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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幕 鸭川河之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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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怎么说,很对不起,扑地巫女大人。”我放下刀,生疏地向那位不老不死的巫女欠身行礼。
模糊的记忆里,人类的礼节应该是这样的吧?
“没关系,没关系。”八百比丘尼笑着推开窗,外面夜色沉沉,落雪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尤为清晰。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呢,所以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一咬牙,继续道歉:“阎魔大人好心邀请我来土御门拜访晴明大人,一起过新年,不想因为我的缘故把院子弄得一团糟,真是太抱歉了。”
“哎呀,没有关系的。”美丽的巫女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小纸人们明天就会把院子打扫干净,等晴明大人回来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就不用向他道歉了,他反而会一头雾水呢。”
神乐从一旁探出脑袋,额前的金鱼发饰瞪着两只突兀的眼珠子,栩栩如生,粉色的穗子在腮边轻轻摇曳,十分可爱。
“晴明和博雅去了仁和寺,都不带上我,听说他们是去找……”
八百比丘尼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神乐,去把三三九盏和惠方卷拿出来招待客人。”
“诶,好。”小姑娘和跟在她身边的狐狸式神蹦蹦跳跳地走了。
妖怪们三三两两地来了,各各挑了喜欢的位置,随意坐在木地板上。
屠苏酒倾倒出来,带着清新的草药味儿和酒的芳香,也是记忆里熟悉的气味。
年糕汤、荞麦面、惠方卷,还有栗子和红薯泥堆成小山一样的食品。
好像都是曾存在于过记忆中的东西呢。
“嗨,阿刀。”有人挤到身边坐下,青荧荧的火光一闪,“我可以坐这里么?”
“哦,没事。”我向身旁的座位瞥了一眼。
是唤作青行灯的少女,据说曾经是酷爱搜集怪谈故事的人类女孩。
人类么……?那些我想接近,却又不知如何接近的人们。
我又看一眼青行灯,少女身旁放着一盏精致的灯盏,闪现出鬼火幽蓝的颜色。她将整个身子都靠在长长的灯杆上,半眯着眼睛,慵懒得似要睡去。
好像一点都不为沦为妖怪而难过,也并不怀念曾经为人呢。
“哎呀,怎么了?这样盯着我看,是我脸上有东西么?”她睁开眼,雪白的脸上荡起甜美的笑,“阎魔大人说得一点都没错,阿刀你、可真是不会与人、哦不,与妖啊鬼的相处啊。”
我低下头,她说的没错,我不善于同任何东西相处,人或是怪,鬼或是妖,都一样的——只除了死活黏在我身边的针女。
“喂,你从前叫什么名字呀?”她凑过来,纤细的手指摆弄着一条注连绳,幽蓝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真是……一天不听怪谈就会无聊死的女孩子。
“灯笼鬼,别跑,还有、古笼火你也给我过来!这一次我不抢你的灯笼!”神乐的声音响了起来,细碎的脚步声在身边淌过,“快点、快点!快一起过来嘛,把篝火点起来!”
有个头上长角的小童子凑过来,眨巴着眼睛看青行灯:“青行灯姐姐,我们也去点篝火呀。”
“噗。”青行灯掩起唇瓣笑,纤细的手指戳戳小童子额头上的角,宫灯里的青色火焰随着她好听的笑声一闪一闪,好像夏天鸭川河边明灭的萤火虫,“小坐敷,我在这里问新的故事呢,问你凤凰火姐姐要火去。”
“哎,被这群小孩子打岔了。”青行灯回过神来,唇角酝酿着诱人的笑意,“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从前、叫什么名字呀?”
我垂下眼,看着膝头沉甸甸的长刀。锋利的刃口因为喋血而泛着猩红的颜色,刀刃附近有着两条波浪形的花纹,刀柄上原本也有着精美的纹饰,但是岁月渐长,似乎都被磨淡了。
“我没有名字的。”
“没有?怎么会呢?”青行灯摇摇头,触上沉睡的妖刀,“哎呀,她们说,你从前也是人类,和我一样的。生而为人嘛,都是会有名字的,怎么会没有呢?难不成你生来,就因着这柄妖刀的缘故,叫这个名字吗?”
“……”
“快告诉我嘛,阿刀,到底有什么好玩的怪谈故事?”
这难缠的少女。
“其实……”我握了握刀柄,艰难开口,心中发涩,“其实,过去的事情,我不记得了。”
“诶,不记得了?”青行灯眨了眨眼,蓝色的眼眸里流动着绚丽的光影,将信将疑地自语,“变成妖怪,还会不记得从前的事情吗?这倒也是一种怪谈呢。”
我点了点头。
“哦……那还真是令人难过呢。”青行灯歪了歪头,她身旁飞舞着的鬼火们也随着她的动作晃了一晃。
我点了点头,失却了记忆,的确很难过吧?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并没有觉得难过,反倒是、有些释怀呢?
“那、这把刀又叫什么名字啊?”青行灯笑笑,将她手里缠绕起来的注连绳环成一个圈儿,挂在了喋血无数的长刀上。
“它也没有名字。”我摸了摸注连绳,那上面残留着一线生命之火的暖意。
旋即顾左右而言他:“怎地不见针女?”
“你家那位,和我家那个八卦女王在那边。”大天狗的声音从对桌飘来,细细的扇柄指向一旁,“喏,在那里向食发鬼那家伙请教如何养护长发呢。”
食发鬼?就是那边那个、比女人还秀气几分的男人?
“阿刀也有一头长头发,不如也去问问?”青行灯笑了笑。
我缩了缩肩,抖下一身鸡皮疙瘩。
“还是不用了。”
“咦咦咦,离我远一点。”女子嫌弃十足的声音传来,“哎呀,你的身上都是青苔,不要蹭脏我的新衣服!”
