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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   十六
      台风天持续了一周,庄兴没去度假村,也再没见过李文彪。李文彪也不管他。
      停雨后,庄兴叫了台计程车去高凤街。
      街上住户多是贫民,李文彪在这里长大,一住二十年,发迹后也未搬家,因而庄兴之前虽未来过,稍加打听很容易便寻到他的住处。
      应门的是名少女,皮肤微黑,穿一条自己裁的绵绸裙子,个子高而健美,大眼睛,眼睛一眨,便有股热辣的情绪放射出来。
      庄兴见了愣了一下,想起西贡的事来,第一反应她是李文彪的女人,不由得审视性地多看了两眼。西贡的琴小姐,虽然是远远地站在楼上看到的,但给人印象是很文静,和面前的少女两样。
      女孩:“你找谁?”
      庄兴:“李文彪在不在?”
      女孩摇头:“我哥出去了,你是谁?”
      李文彪从不提家事,庄兴也不知他还有个妹妹,不禁问:“你是他妹妹?”
      女孩大方地道:“是啊,我叫李文婷,你呢?”
      庄兴本来戴着顶遮阳的帽子,这时把帽子摘下来,像个男学生一样捧在胸前,规矩地道:“我叫庄兴。”
      李文婷瞪起眼睛:“你是大少爷?”
      庄兴:“你知道我?”
      李文婷又是一笑:“当然啦,我哥在给替你开车嘛。”
      她的牙齿非常白,庄兴错开眼神,也跟着笑了笑。
      李文婷让他进屋,庄兴犹豫,“你哥什么时候回来?”
      李文婷反问:“是不是我哥出了什么事?”
      庄兴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李文婷:“我见他这几天都很不高兴,现在你又亲自上门。”
      庄兴听了,好奇心起,不由得跟她进屋。
      “他不高兴的时候是什么样?”
      客厅正当西晒,奶油绿的窗扉是紧掩上的,大概怕他热,李梦婷推开窗,橘黄的阳光倾泻而进,一室都被染黄。正是下午三点,最倦怠的时分,街市上的热气蒸腾上来,人声车声熙熙扰扰,拖长了音调,像从拔了电的收音机里传出的余韵。
      屋内陈设简单,却有野趣,扎染的布艺,自编的果盘,墙上的水彩,都是李文婷的作品,处处有她的影子,肯这样用心布置,她在这个家里一定是很快乐。
      李文婷一面给他倒水,一面笑着答道:“我哥不高兴就躲起来,谁也不理。”
      庄兴想这倒不像李文彪的作风,跟着微微一笑,“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李文婷摇头:“我们是孤儿,父母去世很早,我哥十几岁就出去做事,不管遇到什么烦心事都不会跟我说,怕我担心。”
      庄兴愣了愣,想安慰她,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就恼恨自己嘴笨。
      目光移到墙上的画,有一副画上题有《校园小景》,便问:“你也是女中的学生?读几年级?”
      李文婷:“三年级,明年便毕业了。”和梁红音同级。
      庄兴问:“毕业后想做什么?”
      李文婷耸耸肩:“无非找一份文员的事情做。”
      庄兴:“我见你喜欢画画,为什么不继续学艺术呢?”
      李文婷笑道:“我这都是三脚猫的功夫而已。”
      庄兴倒觉得她的画用色活泼,很有趣味,但到底是外行,也就不再多说。
      李文婷忽然歪头看他,问:“你是不是欺负我哥了,所以他才不高兴?”
