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劫》醉猫病酒

1、1

　　拜师的时候，师父说我会有一场情劫，渡过了便从此道途无阻，飞升成仙。
　　二者我都不在意。
　　千万年来，刀枪剑戟，冰霜雷火，天骄红颜，誓约谋略，不见有人与天不朽，白头相携。
　　坐忘峰上的流云变幻几度，偶尔与之前的轨迹重叠，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也只不过是一眨眼。
　　我埋了师父的剑，在他死的地方。但有人听说铸剑的材料是九天玄铁，群聚而来求见一面。
　　那天的月亮是红的，师父喜欢热闹，但不速之客留下的残兵败铁必须清理。只是我太累了，等明天醒来再说吧。
　　没想到自己还能睁开眼。
　　先感觉到的是一滴清凉的水珠顺着眼皮滑过，随后才看见阳光透过花瓣散成一片，细微的温度在脸颊稳定地传递，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九百年前那个夏天。
　　那是一朵非常普通的花，五瓣，白色，纤弱，随处可见。
　　昨夜如此激烈的战斗也只是让它一片花瓣稍有残缺，说起来也幸运，远离剑冢的其他地方已经是焦土一片，偏它生长的位置恰到好处，柔嫩的枝叶上露珠点点。
　　坐起来吞下丹药恢复伤势，既然没死，便还是要守在这里，师父再怎么不靠谱，也不能让别人打搅他的清净。
　　二十天，天天有人前来拜访，无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不想归的，也只得送他一程，如此恶客，不如不见。
　　那朵花依旧好运，随着风摇晃，收敛着晨露，沐浴着霞光，在那些人的叫骂声中，自顾自开放。
　　“疯子！你这个疯子……宝物有德者居之，那老贼生前不过无名小卒，能拥有此剑已是修来的造化。如今其沦为尘土，无知小儿还打算让此剑为他陪葬不成？”
　　哦，不巧，我就是这么想的。
　　即使师父修为不高，师门所在之处也只是寻常土丘，只要你打不过我，这剑还非得放在这里不可。
　　那些人的血融进了土壤，滋生出艳丽的红色蚀骨花，香气不论白天晚上都幽幽萦萦，全部冻进冰里才不那么烦心。
　　回头看看，还是小白花省事，随便一块土都能长，给点水就能活，只是花期短了些。
　　掏出一瓶灵泉水浇些在小花旁边，又斟满一杯酒洒在师父墓前，月亮被云遮住半张脸，冷白的光笼罩山间松枝鸣涧。
　　有悠扬婉转的笛声传来，这已经是第三天，好听是好听，但赶着别人休息的时间响起，总觉得有些不合时宜。
　　雾霭朦胧，从树后转出一道纤细身影，手执玉笛，冰肌雪骨，秋水为瞳，芙蓉为面，仪态姝丽，轻纱覆身，玲珑体态若隐若现。
　　完蛋了，我想，在她盈盈下拜的同时低头看了看小花，如斯美人，居然不如一朵花顺眼。
　　随手挥了挥把她冻住，这么一小会儿纱衣已经褪过了肩，将其移至同样被冻住的蚀骨花间，等着明天有人认领，毕竟倾国之色不常见。
　　结果没等到明天，美人便带着怒色破冰而出兵戈相见，废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打发走，为了保护小花胳膊上被划了一剑。
　　拿出药粉撒在伤口上面，掂了掂瓶子重量，看来也支持不了几天。
　　躺在地上，空中繁星点点，恍惚间想起与师父初次见面。
　　那是九百年前的夏天，我尚是顽童，师父还是青年。生来就未见过父母，被师父忽悠住便拍拍屁股从开满花的草地上爬起，跟着他翻山越岭，逗猫撵狗，夜市花灯，大漠雪原。念着些似是而非的口诀，练着每次都被他打败的剑，看着人间的霜雪慢慢爬上他的鬓间，听他说没头没尾的故事，若有似无的惦念。
　　那是我走不进的传奇经历，触不到的喜怒哀乐，改不了的时光流转，岁月变迁。
　　他给小土丘取了个和他本人气质不符的名字，说他大限将至，在此颐养天年，我自可仗剑天涯，如花美眷。很多年前我就能打过他了，但这是我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想抽他。一个人怎么能把生离死别说得那么轻巧，百年相伴断得如此决绝。
　　我自然是没走，亲眼看着他老朽化为尘土，亲手把断剑埋入地面。
　　嘿，现在那老头恐怕又得笑我。
　　侧过身子指尖轻触小白花柔软的枝叶，有露水滴落融入土间。这花是不娇贵，想认真养却太难，虽然各处都有，但先前长在哪儿就只长在哪儿，即使把土连根挖出来放入盆里，不管是浇山间石上的普通溪水，还是碧落天找来的万年灵泉，都绝不吸收马上枯萎，倔得像头驴，没法可想。
　　我爱上了一朵朝生暮死的花，能有什么办法。
　　拖了好几个月，拖到了冬天。
　　那群人怕我跟他们玉石俱焚，准备慢慢耗着，我自然乐意得很。
　　花瓣开始萎缩，花叶泛黄，即使它的寿命比同类要长，也终究脱不出既定的结局。
　　我看见自己的血滴到它身上，想帮它擦干净却没了力气，早知道该像之前想的那样，嚼一嚼吞进肚里，但还是算了，恐怕它不高兴，死也要死在土里。
　　随他吧，但只要我活着，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的。
　　聚宝坊，九层。
　　“老夫前些日子闭关，略有所得，打算淘些好材料铸剑，听说这里有九天玄铁，故来拜访。”
　　“大师谦虚，请随我入内一观。这回的材料很是难得，费了好多人手……”
　　他看见了玉匣中两把断剑。
　　“……可惜了。两剑本为一体，又各自认主，主死剑毁，纵使重熔重铸，也失了那份灵性。”
　　“那这材料……”
　　“再好，没有魂也是枉然，成不了神兵利器，空壳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