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的故事》谷人云

2、《盆栽》（2）

　　枝头与大地都枯燥了半年，蓦地就有了颜色，比叶子来得还早，但也还不成花，说不上是白是红，只能说是不同于寒冬的春天的颜色。大家不说，但每一双眼睛都在注视着，当第一条枝头染上了浅粉白色的山桃后，全城人都用眼神奔走相告。新的一年终于开始了，一朵花的绽放仿佛带来了一切可能，于是陷入泥潭的人们也以为自己有机会从泥潭中挣脱出来看一看春天，他们怀抱着美好的希望奋力挣扎。于是人们热切期盼着后面的花，浅粉白的山桃还有些黯淡，黄色的连翘与迎春开花后，春天就鲜艳起来，然后是玉兰、桃、杏、榆叶梅、紫叶李、樱、海棠、丁香、棠棣，春天终于彻底姹紫嫣红了。

　　当花开得多了，人们意识到一个五彩缤纷的季节的序幕已经启毕，而深陷的泥潭也并不会因为春天的到来而变坚实，大家也就不再关注后面的花了。再还能引起人们注意的只有夏天水面上的莲，和秋天的银杏与枫了。

　　但现在，乔伊的视线里再没有其他颜色了，如同经历了十年寒冬的人突然见到春光，被那抹橙红色摄住了心魄。他着了迷。他一定要近距离看看那朵花才行，要轻嗅它的花蕊，还要摸摸它的花瓣。

　　乔伊并没有让自己变大。他看上了花枝旁一条结实而枝桠横生的“树干”，鬼使神差地抱住了树干。

　　这是乔伊一直想干而没有干的事情。他上小学的时候，学校曾经教过攀爬，一棵树或者一根杆，什么都可以，小学生对这种活动充满了兴趣，他们很快就爬得比大人还高还快了。但离开小学后，他再也没爬过树了，这是件不成熟、不体面的事情，如果在大街上爬树，准会被人当成精神病围观，况且随着他渐渐长大，能支撑得住他的树木越来越少，几乎都是被特意保护的古稀文物了，怎么可能任他攀爬呢？乔伊既然没有爬过树，也就觉得自己大概不会爬了吧，所以在乡下见到可以攀爬的树后，虽然心中跃跃欲试，可再也没敢尝试过。

　　??但今天，乔伊又是一个“小人”了，他终于有机会实现多年的夙愿。

　　乔伊双手环抱住树干，想把腿也抬上去。他一开始失败了，但尝试了几次后，他很快就掌握了诀窍，仿佛这么多年从没忘记过。他灵活地向上爬着，丝毫没觉得累。这“树干”没有寻常树干那样粗糙，但有一种涩感，方便着力，还有一些柔软的弹性。乔伊忽然想到了儿时看过的童话《杰克与豌豆》，他现在就如杰克沿着豌豆藤向天上爬，他将要爬入云端，那里可能会有巨人、有宝藏、有另一个世界。

　　乔伊不断地向上爬去，他不敢朝下看，他知道自己一旦朝下看，就会晕眩胆怯，止步不前。他只看向那朵花，花离他越来越近，终于齐平。

　　乔伊终于看到了花的全貌。花瓣只有一层，但重重叠叠，并不显单薄，花瓣的最尖端有一个三角形的缺口，缺口周围是更浓郁的橙红色。花瓣的中心怀抱着浅黄色的花蕊，密密一簇，虽然无风，但也轻轻摇摆着，向各个方向扬起细微波澜。

　　乔伊觉得自己变得大胆了。他又向高处爬了一段，然后看中了花心的位置，放手跳了过去，正落在花蕊旁。但柔软的花枝没能消解他掉落的冲击力，弯下了腰，把乔伊向侧方甩去，似乎要拒绝他的造访。乔伊向侧面滑落，险些要掉下去，但他牢牢抓住了两片花瓣，坚持到花枝又直起腰时，乔伊也跟着被弹了起来，又轻轻落下，稳稳落在了花心中。花朵还在震颤，但乔伊已经掌握了与它相处的技巧，在柔软如云的花瓣上，感受着宛如波浪般的起伏。更重要的是，乔伊感到自己被花的香气包围了，上下左右前后远近，乔伊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充盈着花香，仿佛每寸皮肤都沐浴着天堂的圣光，世间竟全部都是美好的东西。乔伊简直要醉了。

　　当乔伊抬头，看到浅米黄色的花柱，和饱满的柱头时，他的醉意更浓了。细密的蕊丝不断撩拨着他的心弦，他有些渴了，他觉得自己生来就该以花蜜为食。乔伊拨开了簇拥着的花丝，然后用力撕开了花柱，那根他手臂般粗的花柱却是如此娇嫩，仿佛是一节鲜嫩的春笋，春笋内还有秘密。他一撕到底，终于露出深藏在地下的花蜜来。乔伊用手掬了品尝，香甜的花蜜立刻从体内充盈了他的每一根毛细血管，和四散到毛孔中的花香融合在了一起。