随着她的声音,“噗”的一响,一团灰白色的东西撞上一块爬满青苔的石板,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向着我们这边飞来,一路抖下许多青苔的碎屑。
“妖刀姬大人,小心呐!”正虚心请教长发养护技巧的针女感知到危险,第一时间跳了起来。
危险!
抬手,提刀,起身。
只要一瞬就可以完成了。
手起,刀落,至死,方休。
“阿刀。”
一双纤细的手阻住了因杀意而醒来的滚烫的太刀。
青行灯抬手抱住那团飞过来的东西。
是个烟雾小鬼。
他飞的头昏脑涨,好容易停了下来,冲着我们咧嘴一笑,露出一条长长的舌头。
青行灯“噗嗤”一笑,将烟雾小鬼在手中掂了掂,蓄了力向人群中扔回去,调侃道:“烟烟罗,我看你这烟雾小鬼,恁地长的舌头,怎不改名叫赤舌啊?”
“赤舌喜欢的是水田和鱼,才不是烟呢,青行灯大人!”名为赤舌的小妖怪不满地嘀咕,在屋梁上滚起一卷乌云,打了一个小小的雷。
“哼。”那唤作烟烟罗的女子傲慢地应了一声,转脸对着一旁的石板瞪眼,“涂壁你瞧你,总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快过来,刷掉身上的青苔。”
“不…不要…涂壁喜欢。”憨厚迟钝的石板妖怪讷讷坐在一旁,眨巴着两只眼。
我重新坐了下来,膝上搁着冰冷的太刀。
那灼热的温度已经淡褪下去,随着杀意的消退,蕴满了妖力的长刀再次陷入沉睡。
“只要觉得危险,就会变成那样么?”
青行灯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纤细的手探过来,叠放在我紧握着刀柄的手上。
“即便没有危险,也不会放开它么?”
她抬起头,笑了笑。
“我对你的故事,实在是很好奇啊。”
“大人,您没事吧?”针女一手拢着发丝,一边蹭蹭蹭跳过来,手按在心口,“哎,可吓死我了。”
青行灯瞄了针女一眼。
“不过,先告诉我她的故事吧?”
“我?”针女眨了眨眼,随即捂脸作小女儿状,“人家的故事有什么好说的啦?”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垂下眼,淡淡道。
听到有人要说故事,姑获鸟赶紧带着她身旁那一圈孩子挪过来,一个个双手托腮,仿佛花瓣一样。
我给她们讲了我遇上针女的故事。
那是十九年前的七月,夏季的尾声。
子夜,我带着这柄太刀,路过城外的鸭川河。
幽绿色的萤火从河边的草丛里腾起,又落下;水声细细,仿佛酣睡时的低吟。
夜色里有人奔逃的声音,我忍不住驻足。
“救命!”
“有妖怪啊!”
“救命!地藏菩萨,孔雀明王!救命啊!”
我静静立在夜色里,长刀伫立身旁。
人影穿破夜色来到面前。
是个慌忙逃命的男人,头发蓬乱,脸上的表情扭曲,似乎见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
“救命!救救我!”
似是看到了我,他向我跑来。
我也看清了在他身后追逐他的东西——啊,原来是针女这样喜欢在深夜迷惑男人的小妖怪呢。不过,如果心念足够坚定,又怎会被针女这样的妖怪缠上呢?
人、果然都是很弱的,连这种小妖怪都怕得要死。
他一定是怕得发昏了吧?怎么看,我这样一个在深夜身披重甲、手执太刀、满身血腥,仿佛刚从战场上逃出来的亡魂一般的女子,都应该比针女更可怕吧?
他却向我求助呢……人真是有趣啊。
可是怎么办?我手中的刀只会杀戮,不会救人。
他跑到了跟前来。
两只因惊恐而瞪大的眼睛近在咫尺。
“你……”我想问问他,在他的眼里,我又是什么样的呢?
可我看到那双黑黝黝的瞳仁猛地一缩。
一声悲鸣在耳边响起。
“啊,鬼啊!东国武士的鬼魂又作祟啦!”
他吓得扑跌在地,手足并用飞快地逃进了河边的树丛里,消失不见。
追上来的针女对她软弱的猎物没了兴趣,反而缠上了我,说要与我一起旅行。
然后,我便与她结伴,至今。
“就这样?”青行灯皱了皱眉头,右手一张一合,控制着宫灯里的火焰变化解闷儿,一边打了个哈欠,“一个寻常的故事呢。”
“对,只是这样简单的故事而已。”我点头。
姑获鸟倒是心满意足,毕竟这样俗套的故事应该很合小孩子的胃口,而且似乎还带着一点深夜不该在河边乱逛的教育意义。
“孩子们,该去睡觉啦。”
“哦哦,听姑姑的,睡觉觉,长高高!”小妖怪们齐声答应。
“明天我会比莹草长得高!”
“咿呀,才不是,我比你高整整三片蒲公英叶子呢!”
“姑姑姑姑,我也想要一个像椒图姐姐那样的大贝壳当床嘛。”
小妖怪们的喧嚣和笑声远去,屋内只剩了火哔啵作响和清酒沸腾起来的声音。
大妖怪们一言不发地各自再饮一轮酒,然后一一起身告辞。
“明天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就回来了,各位也要一起来。”八百比丘尼送大家离开。
我没有固定的地方可去,便接受了青行灯的提议,在这庭院空闲的客房里住下来。
正要关上纸门,八百比丘尼出现在了廊下。
“妖刀姬大人,特意在那种时候去鸭川河么?”
这位不老不死的巫女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似乎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连我早已记不分明的那些事,她都了然于心。
“二十年前东国谋反的平将门大人,头颅就曾被放在鸭川河滩示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