      没防备地受到怀疑,庄兴有些窘,“我没有。”
      他这样老实,惹得李文婷一阵咯咯乱笑。
      她翘着小腿,用脚尖勾着拖鞋,她的腿好长,曲线流畅——一样的姿势,若是梁红音做来就是挑逗,在她只是随性而已——笑起来,鞋头抖动,全身都洋溢愉快的情绪,裙子样式虽简单,色彩却大胆刺激,翠绿的底子上浮着桃红的纹路。布料柔软,在胸前被撑出两只尖尖的莲蓬,她晒成蜜色的肌肤,有几分像当年胶园里的少女。
      没有想到李文彪的妹妹是这种个性,庄兴定定地看着她。
      李文婷不好意思地收住笑,“对不起大少爷,我说笑的。”
      庄兴:“叫我阿兴就好。”
      李文婷又是一笑,轻轻叫了一声:“阿兴……哥。”叫完自己先笑了。
      庄兴脸颊一红,局促地站起身,“我先走了。”
      李文婷愣了一下,跟着站起来,“怎么忽然要走,不多坐一会儿?
      庄兴已快步走到门边:“下次吧。”
      李文婷:“兴许我哥就回来了。”
      庄兴:“……不要告诉李文彪我来过。”
      李文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只好道:“那你下次来,我做菜给你吃。”
      庄兴答应:“好。”
      李文婷:“你喜欢吃什么?”
      仿佛因为这个问题有些私人化,庄兴有些赧然:“……都好。”又看了她一眼,反问:“你爱吃什么?”
      李文婷倚着门笑道:“鸡蛋仔。”
      庄兴失笑:“好,我记下了,下次来带给你。”

      过了两天,庄宁从香港打来电话,即将登船回家。
      台风过境,树木和游玩设施受了损坏,正在修缮,但晴日之下,椰风海韵,滨海一线仍然簇新亮丽。庄爷预计战后百废复兴,娱乐业将会蓬勃发展,因此投下巨资,将度假村建在本埠海岸中最细腻的一段沙滩,沙白如雪,远离商用码头,海水碧蓝,海面又最开阔,天气好时,在酒店楼上可以望见极远处的海礁。从前本埠的酒店戏院和歌舞厅都是欧式建筑,度假村却一律采用现代风格,求新求异,一扫从前的殖民风情。
      庄兴乘电梯到办公区。
      未走到会议室门口,便听到里面坚叔在发火。
      “姓庄的有什么了不起,当年是我们几个人一同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凭乜他一人坐定?去年是兴仔,去了趟越南就自以为了不起,当年你我哪一个不曾出生入死,现在又有边个记得?难道如今发白了,反而要看小鬼眼色!现在阿宁回来,点名就要进六层。不是我要争,但不过大家都是有仔有女的人,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仔女想啊。老弟,你说呢?”
      这一年,是旺权打理六层赌场,旺权不如陈壁坚奋力,悠悠地道:“向来是庄爷一人话事,我有什么可说的?我有三个儿子,做什么都是一份职业,最不济,去跑船也可以糊口了,不至于求人舍饭,儿孙自有儿孙福啰。”倒比坚叔还刻薄。
      旺权以退为进,自有马仔帮腔:“权叔在六层的这一年,从无做到有,从小做到大,现在讲换人就换人,即使权叔接受,我们做晚辈的也不能接受!”
      旺权淡淡地呵斥了一句:“多话。我和你坚叔讲话,几时轮到你们插嘴。”又向坚叔道:“我这一年也算勤勤恳恳,赌场生意兴旺发达,大家年底都有红利分,算是对得起公司了,我问心无愧的。”
      坚叔:“大家心里都知道你的功劳,如今赌场生意兴隆,阿宁就来接手,你辛苦一年,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旺权冷笑:“我为他人做的嫁衣裳还少吗?”
      庄兴本以为李文彪不在,他们才好这样背地里发牢骚,不料忽然听到李文彪的声音。
      李文彪声音不大,和气地道:“既然坚叔和权叔有意见,不如等董事会开会……”
      坚叔抢白道:“好啊!你以为我不敢?就是当着老大,这些话我也敢讲!”
