手背泪流满面。
其实,她的心底还是有着奢求罢,哪怕用冰冷伪装自己。
许久未见面的哥哥进宫,她兴奋异常,恢复了小孩子的脾性,围着哥哥又跳又闹。
陶夭前来拜见,她不经意的瞥过哥哥,却从哥哥的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爱慕。她的心在一瞬沉到了底。
嫉恨像杂草般在她心底疯长,几年来努力维持的平静,再也不能继续。
神阿,便让她踏入罪恶的地狱罢,哪怕灵魂销蚀殆尽!
迷药,被收买的丫鬟,受胁迫的侍卫,她完美的计划了一起捉奸戏,双手也因此染满了血腥。
可当她随着皇帝闯入陶夭的内室,那双极力想隐藏起兴奋紧张的眸子里却只剩了震惊!
她那温柔的哥哥,衣衫不整的将陶夭半压在榻上,撕扯着繁复的中衣。而陶夭,一双盈盈秋目含着泪水,满面的羞愤。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呆呆站着,看着皇帝上前将她哥哥一把推开,看着那高贵的龙袍被小心翼翼的裹在半裸的娇躯上,直到眼前剑光一闪,她才清醒过来,一下子扑倒在哥哥身上。
锋利的剑穿透了她的肩,她的身体颤抖着,哭泣着一遍遍喊着“陛下”,双手却是抱紧了哥哥。
几日后,她的父亲和哥哥被遣去北疆领兵。
父亲临走前还拉着她的手,笑着说一定会打败敌国,安然回转。可她盼啊盼啊,却等来了父亲叛国投敌的消息。
她不信的,对于这等事情,她一个字都不信!她那忠义的父亲,怎会投敌卖国。
可一个又一个的证据,父亲昔日好友的倒戈,让她的心也渐渐冰冷。
一道圣旨,九族皆诛。
她跪在皇帝的寝殿前,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泪水湿了又干。
行刑的那日,她终是惨笑一声,昏死在殿前,眼角流下红色的血泪。
她的眼睛再也看不清这个世界,触目所及都有着暗绯的色泽。也许现在看到的一切,才是最真实的吧,她冷冷的笑,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血腥的地狱。
没有了侍从,她一个人摸索着生活在冷宫,这个荒凉死寂的地方,是她夫君送予她最后的安身之地。
她还不能死,在不清楚父亲和哥哥的生死之前,她绝不能死!用手捞起馊水里泡涨的馒头往嘴里送的时候,缝补衣服却扎的满手鲜血的时候,她一遍遍告诫自己。
可最后的这点希翼也破灭了。柳嫔,那个被她推入水中淹死的妃嫔的亲姐,笑颜如花的告诉她,她的父亲已然被捕,判处车裂之刑。
这一瞬,有什么东西砰然破碎,让她连呼吸都没了力气。
一杯毒酒,被两个侍女强灌入她的口中。
“阿妹,今日你终可以安息了,”柳嫔笑的满面泪水,丢下她,踉跄着离去。
抹去嘴角的酒渍,她走回屋中,点上蜡烛,找出那已是灰尘遍布的红匣。
打开来,是满目的珠翠华衣,正中托着精致的金凤镯子。
她痴痴的伸手,指尖滑过镯子上的刻痕,顺着那飞舞的金凤,抚摸着那些曾经美丽的回忆。
然后,她跪坐于地,展开金丝雀羽织就的凤衣,认真的穿上,整整十二层,不留一个多余的折皱。没有梳子,手指拢了发丝,插上赤金的凤簪和光华的珠翠。
剧烈的腹痛让她跌倒在地,颤抖的纤手却紧紧拽住白色的帷帐,嫣红的丹蔻,如点点血痕。
衣袖滑落,玉臂半显,露出那象征着皇后之尊的金凤镯子,烛光忽明忽暗,映得那镯子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一声重重的咳嗽,几点猩红染在凌乱的衣摆上,如寒梅绽放。
苍白而美丽的脸缓缓抬起,如雾的眼眸凝望着那似乎遥不可及的屋梁,泪水蜿蜒而下,尤残留着血丝的嘴角却牵起释然的微笑。
陛下,臣妾终是不用再受那煎熬了,陛下……
一股腥咸涌上喉咙,她低下头,张口喷出暗红的血。
手从丝锦的帷帐滑落,努力撑起的半个身子重重跌落在地,满头的珠翠散落,乌黑的发浸在粘稠的血中。
半睁的眼眸里一片凄凉,“墨鸾……”,虚弱的话语从喉咙里溢出,伴随着汩汩的鲜血。
陛下……墨鸾……若那时没有遇到你,该多好。她的嘴角牵起微微的笑,眼神却渐渐涣散。
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