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场夏梦了无痕 ...

  •   预知应候何时节,六月初迎大暑风。

      上海就算是正是进入夏季了。夏日的梧桐绿色几乎要滴出水,夹在其中的香樟渗透出细碎温和的香味。晚风潮湿又闷,快要下起雷阵雨来,一时电闪雷鸣,风又凉起来。

      电视新闻正在播报,日本战地摄影师黑木明泽,建筑系肄业生,战地摄影师,上个月末在中东被炸弹炸死了,23岁。
      单眼皮,平头,照片里自一大群人中圈出,一群放肆的青年中,他笑起来含蓄,并不显眼。
      新闻又一转,法国巴黎夏季迎来游客高峰,专家提醒游客,提防小偷和抢劫,有任何问题及时求助大使馆。
      电视旁边的日历显示着大暑,妈妈把欧元缝进风何的裤子里,一边抹眼泪。风何想着给舒珩打电话,她比风何早去法国一个月,不知道法国治安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堪。

      风何在恍惚中听到电话响,接起来耳边传来舒珩声音。原来是一场梦,恍恍惚惚里渗出一身的汗。

      是舒珩的声音:“风何,你这午觉睡到何年何月了,良从采访完直接到建国新路口跟我汇合,我都看到队伍排到路边了,你别又迟到啦!”

      风何依旧迷迷糊糊,周末下午她歪在沙发午睡,没想到醒来天都暗了,窗户开着,下过一场雨,她一侧手臂冰凉,忽然从梦中醒来,不知道今夕何年,整个人倦倦的。过了许久才想起来她约了舒珩吃宵夜,豆浆油条,一家在建国新路上,店小欺客的苍蝇铺子。

      风何是梦到了大三的夏天,那时候风何和舒珩双双争取到去法国交换的机会,那种感觉太真实,以至于她恍惚中觉得时光穿越,那几乎是一个命运的拐角,一切都铺陈在风何眼前,她看不到来路和归途。如今她恍恍惚惚地走到二字头的最后几年,好在身边的朋友还是那群朋友。

      舒珩是风何的发小,有多少交情呢,她占据了风何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一个重要的位置。小学时候风何是嚣张跋扈的小霸王,舒珩是瘦得跟火柴棍一样的小不点,如今风何眉眼低顺,舒珩像一朵飒飒开放的花朵。大学时候两人都在南京上学,学校很近,隔三差五去对方学校旁听,嘲笑对方的课程设置如此白痴。

      沈良从是舒珩的同班同学,也学新闻。如今和风何同住一间三室一厅的公寓。

      风何还记得大学一年级第一次见到良从,那时候她穿一件深蓝色的连衣裙,肤白胸大腿长,配一张温婉的脸,有一种略带违和感的美,反衬得舒珩在旁有几分英气,舒珩介绍彼此:“同班同学,沈良从,校花;闺蜜发小,郁风何,智障。”

      三人在春日纷纷扬扬的梧桐毛毛雨下会面,来不及寒暄,就此粗暴地奠定了彼此友谊的开端。

      郁风何洗了把脸,打的去赴舒小姐和沈小姐的约。
      这家环境只能给负分的豆浆油条店,乌油油的店面支起一个摊子,上海豆浆油条夜宵店的扛把子,队伍已经排到马路上了,食客馋那一碗入口即化的豆腐脑,心甘情愿地在大雨过后的晚风中排着队。

      风何到的时候发现舒珩和良从连个影子都没有,风何怪自己蠢,舒珩的鬼话竟然也相信,一定是午睡完血糖太低,电话打过去,果不其然,舒珩还在公司加班,连声说:“这就出来,开车15分钟保证到,良从呢,你问问良从,我打赌她比我迟。”
      舒珩在一家奢侈品公司做公关经理,代言人最近出了丑闻,出轨被拍,好男人形象崩得只剩渣,她为此连轴转了很久,周六还去公司加班,风何听她把那代言人的祖宗十八代来来回回骂了十几遍。

      良从接起电话,也是颇为沮丧的声音说:“我这边刚采访完,别提了,对方特别不配合,脾气大过天,主编叮嘱我要写得正面一点,日你个仙人板板,这时代的文字饭真难吃,一点都不尊重文字民工。”
      风何安慰道:“首席记者,我来尊重你,我来供养你,快点过来吃豆浆油条,都已经在排队了我。”

