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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冬至日。

      这个冬天来得格外迅速,让人措不及防,焦山红枫的晨霜还没来得及散去,冬至前夜,细白小雪开始纷纷飘落。

      师傅要娶师娘了,焦山山城将要举办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喜事。

      婚宴在冬至那天,师傅说,那天有今年的一场大雪。

      结果冬至前夜就飘起了雪,飒飒簌簌,像杨花飞落。

      师傅立在新装的屋檐下,背对红绸囍字,仰看白雪飘飘,多少有些尴尬。当初装模作样的卜了一卦,信誓旦旦地对别人宣称第一场雪在冬至的上午,没想到这回却失算了,指不定别人得怎么笑话他呢。陈小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旁边,看出他心情不好,握住了他的手,说“你算的真准,明天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今儿晚上就飘起了小雪,这是在给我们祝贺呢!”

      师傅回头,见她如此温柔可人善解人意,虽知只是安慰的话,但多少也冲淡了些心里莫名升起的惆怅。

      不知为何,越接近婚宴,他越惆怅,心里莫名其妙不舒服,好像将会发生些什么。

      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让她也一起担心受怕。

      他看着陈小言,对她安慰地笑了笑。

      初雪的夜,新布置的老宅,虫蛀的房梁,红红的地毯,一切都是那么新,一切都是那么久,一切尚未开始,一切已经结束。

      这对迟暮之年的准新人,在这个初雪之夜的檐下,相对而笑,羞涩又大胆,恰若青葱年少的模样。

      ......

      当然了,幸福从来都是相对的,丧命偏逢黄道日,落榜遇上状元时。

      这二位站在屋檐下心猿意马之时,另一边温凉却是说不出的萧索。

      她站在门外栅栏边的半山坡上,眼前熟悉的老屋在她出差回来后就变了模样,师傅穿着一身新做的棉袄,风流倜傥,骨子里透着笑。

      她跟师傅一起生活十几年,俩人从来贫寒艰苦,一件棉袄缝缝补补要穿六七年,过年了,一人吃一碗羊排面,这就已经算是很幸福的事了,什么时候,能让师傅感到幸福的不再是那碗面,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了?

      老屋换新宅,老汉娶新媳,房子会变,人也会变,毕竟人的精力有限,师傅娶了新娘,分一半的精力给她,再生一堆孩子,他亲生的孩子,又分走他剩下的精力,那还有多少是可以留给她的?到那时,这个她生活着的地方,熟悉的地方,可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细雪茫茫无声落下,覆在她的长睫上,视线被遮挡,温凉抬起头来,仰看黑色苍穹下洋洋洒洒无尽雪花,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又绚烂又寂寞。

      绚烂的,绚烂到死,寂寞的,寂寞到枯。

      罢了,长久的沉默后是无声的叹息,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有各自的造化,命运这种事情来了挡也挡不住,还是顺其自然吧。

      她伸出一只手来,冷风吹得长袖鼓鼓荡荡,零星雪花落在掌中,点点冰寒。

      独立空竹林,风雪吹骨寒,仰看冬山夜,不见旧时月。

      ......

      不管暮商有多抗拒,冬至日还是如约而至。

      茫茫白雪从夜里一直下到早晨,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清晨时分,有人出来买早点时才发现白雪积在房顶上,厚厚的一层。

      风袖盈,冬雪下,蓁蓁桃花,粉面宜其家。

      鹅毛白雪,十里红妆。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是师傅娶亲的日子,从一大早开始,师傅就笑得跟个傻逼一样。

      温凉从小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虽怕师傅抛弃自己,但还算懂事,这天再不情愿,也要在师傅和外人面前摆出一副和乐融融的样子。

      只是有点奇怪,她昨天请暮商来蹭酒席,结果暮商第一次拒绝了她,当时暮商的神情很冷淡,温凉的玻璃心有些受伤。

      暮商应该是有事吧,温凉这样安慰自己。

      作为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喜事,这天焦山城是相当的热闹,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师傅穿着新郎官的衣服骑在马上,迎亲队伍开始出发走在街上,几乎是同时,在山城里望不到的地方,在没有温凉的地方,焦山山顶的水池里,暮商正一点一点消失。

      她委顿在水池里,身体慢慢疲惫,眼睛也开始失明,她眼前的风景在一点点变暗,变成灰色,即使艳丽如红枫也在慢慢失色,她感觉到自己的虚弱,于是闭上眼睛,耳旁有风声,夹杂在风声里的,还有唢呐,鞭炮声,好像有人在说话,好像听见了温凉......

