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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山君篇(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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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胖先是嚎啕大哭,后加入歇斯底里的哀嚎,最后眼泪淌干,只剩下啜泣。
过路的仙娥们屡屡把头探进来,以发泄不满:“管管你儿子行不行。”应天也忍无可忍的从后殿出来,将手中竹简重重搁在桌上:“够了,他也太吵了。”
我只得牵着胖胖走到殿外的长生树下,他蹲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看上去极可怜,他又啜泣了片刻,终于安静下来,目光呆滞的望着地面,眼睛肿的像一对剥皮荔枝。
他慢吞吞的说:“我不喜欢这里,这里无情的人真多。”
我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我娘也这么说。”
“那你娘还让你上来?”
“我娘早就死了。”
他点头:“好巧,我娘也是。”他又说:“我娘很漂亮只是眼睛有点瞎,找了我爹,过了几年苦日子,最后死了。”
“好巧,我娘也是。”看来天下眼瞎的女子不止我娘一个。
胖胖有些激动的握住我的手,目光中写满同命相怜四个大字。他抬袖将眼泪一摸,自嘲似的笑道:“其实我爹是天帝。”
哇,好大的八卦,“那华樘和应天……”
“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大家都装不知道罢了,所以我也不爱提起,我娘死后没人收留我,赤鹿就把我带上了山。”
怪不得他对华樘应天毫无敬畏,又颇为冷淡,显得极为大胆,与其他小仙不太相同。
“我一百岁就跟着赤鹿了,他是个顶好的人,只是明白他的人太少,他不喜欢与人亲近,还说有些人心不如兽心,他不相信他们。”
“为什么这样说?”
胖胖摇头:“他爹是上古战神又是天帝的哥哥,依他的名望可以留在九重天,依能力又能接下战神神位,可他偏不,只守在爻山,这中间肯定有他的理由。”
话到此处,华樘终于回来了:“怎么在这里等?走吧,我带你们去见他。”
华樘说经几位上君一致表态,天帝给赤鹿下了四十道雷刑,雷刑后才是死刑,明日在锁仙台执行,胖胖听完后反倒沉静下来,这一路异常安静。
锁仙台是悬在西南天的浮石,八方有二十四只火凤凰看守,是用以囚仙的地方。
我们方才靠近,一只额上有三根白羽的巨大火凤凰便俯冲下来,绕着我们飞旋一圈,又停在华樘面前,它压低身子以示臣服,胖胖爬上凤凰背,问我:“你来吗?”
我本想好要见一见赤鹿,被这么一问却怂了,遂摇了摇头,独自走回了华樘殿。
我有点懦弱,有点悔恨,有点失望,还有点恨自己。
但是只一刻之后他二人就风风火火的回来了。
“他居然赶我走。”胖胖冲着殿顶的藻井大吼一声:“居然还问我来干什么,这很难猜吗?”
华樘递上一杯凉茶:“锁仙台戾气重,你这种小女孩本来也不该上去。”
我大惊失色:“你是个女孩?”
她又仰头吼:“这也很难猜吗!”
看来我知道的事还是太少了。
胖胖不屈不挠的又去了数次,她最后一次回来已是深夜,她没了抱怨,只侧身躺在木榻上一动不动,我以为她睡着了,轻轻摸她的脸,却摸来一手眼泪。于她而言这是一个不眠夜,于我而言也是。
夜半时候我出了门,先去了一回锁仙台,因为没有华樘的陪同,白翎火凤凰拒绝带我上去,我只好把手上的仙骨交给它,请它转交给赤鹿。
往东到了天帝宫,高大的宫门轻掩,门内灯火通明,天帝正阖目坐在殿台上,他身披纯金长袍,长袍铺展开,近乎覆盖整个阶梯。
他虽闭着双眼,却看得见我:“本帝猜到会有人来替他求情,却没想到是你。”
“不是求情,我是来投案的,爻山的事是我做的,还请天帝放过赤鹿,免得错杀无辜。”
“你的罪还未还清,就想替别人顶罪?”