      服务员没理会风何不要加葱香菜的要求,白色的豆腐脑配上绿色的点缀格外好看,风何有些无奈,好在豆花嫩滑,舒珩惯性地把风何碗里的香菜挑过去吃。
      良从有些嫌弃这个苍蝇小馆,弄脏了她的漂亮小名牌包,舒珩刚才还“哟”了一声,风何在一边偷乐。良从赚的不少,但是花销远大于所挣,好在良从不在意,问风何:“昨天听你说还有人找你,小说的版权是不是卖出去了?”她们最近这阵子同住一个屋檐,作息错开,没怎么聊过天。
      风何摇头:“版权都在我自己手上,出版社的版权专员来问过我几次,我还没有想好,挺不舍得的。”

      良从想了想说:“最近版权越卖越贵,好IP难找,你的几本小说口碑都不错,也很容易改编,你可以比比价。或者我帮你找买家,不过丑话说前头啊,我要抽成的。”

      风何爽快说:“可以啊。“看到舒珩直愣愣白了良从一眼,这样好的交情,沈良从还是雁过拔毛。沈良从白回去,是亲兄弟明算账的意思,一点不受影响。

      郁风何在一家出版社做图书策划,她自己本身是个半吊子的小说作者,闲下来敲字,陆续出了几本书,舒珩评价说你笔下的人怎么都这么窝囊啊,看得我直来气。说归说,还是接连都看了下来,最近这本《大西洋手信》舒珩说看不下,风何问她为什么。
      舒珩眼睛像是能射出精光,你写的是我的故事。
      风何反问:“我的女主角看完天葬还能吃手抓肉,我的女主角千杯不醉,我的女主角能跳桑巴,你能吗?”把舒珩问得一点点脾气也没有。

      舒珩这时候插嘴进来:“卖个版权跟卖小孩儿似的,跟你们说件事情啊。”她抬起玻璃似的眼珠子,里面映出风何的脸,风何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她脸上有笑意,舒珩最近剪了碎刘海,28岁的人儿,此刻看起来像是18岁和风何结伴去外地上大学,像是21岁在里昂车站笑得像朵花,风何听舒珩轻轻说:“我要结婚了,就下个月,林苇杭昨天跟我求婚,我答应了。”

      良从问她:“这么着急?惊语知道吗?”她问完觉得脚下传来一点点轻微的刺痛,是风何踢了良从一脚,若无其事又特别真诚地看着舒珩,示意她继续说,舒珩不由笑起来,这个鬼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说:“这位小姐,你这一招掩耳盗铃使得明再明显一点吗。”
      郁风何也笑起来,表情委婉地问:“那我三师兄知道吗?”
      舒珩笑起来:“我结婚还要跟他报备?”伶牙俐齿呛死人,她接着说:“婚礼在8月下旬,你们最近不要吃多了,要点是瘦身不瘦胸!瑾记!”

      风何口中这位三师兄就是楼惊语。
      风何在大一的时候误打误撞进了巴西柔术社,人丁凋落的巴西柔术社团,来了几个柔柔弱弱的小学妹询问,怎么着都不能放过,风何被他们打着“强身健体,防盗防奸”的口号骗了进去。大师兄霍达已经大四忙着找工作,二师兄是大三的技术宅方简明,忙着谈恋爱。三师兄就是大二的楼惊语,楼惊语是学校的宝贝天文系学生,正跟着导师来来回回忙,郁风何在柔道社学了半年柔道以后,才真正开始和楼惊语接触。
      楼惊语是柔道棕带级别,转过来练巴西柔术,上课强度很大,女生太少,坚持到最后只剩下风何了。
      初看以为楼惊语彬彬有礼,风何第一次跟楼惊语对练脸都红了。方简明还在一边笑:“小,小师妹。别被他迷惑了,他,他贼着呢。”

      楼惊语有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笑起来有个小小的梨涡,确实嘴很贱,有个理科生的通病,爱嘲笑文科生没逻辑。风何最是嘴笨,每每说不过只能蒙头打,打又打不过,风何那个窝火。有一次室友问她是不是心压力太大:“你天天夜里说梦话,什么瘪三楼,老娘要弄死了……一边说一边磨牙,被人欺负了吗?要不去校医院看一看心理医生。”