      随后耳朵也什么都听不见了,暮商知道自己五感差不多消亡殆尽了。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心却反而静了下来,脑海中一幕幕画面闪过,全是温凉。

      初见时,她说:“我请你吃栗子,正宗的炒栗子。”

      庙会上,她说:“你记住了栗子的味道,就是记住了我。”

      河边,她说:“阿商,如果有人不让我喜欢你,我一点会难过死的。”

      还有前几日,她从外面回来,暮商不高兴的说:“你干嘛非要去赚那几个钱啊,陪着我不好吗?”

      当时温凉笑了笑,说:“阿商,我以前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干什么都不上心,但是遇上你之后我就想,我要勤奋,我要上进,我要努力赚钱让你跟着我过好日子。”

      她不屑地说:“我才不稀罕过什么好日子。”

      温凉认真地说:“阿商,你现在还不懂,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好东西,我想赚钱,想带你去外面看看,我想让你见外面各种各样的人,看各种各样的风景,吃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我希望你能知道作为人活着是一件多幸福的事。”

      可是,温凉,你也不知道,对暮商来说,有你在身边就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

      焦山池顶的一池静水开始咕噜咕噜发出响动,那是暮商在慢慢消失。

      在她最后消失的时刻,其实还有一句话,那是留给温凉却始终没能说出的话。

      她想说,温凉,你以后会遇见无数个暮商,但她们都不是我。

      第七个秋天,初秋。

      这是暮商消失后的第七年。

      打从暮商消失后,对温凉来说,时间不是按农历阴历算的,是按暮商消失的那天算的,到今天为止已经是第七个年头。

      同时,今天还是倭瓜的四周岁生日。

      倭瓜是师傅的第三个娃,小名叫倭瓜,名字还是温凉取的。

      七年过去,很多东西都改变了,比如师傅有了三个娃,师母正怀着第四个,比如师傅有了娃之后也没减少对她的关爱,比如温凉已经从名扬焦山县的画符师变成了名扬焦山城的画符师,开了三家分店,年入百银,成为焦山县十大杰出青年代表人物之一。

      有了名气有了地位,温凉跟很多暴发富一样,也开始买车,以前只能靠腿,后来靠刚出生的小驴,前几日又新换了一匹刚出生的矮马,温凉十分喜欢她的新坐骑,还专门从城外订购了真皮的马鞍。

      只是这匹新座驾好像十分排斥她专门定做的用马匹做的马鞍,一给它套上,它就踢腿直叫唤,温凉有点不高兴,觉得这马真是天生的穷命,一点也不懂时尚。

      温凉进了门,下了马,拍了拍马屁股,那匹马就自己很听话的走了,走到一个桩子前,自己嘴里叼着绳子,一圈圈缠好,还很臭美的给自己绑了个蝴蝶结。

      倭瓜一听见马蹄声就知道是温凉来了,焦山城这么小,从她家到师傅家走路五分钟就到的地方,就只有她,不骑马不出门。买了马那天还专门绕城一周,坐在马鞍上一脸骄傲,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现在是个人物了。

      倭瓜迈着小短腿飞扑过去,边跑还边张开双臂,奶声奶气地说:“抱......”

      “好的。”

      温凉把一捆卷子塞在他怀里:“拿去抱着。”

      倭瓜:“......”

      老大南瓜出来靠在门框上,对倭瓜说:“老三,真不明白你怎么这么喜欢这个女人,你看,你四岁的生辰,她居然送你高考模拟卷。”

      倭瓜是个单纯的娃,主要是他现在还不知道高考是啥,只知道这是温凉送他的礼物,于是抱紧了怀中的《黄冈密卷》,对南瓜结结巴巴吐出几个字:“高考,喜欢。”

      南瓜看他一副傻相,都不忍说啥。

      这时老二冬瓜也出来看热闹,说:“老三的生辰礼物比我的好,我上回过生,你猜她送的啥?”

      南瓜不解地看着他。

      冬瓜指了指温凉,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她送了我两瓶可乐!还他妈是超市减价买一送一的!”

      冬瓜:“......”

      倭瓜跑来在南瓜腿边扯了扯他的衣角:“南瓜,温凉,送你什么?”

      一提起这事,南瓜脸色都变了。

      他抱着双臂靠回门上,闷声道:“忘了。”

      “忘了?”倭瓜惊讶道。

      南瓜瘪了瘪嘴,他打死都不会说,温凉居然在他生辰上,当着他爹娘的面,送给他一张碟。

      ......

