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六）所谓江湖 ...
-
有个地方，人称“江湖”。
其实说“地方”或许不尽准确。因为谁也不能划一块地皮，言之凿凿地告诉别人“这儿就是江湖”。若有人非要较这个真儿，想知道这江湖到底是什么模样？是方还是圆？是高还是扁？从底到顶有几尺几丈？它的边际又在哪里？凭你去问一百人还是一千人，包管那里头绝没一个能说出所以然来。
江湖的面目，无形无状。人人都知道江湖，然而一千个人看它，便得到一千个形色各异的江湖。且不论平头百姓，便是江湖人自己，只怕也未必清楚明白，这“江湖”二字上，究竟承载着什么样的重量。
一个人，非得在尸山中滚够了，血海里喝饱了，起过，落过，沉过，浮过，刀口剑尖来来往往走过无数遭，方才真正悟得出江湖的意义。
你想找这样一个人，不要去那喧嚣闹市，此人必不在那些鲜衣怒马，仗剑高歌的少年人当中。也不要去那豪门大派雄伟壮观的山堂水阁，这人不是那一个不怒自威，霸气十足的门主，堂主或香主；也不是一个处心积虑想爬上头把交椅的副手；不是做梦也想出人头地名震天下的末位弟子；更不是那偷偷地爱恋着一位英气勇壮的师兄或师弟，又为另一男子所魂牵梦绕的如花佳人。
你以为是这些人不懂江湖吗？错了。他们不但懂，且懂得的还很不少。你问他们，他们便会头头是道地告诉你：江湖是杀，江湖是权，江湖是谋，江湖是利，江湖是名，江湖是义，江湖是仇，江湖是恨，江湖是情，江湖是爱。
你听过他们的答案，再去找这样一个人。他可能在山中，在田里，在江河湖海上，在农家小院的篱笆后，在学堂里孔夫子的牌子前，在市集上茅草顶的小铺子中。他可能正在打猎，种田，打渔，在看着小孩子们玩耍，在读书抚琴，或者忙忙碌碌赶制预备卖的大饼馒头。你找到这人，见他浑身无有一点异相，额不生角，嘴无獠牙，见日里只说些最俗气的话，做些最寻常的事。
你去，要他告诉你江湖的种种，他便笑笑，和和气气说：“没什么好讲的。”于是你便疑心，又看时，这人分明只是一个最普通的从事体力或脑力劳动的生产者。你这时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挨了作弄，你就咒骂那个要你来寻他的人，生一肚子闷气走开去。留这个一团和气的人继续他平凡的事业。
倘若你还不死心，仍追问他。
“江湖是什么？”
他被缠坏了，便带点儿无可奈何的告饶神气，道：“哥你行行好。我一个好好过日子的小老百姓，哪儿知道什么江湖嘛？”
你听了，你莫信。这人实是知道的。他知道，他可说不出。
江湖道，以血浇，红口白牙岂可道？
你放亮了眼，仔仔细细再从头到脚打量这人同他的一切。你瞧没瞧见，他一身摞了没数儿的疤痕纵横交错？你瞧没瞧见，雪亮的神锋埋在猪圈烂泥地下？你瞧没瞧见他屋角立着一座座有名无名的牌位？瞧没瞧见他眼睛深处有一个空洞，一片不毛的寂寥荒芜？
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是一个死人。庙堂之上尚有高陵大墓，千古万年。可是江湖人，死了就是一抔黄土，完了就是一蓬荒草。英雄的武功，美人的明艳，理当与诗与歌结连理，不过这人却平淡无奇得好似全不值得谁来唱。
他早就死了，而江湖薄情健忘如人心，从来只好记惦活人。
你又问：既如此，为什么江湖还记得步惊云，他不是死了足有十年？这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三千六百多日子，够给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治退天下洪水，何况如今只是小小的一个江湖？
这个江湖，新旧更迭，此消彼长，吸不饱有名无名血，早不知翻覆过多少轮回。长江后浪推前浪。大浪淘沙般人去人来，为何偏生只有这个男人一直牢牢扎根在江湖那并不算好的记性深处，不动如山？
倘你知道风云的故事，就定会听过这一句话：
云从龙，风从虎，龙兄虎弟，风云合璧。
你必然晓得，风云兄弟，人口中从来形影不离。说步惊云，就不能不提聂风，提聂风，步惊云便无时无刻不在侧旁。
一生兄弟，一世情义。生生死死纠缠交错，各人命中早已深深划下属于对方的印记，入骨髓，抵魂魄。纵然此身化作了灰，散成了烟，只要那一个由他亲手划出的刻痕仍在，这人便始终不会为人所遗忘——他绝不会彻底地死去。
因为必有那么一个痴人、一个傻子，须想着他，念着他。在鲜明活泼的生活当中，时时体味一个希望他也能够与自己一道品尝生活的苦乐，却再没了这样机会的人所能留给生者的全部的刻骨铭心的痛。即使已经痛到无法忍受，却不能不继续忍受。
一个为另一个死。另一个就得连他的份儿一块儿活下去。
你看这被留下的人，见他头脚也完全，气色也好，也会说，也会笑，也能吃喝做事，可似乎总在什么地方和旁人有些微不一样。
便仿佛他的灵魂缺少了一块，生命从此不再完整。
那是的，因他是拿了他自己的命去续那死人的命，来兑现他朝这人许下的那一个“同生共死”的血泪誓言。
为了这个缘故，江湖会一直记着步惊云。
只要聂风一日还未死。步惊云便也——
一、日、在、生。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所谓江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