      新老搭配,两人搭档练柔术的寝技,就是在地上把对方制服,楼惊语用一个腕挫十字固固住她的时候,郁风何疼的嗷嗷叫又不肯认输,他笑说:“豆腐脑子,只知道用蛮力,脚往后蹬,人翻过来啊,等着被……”郁风何脸红成猪肝色,起身去打他,他躲无可躲一个惯性的过肩摔把风何摔在了地上,郁风何惊慌中手在地上撑了下,“啊”了一声——手腕骨折了。
      郁风何疼得脸都白了,楼惊语不知道女生这么不经打,还在嘴贱:“奥斯卡影后,起来了。”霍达过来一看,郁风何仍然蜷在地上,已经一脸的鼻涕泪水。霍达一个暴栗敲在楼惊语脑壳儿上:“你丫下手怎么这么重,小师妹好像手腕骨折了!”她手软软垂在一遍伴随着风何的哀嚎,一群大男生围着急得跳脚,才意识到玩笑开大了,趴下来看她小脸煞白,楼惊语连忙背起她往医院赶,风何趴在他背上一边哭一边恨得直磨牙,楼惊语说那声音嘎嘎响,他觉得风何把牙磨好了准备吃自己。

      舒珩跟郁风何同城不同校,学校离郁风何很近,听到郁风何在电话里哭得气都断了,心惊动魄赶到医院,了解完情况,拿起包就着楼惊语劈头盖脸一顿打,那包是有棱有角的牛皮包,分量很足。
      楼惊语只有躲的份。
      伤筋动骨一百天,风何手使不了力,楼惊语怀着愧疚之心自然往风何这里多走动,舒珩和沈良从往风何学校里跑,每次逮到楼惊语,免不了一顿数落一顿敲诈,楼惊语认命认栽。
      楼惊语的室友靳以川看不过去,舒珩来了一句:“这位靳同学,我们家风何以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是你赔吗,你养吗?还有,我们吃你家余粮啦,关你屁事?”
      喷得靳以川一脸口水,靳以川这才知道楼惊语说的不好惹是真的,躲到楼惊语背后:“兄弟,前方火力强大,兄弟没顶住。”楼惊语一晃:“是鬼子来了吗?我们快撤我们快撤!”
      良从在一边掩嘴笑,不是冤家不聚头。从此搭伙,正式成立吃喝嫖赌小分队,舒珩伶牙俐齿对上楼惊语的无敌贱嘴,靳以川在一边煽风点火,良从添油加醋,风何从中调和,十分热闹。

      郁风何所在的大学是典型的男多女少,即使这样,楼惊语和靳以川还是出挑的,不同于郁风何一流大学末流专业的二流学生,楼惊语是王牌专业一流学生,文体都出众,还有一张迷惑人的脸;靳以川大二的时候从天文系转到金融系,也是一转系就坐上了年级第一的宝座,学渣成学霸,风何感叹金钱的强大力量。

      风何不是没有想过,如果那天没有打电话给舒珩,她和楼惊语会不会有可能。她曾在那个如果里辗转反侧过数日,答案是否定的。而世间最没有的也就是回头路。只好从此一路奔着友情天长地久。

      楼惊语喜欢舒珩就像一桩静水深流的谜案,风何见过湿了半个肩膀的楼惊语斜着伞送舒珩回去,他的手起起落落最后放在自己口袋;也见过新年夜的烟花下,舒珩仰起头看烟花,楼惊语转过头看舒珩,他明明早就动了心,始终不肯吐露半个字;他代表天文系打比赛,看到风何总是不经意去看风何背后是否有舒珩。
      舒珩当然知道。但舒珩奔着社团,奖学金,留学,奔着主持,奔着一个花花世界,她的心里或许有过楼惊语的影子,舒小姐要活得迎风招展、五光十色,即使楼惊语是这么好的高枝,离舒珩想要的千树万树梨花开,还是差一点。