      今天的是倭瓜的生辰,陈小言做了一桌子好吃的东西,其实也是借这个由头把她找过来好好聚聚。

      自从师傅成亲后,温凉就搬出去住了,这些年来,也没找对象,一直都是一个人,而且在距离上和情感上都跟师傅疏远了不少,鲜少踏足这个她生活过的院子。陈小言不说,却能察觉到丈夫的失落,当然她也能体会温凉的心情,这师徒二人都觉得对方抛弃了自己,她无能为力,只能努力做架桥,缓和二人关系。

      今天是倭瓜的生辰,加上温凉过来,师傅真的是很高兴,在宴席上,喝得满脸红光,师傅再想斟酒时,陈小言悄无声息地移开了他的杯子。

      温凉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看他们夫妻恩爱,父子和睦,在宴席上,一家人吵吵闹闹,有种无言的默契,她不作声色,其实在心里微酸,不为别的,就为人家是一家人,她一个外人坐在这里算什么呢?

      饭后,师娘想留她说话,唠些家常,她看了看师傅期待的目光,垂下眼皮,拒绝了。

      她在师傅失望的神色中迈出院落,其实她不想伤师傅的心,但她也没有办法,她成全了师傅,却没法成全自己,师傅现在是别人的家人,不是她的。她看师傅对自己的孩子笑,对他们恼,目光慈爱而温暖,那幸福也曾是她的,但现在不是了。

      别人的家,自己何必去插一脚,惹人嫌弃呢,温凉这样告诉自己。

      晚上,温凉抱着双臂慢悠悠的逛着庙会,看着人来人往,有些羡慕。

      她找到老王,七年过去,老王每个秋天还在这卖栗子。

      暮商离开的第一个秋天,她一个人来这买栗子,老王问她,她身旁的姑娘去哪了,她说,有事,走了。

      老王哦了一声,说年轻人不要光忙事业,要多在一起培养感情,等人不在了,就知道后悔了。

      温凉当时没吱声,心里早后悔了,后悔暮商没离开前自己不知道珍惜,还跑出去赚钱,赚毛了,人都走了,她赚钱给谁花?

      第二个秋天,老王又问,那个姑娘呢?

      温凉说,有事,不在。

      老王叹了口气,没说话。估计是不忍心说什么。

      到第三个秋天,老王再不问她暮商哪去了。

      其实每次老王问她的时候,她也想问问暮商,你哪去了?后来有想一想,其实暮商一开始就告诉了她,暮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说了,她只在秋天出现。

      所以后来每到入秋,她都第一时间守在山上。

      第一个秋天,她在山上遇见了一个姑娘,长发黑眸,很是灵动的样子,她很激动,问:“你叫什么?”

      那个姑娘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道:“我叫暮商。”

      她愣了愣,直勾勾的盯着人家片刻,转身离去。

      这不是暮商,不是她的暮商。

      第二年,第三年......每个秋天,她都会遇到化秋气而生的妖精,可是,她遇到很多个暮商,但那些都不是她。

      ......

      等温凉回过神来,老王已经炒好一包栗子交给她。

      温凉接过栗子,抬眸仔细打量着老王,七年过去,他越来越老,从前的半头白发已经全白,脸上还长了老人斑,炒栗子时,手颤抖的厉害,不知怎的,温凉的眼眶忽然红了。

      她问:“老王,你觉得你还能卖多久的栗子?”

      老王也怔住了,估计没想到有人会问这个问题,他认真地想了想,忽然一笑,又苦涩又无奈“我也不知道。”

      温凉替他心酸,也替自己心酸,老王自从他媳妇儿难产去世以后,每年雷打不动地在这卖栗子,卖了这许多年,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放下,也没想过放下。

      温凉问自己,你还要等暮商多久,答案也是,不知道。

      等待暮商仿佛已经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但你要她放弃,她做不到。

      温凉看着老王,忽然间就像看到了自己。

      或许她等到死,都等不来暮商。

      只能说,有情人皆伤心人,无冤无孽不成缘。

      七年之后入秋的第一天,温凉第一次没有上山去。

      第二天,温凉没有去。

      第三天,温凉提着一包栗子,按耐不住终究还是去了山上。

      红枫漫山,碧天黄叶。

      偌大的焦山空荡荡一片,就像暮商消失之后的样子。

      温凉对着湖面发了很久的呆,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突然,后脑勺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温凉抬头看看,估计是树上掉下来的什么东西吧。

      再走几步,后脑勺又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还挺有分量的东西,砸得还挺疼。

      那东西顺着她后脑勺掉下去,温凉蹲下去看,竟是个栗子,生栗子。

      心,突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无法抑制。

      感觉到面前站着个什么人,温凉缓缓抬头起身。

      在她不远处,背对着那池静水,碧天红枫下立着一个少女,红衣黄裙,眼眸深幽,她看着温凉,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跨过七年时间,似第一次见面,她坐在树上,笑看她的呆样。

      温凉怔住,看着这个面前的这个人,不敢置信。

      有秋风吹来,夹杂着枯枝败叶的腐朽和清香,吹拂着二人的衣袍。

      良久,温凉听见她开口道:“我叫暮商,初来乍到,请多包涵。”

      ......

      暮商,你好,我是温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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