　　乔伊跪了下来，俯身吮食着甜美的花蜜。他此时深信不疑，如果真有天堂，花蜜一定是对他这种善人的馈赠。乔伊的醉意愈浓，他喝尽了花蜜，翻身躺在了花瓣里，这朵花招待了他世间第一的佳肴，还为他提供了世间最柔软的床铺。风儿轻轻一吹，花瓣就像摇篮一样轻晃起来。

　　乔伊觉得自己已经在天堂睡着了，直到他听到人的脚步声。

　　乔伊惊醒，随后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前两日的经验让他知道，一旦有人打开门看向他，他就会被迫在瞬间变回正常体型的大人，甚至有一次他还险些踩碎了花盆。乔伊知道自己决不能冒这种风险，不能让自己珍爱的花朵置于危险当中。

　　乔伊恋恋不舍地从花瓣上坐了起来，控制着自己变大，再变大，小心翼翼地避开这朵花。

　　当穿着深蓝色制服的看守开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乔伊坐在那盆盆栽旁，紧紧依偎着。看守早已见怪不怪。他在和往常相同的时间来送饭，但今天，他将饭菜递给乔伊时的表情似乎有些特别。

　　看守用并不严厉的语气说：“好好吃饭。”

　　乔伊尚未从天堂晕乎乎的心情中缓和过来，此时很受宠若惊地回答：“好的。”

　　看守走了后，乔伊像往常一样吃了饭，喝口水，像往常一样把多余的水给盆栽浇灌上。但今天，他还格外注意找到了那朵花，悉心地拂去了上面的灰尘，用水为它穿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薄衫。

　　然后，乔伊开始着手筑建山水。他兴致勃勃、满心欢喜，觉得自己要开始为自己筑建天堂了。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他没法动长着根系的泥土，只能动空白地段的泥土，而这样搭建出来的山，寸草不生，毫无美感可言。而搭建溪流湖泊的想法也毫不意外地失败了，水自然地渗透到了泥土里，无法形成任何地上水系。

　　但乔伊终于还是完成了一项创造。他把自己的毛巾吸足了水，一头搭在高处，一头垂在花盆上方，于是乔伊拥有了一道断断续续的瀑布。

　　当守卫像往常一样返回收走他的餐具后，乔伊确信他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于是再度变小，回到了盆栽中。

　　刚刚弄得不满意的山水，变小后看却别有一番风情。乔伊在山坡上爬来滚去，在积满水的沼泽里小心前进，最后，终于看到由天边悬到山顶又顺流而下的瀑布，那真是银河落九天，蔚为壮观，乔伊确信就算是在现实世界中也见不到比这更壮丽的景象了。

　　乔伊没有再费力爬进花朵里了。反正花蜜已经喝完，花朵近看远看也没什么不同。他就地躺了下来，遥望着远处的山水、丛林、花朵，感受着身下的温软泥土，仿佛河马回到了家乡的泥潭一般惬意。

　　忽然，乔伊的耳朵又支了起来，又听到了什么动静。

　　乔伊爬起身张望，远远的，透过树叶的缝隙，他看到了一只瓢虫。但这不是平日遇见的瓢虫，而是有乔伊人那么大的瓢虫。

　　这也正常，毕竟他变小了，瓢虫可不就相应变大了。乔伊一想到自己头一次能见到这种巨大的虫子，就忍不住兴奋起来，连忙向虫子的方向走去，心中甚至隐隐期盼着能和这个怪物缠斗一番，厮打一番，分他个你死我活。

　　乔伊一个人在这里被关了太久了，虽然也能见到来给他送饭送水的活人，但他们从来不和他交流。这么说也不准确，那些人应该没被严格禁止与他说话，有时他睡着了也会把他喊起来，会和他说“今天天气有点冷”、“今天伙食不错”这种毫无内涵的废话，而他也会回应他们，就像刚刚一样，但这不叫交流。乔伊想着，他没法问他们“我是谁”，“我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因为他似乎原本是知道的）”，或者“来和我打一架吧”，这种话太傻了，就算被关在这里当一个囚犯，乔伊也不想被当成一个傻子（所以他不会在大街上爬树），于是所有想说的话头都被他憋在胸口与牙床里，没泄漏出来过。他渐渐的也不习惯要说，最后也忘了要说了。毕竟，乔伊想，与他们说话有什么意义呢？

　　瓢虫行进的动静更大了，渐渐有山崩地摧之势，乔伊发现自己想得可能有点乐观，因为那只瓢虫太大了，于他像一只成年的犀牛那么大（不过乔伊也不十分确定犀牛有多大，他应该只在电视或动物园里远远地看过它们，而且因为犀牛不好看，他对它们更没有印象了），更何况瓢虫还有细长伸展的腿，绝对是个Boss级的大怪物了。

　　乔伊于是怯却了，想先躲开它的锋芒，但来不及了，瓢虫已经发现了他，并向他……飞来！瓢虫是会飞的，他怎么忘了这一点！只一瞬间，瓢虫就落在了他的面前，果然是庞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