      旺权却忽然问:“七叔公好久没出来和我们打牌了,文彪,你抽时间应去望望他。”
      李文彪神色不动,笑着答应:“是,我一定记得。”
      又道:“二少爷刚刚读书回来,进度假村也是为求历练,庄爷最信任权叔,知道您最热心栽培青年人,所以特意让二少爷跟在您身边受教,二少爷年纪还轻,六层还需要权叔主事。”
      听到李文彪出头为庄宁讲话,庄兴不甚高兴。
      没等旺权发声,坚叔先坐不住了,骂道:“我们不是庄家的保姆!”话音里伴着一声闷响。
      知是陈壁坚砸东西发气,庄兴壁角也已听够,迈步走进会议室里。
      见庄兴进来,室内忽然安静,气氛尴尬,不知他究竟听到多少。
      砸在地上的是只玻璃烟缸,居然未碎,正巧落在门口。
      庄兴弯腰捡起,看了看,抬手就往墙上掼去,他出手又快又重,烟缸被掼得粉碎,碎片飞溅开,附近的人纷纷躲避。
      坚叔第一个站起来,怒道:“阿兴,你做什么?!”
      庄兴本就缺乏表情,这时看来简直有些森然,“没什么,我以为有人想这只烟缸碎,就帮个忙,举手之劳而已,坚叔不必客气。”
      坚叔脸色愈发难看,但到底畏惧庄爷,不敢多言。旺权为人圆滑,变脸最快,哈哈一笑,按住陈壁坚,道:“还是年轻人有胆色,快言快语。”
      庄兴也知道这两人突然变色,不是忌惮自己,是忌惮爸爸,他骂李文彪是狗,自己何尝不是狐假虎威。
      “刚才两位叔伯在讨论什么?如果是关于度假村的发展,我很想听一听。”
      旺权笑道:“度假村的发展固然重要,不过我和你坚叔讨论的只是中午饭吃什么,是滑蛋牛肉呢,还是咖喱牛肉。”
      庄兴仍旧没有笑容,淡淡地道:“牛肉不好消化,两位叔伯年级大了,还是吃清淡点比较好。”
      庄兴从来是有什么说什么,很少这么含沙射影,旺权和坚叔脸色难看,李文彪却有些失笑地往他看了一眼,庄兴也正看过来,冷漠的眼神里却忽然有孩子气的流光一转,含嗔带怨的,李文彪又吃了一惊。
      旺权夹枪带棍地问:“这次阿宁回来,度假村是不是该开个欢迎会呢?”
      庄兴抬眼,语气又有些不同:“不必了,各位都是长辈,理应由阿宁一一拜会各位。”讲完,不再理会众人,只看了李文彪一眼,道:“李文彪,我有话要跟你讲。”就径自走了出去。
      李文彪跟上去,两人走进庄兴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是间客房。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庄兴松懈下来,没有再提会议室里发生的事,只道:“香港通航了,阿宁的船明天下午进港。”
      日光从落地窗里照进来,把地板照得雪白,风在这儿是往海上吹去的,因而极目望去,云销雨霁,都是湛蓝的海天一色,一点没有先前的阴霾了。
      庄兴想着李文彪十三岁就养家,又懂得体恤妹妹,自然是不明白自己对阿宁的心情了,在李文彪心里,自己大概是个无情的人,他那样维护阿宁,是不是也有一点情感的因素呢。
      庄兴转开目光,辩解似的道:“你不要误会,阿宁回来,我是高兴的。”
      李文彪不置可否,答应了一声。
      庄兴看了他一眼:“……那天的事你告诉爸爸了吗?”
      李文彪简单地道:“没有。”
      庄兴哼了一声,“问你也是白问,反正你是说谎惯了的。”见李文彪皱眉,便学起刚才李文彪对旺权说的话:“什么进度假村只是为求历练,什么六层仍是权叔主事……权叔精明一世,才不像我那么容易骗。”
      李文彪又问:“我几时骗过你?”
      庄兴冷笑一声:“你自己知道。”
      李文彪仿佛因为他这句话而生起气,不再搭腔。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看太阳越升越高,泼得海面上汪汪的一片油金了。李文彪几次想辩解,但是话到嘴边,心又不定,最终什么也没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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