“此前的糊涂事,我已经有了特赦令。”
他陡然睁眼:“若非华樘求本帝,本帝是不会答应的,你的事并没有完。”
我一直以为天帝让我入狱,只是出于在仙界维护自家门面,可此刻从他言行看来,他是真的对我不满。
我一向不爱跪人,可现在也唯有跪着求他:“只要放了赤鹿,我的事任凭天帝差遣。”
他闻言态度缓和下来,淡淡道:“看在鲛帝及你诚心的份上,本帝并不想为难你,只要你明日先替赤鹿受过四十道雷刑,你的事我日后再说。”
“什么意思?”
他微不可察的一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此刻的神情略有些古怪,我却很难描述,但他能答应放过赤鹿就已很好了。
当夜我就被押往龙坛,拂晓时分,凤凰车将我押送上锁仙台,彼时锁仙台已是风卷残沙,空无一人,想到赤鹿已经回了爻山,我这才松下一口气。
锁仙台四丈方余,上面唯有一根矮柱,天兵将我松绑就要离开。
“待会儿你自己抱紧那根柱子吧。”
“为什么?”
“怕你疼的满地打滚,从上面掉下去,下面是虚境。”
“掉下去会怎样?”
“死翘翘呗。”
火凤凰得令离去,留下我一个人,遥远的一边是浩瀚天宫,另一边是无尽的风云,不知是哪里传来一声尖利的凤鸣,西边突然涌来滚滚浓云,浓云在翻滚中渐渐被染上铅色,黑压压的将锁仙台包围。
一阵强风刮过,我险些跌倒,连忙抱住台中心的矮柱,刚一抱住,四周一阵震耳轰鸣,我双眼一黑,只觉得从头至尾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痛,每一寸肌肤似乎都要裂开。第一道雷刑就这样毫无预料的从头上劈了下来。
我低头一看,发现劈的尾巴都显形了,险些失禁,现在想想那些渡雷劫修仙的小妖精们,实在是吃得苦中苦了。
乌云的顶端又是一片雷网乍现,第二道天雷划破长空,对着我眉心劈了下来,我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半口气也喘不上来,眼前似乎风云巨变,可是我只看见一道道白光一次次朝面门劈下来,有数次身体都高高的弹起,又重重砸回地面。
到了后来,痛的麻木了,五感也继而消失了,我感到自己瘫在地上,像一具尸体,只觉得体内有一股烈火烧了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庙烧化了。
但下一刻,却有几束青光冲破厚重的乌云,是华樘驾着白翎火凤凰从云外冲了进来,火凤凰巨翅一展,便接住下一道惊雷,它提爪将我的腰肢一抓一提,便回旋着往天宫飞去。
落地后,我被数百位仙君仙娥围着,乌压压一片人影,我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华樘风度翩翩的从凤凰背上落下来,冲着乌压压的人群道:“全部让开。”一言得千百响应,他将我抱起来带回了大殿。
到了殿中,几位仙娥将我抬进后殿,后殿屋中陈设了一处浴池,里面满是黑水,正冒着刺鼻的苦气,应天着一席赤纹黑袍躺在池边的白躺椅上,手里端着一本书,星眉月目垂的低,看也不看我。
“进去吧。”见我迟迟不动,他将眼睛从书页中缓缓抬起,冷言冷语:“公主不必怕,我对你平展展的胸和干瘪瘪的臀毫无兴趣,若不是华樘逼我,我是不会来给你调药汤的。”
他脸色极难看,我只好闭嘴沉到池中,肌肤上立刻火辣辣的刺痛,像千万把刀在割。
屋中很安静,只有应天翻弄书页的声音,过了片刻,他猛然将书往膝上重重一搁,严厉道:“不要造出水声!”天地良心,我一动没动。见我呆呆看着他,他又端起书,目光却始终落在第一行:“我今天还真有点佩服你,以往的仙君没有一个能忍住十次雷刑,大多数半途就从锁仙台跳下去了,你竟然忍到第二十道。”
二十道?那剩下的二十道呢?