      即使这世界并不是十全十美,但总有人在追求十全十美。楼惊语差一分,失了整个世界。
      风何想,她内心骄傲聪敏的三师兄,怎么可能表白呢。

      大三的暑假,良从早早去实习,舒珩和风何在各自的学校争取到最后的交换机会,去法国作交换。消息出来得很晚,因为签证的事情,在南京租了房子多住一个月。
      风何那时候就问过舒珩,舒珩承认:“我承认也许是第一印象破坏了感觉,我觉得惊语很好,我不是不喜欢他,但也止于喜欢。就像靳以川很优秀,但是你不心动。”
      比她们大一届的楼惊语和靳以川早早拿到了常青藤的全奖。
      风何看她一眼说:“靳以川出国的时候从没有考虑过我,他的喜欢是兑了水的酒,喝不醉我也灌不醉他自己,以川做朋友更合适。三师兄不一样,他不知道你要去交换,推掉了出国的机会,却从来没有跟你开过口,舒珩,他在等你又不想让你有压力,你不能假装看不见。”郁风何和舒珩是自小的好友,有时候说话比对着别人更深一分。
      舒珩说:“但道理是一样的,不能别人给我酒我就喝对吗?风何,我从没有提过要求,从来没有从楼惊语获得任何好处,我也承担不起让他为我放弃大好前程的后果。世界美好,我还不想定下来,保持这个平衡不好吗?”
      风何想说,那你还我意气风发的三师兄,那你为什么欲拒还迎,风何也不忍心去伤害自小长大的好友,最终只是说:“舒珩,爱人如爱己。”

      吃完宵夜,晚上回去时下了倾盆大雨。
      良从和风何租住了一套复旦大学附近的部队老公房,90年代的房子。舒珩住在静安区,舒家父母早年买下的40年产权的小公寓。
      沈良从最近被工作上的事情折腾得够呛,喊累,早早回家,风何被舒珩拎回家喝酒。
      喝得急了,都有些上头,两人脸色薄红。外头又开始下起雨,静安的香樟这么密,打在叶子上滴滴答答,风何却觉得脖子上焐出些汗。
      舒珩睁着眼睛问风何:“你说那时候如果我们不去交换,我跟惊语在一起,你和靳以川走到一起会是什么结果。”
      风何头昏昏说:“那良从怎么办?”
      舒珩歪着头眨眨眼睛:“良从么,良从只爱钱呀。”
      风何笑歪说:“太可惜了,还好去交换了。”
      舒珩也说:“太可惜了。靳以川哪里不好。”
      风何想了想:“不够帅。那我三师兄哪里不好?我们学校那时候,一帮子女孩等着折了这株草的。你不知道他多难过。”
      舒珩想了想,故意说:“楼惊语知识分子臭清高哦,学天文的了不起。我问他是不是学天文就不信星座占卜了,他说占星术不准备接受“检验”,就是个话术“万金油”,我们就是宇宙中的尘埃,你有为尘埃的命运操心过吗?”
      “哈哈哈哈,这个我记得,笑死我了。”风何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
      “你一学社会学的,你有什么资格笑我!学社会学的和学新闻的有什么可以互相鄙视的吗?”
      风何摇摇头,翻过来跟舒珩说:“我觉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舒珩把她抱起来说:“傻姑娘,都过去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再谈恋爱呀,我们忘了渣男赶快重新开始。我上次去美东见过以川了,以川还是单身,不如再将就将就。”
      风何眼角有薄薄的泪,摇头,还是笑:“靳以川还不如三师兄,只有良从可以对付他,他眼珠子一转,我已经被卖到了南美洲。”
      舒珩高兴起来兴冲冲地说:“可你不能再单身下去,你浑身撒发出老姑娘的味道,渣男叫什么来着,你连名字都不肯让我知道。算了,我不计较了,我让林苇杭给你接受绝对优质的男傧相。还有,良从不是放不下她前东家的上司吗?我这次逼着林苇杭请几个二代,我还没见过真人,不过!林苇杭父亲的有个关门弟子,我倒是见过!”
      林苇杭父亲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心外科医生。舒珩挤一挤她说:“你喜欢医生吗?”
      风何醉的更厉害了,她勉强点头:“医生是比较有安全感。”

      不知怎么睡过去,梦里走在巴黎西边的小镇上,火烧了一半的教堂,冰冰凉的露水,热红酒在薄雪里腾起巨大的云雾罩住一栋白色的方形建筑,远处有人过来,他的眉眼看不清楚,一转眼,风何在机场的出口瑟瑟发抖,她看了一路的白眼,冻饮凉水,所有人背过身去。
      身下忽然渗出血来,风何在梦里喊:舒珩,舒珩,我来月经了。
      血越流越多,汇成细小的血流。
      梦真的太诡异了,风何吓出一声冷汗,又睡过去,一觉醒来只觉得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场夏梦了无痕,只有香樟和梧桐知道,知了倒真的叫得聒噪。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