“剩下的怎么办?为什么把我带回来?”
“因为剩下的二十道雷刑免了,赤鹿已经从戒桥跳下去了。”
什么意思?我猛然站起身。
“给我小心点!”他抬手挡水花,“他在凡尘里受劫难,总好过天上的死劫。”
我试图爬上去,应天却走到池边,手抵在我头上,强行将我按回池中:“干什么去?白白浪费我一池好药。”
“我要去见天帝。”
“我虽然讨厌你,但始终要提醒你,去见他对你没好处,我知道你不明白,但你以后会明白的。”在他讳莫如深的眼神里,我似乎看到一些枝端末节,可再一细想,他这样说,不过是喜欢压制我。
应天顺手从池边拎起一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往池水中倾入一些白色的粉末,肌肤上的刺痛立刻加重了。他借着倒药粉的契机低声说:“琼花宴向来胡闹,大把人借着酒醉而关门苟且,为何偏是你入狱,你好好想想。”他目光闪烁,其中似有什么,我却看不透,“赤鹿的事你别再过问,再插手只会惹怒天帝。”
门外传来渐近的跫音,他突然垂头在我耳畔道:“我与你说的这些话,当作是悄悄话,切莫和华樘提起。”话音刚落,华樘便走到门前,应天起身回到躺椅上,百无聊赖的继续翻看手中的书。
华樘对我询问了几句,忽而主动道明:“是赤鹿要驳回你的成命,天帝给他下了五十世的劫难,才免去你余下的雷刑。”
五十世劫难是化为凡人在凡尘生死轮回五十世,这到何时才是个头,这么一说我败事有余又害了他。
华樘安慰道:“从锁仙台掉下去是陨灭,受劫难不过是损失修为,二者一比,现在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
他话虽如此,可我知道修为尽失和陨灭对于神君而言是同样的结局。
“胖胖呢?”
“按照天帝的旨意送回爻山了,过几日会有神君暂替赤鹿一职,顺便照顾她。”
应天冷笑一声:“那凄凄冷冷的鬼地方,谁要去?”
华樘将掌中的回旨令抛过去:“是你,刚下的旨意。”
应天闻言勃然色变,丢下书去找天帝理论,不知是不是因为应天方才一席话,我对于同华樘的独处有些不自在,身体又往下沉了几寸。
华樘碍于男女止步在门前,他侧过身望着门外花草道:“这几日你就安心在这里泡药,至于赤鹿的事就别再过问,他的罪只能他自己扛。”
正是在这几日里,我想起从前很多听闻,从前听说三重天的神君盗取他人修为出卖给鬼族,被关了十几年,又听说有仙娥给天尊下毒,也不过是受了几鞭子,而赤鹿虽尽力挽回过失却是这样的结果,我难免认为九重天从一开始就在刁难他。
我将这想法向华樘求证,他却神色一凝,严肃道:“打听这些事对你并没有好处。”
我打听这些,自然不是为了好处,有什么后果也并不怕,只是既然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我也无需再问了。
几日后身上果真脱下厚厚一层皮,连鲛鳞也一片片掉光,唯一没掉的只有头发,应天进来加药的时候,嘲笑我的尾巴:“一条滑溜溜的大泥鳅。”
“都是因为你的药!凶手。”
他瞪我一眼:“明天你就可以滚蛋了。”加完药粉,他往池边长椅上一靠,端起书,心不在焉的看了一页:“我也要去爻山了,真是个鬼差事。”
我游上前,趴在他脚边:“我能跟着你回爻山吗?”
他撇来一眼:“怎么?还想把牢底做穿?”
不想回家罢了,“我去看看胖胖。”
“做梦吧,从哪儿来给我回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