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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道士与和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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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璧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内室。方才里头静悄悄的,连一丝呼吸声都未曾听闻,想必三姑娘已经睡熟了。
廊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沉璧拢了拢衣襟,春夜的寒意还是渗入了骨髓。这几日府中流言甚嚣尘上,什么“大爷昨夜私会李妈妈”、“李妈妈至今还被锁在柴房”之类的闲话,像长了腿似的在丫鬟婆子们中间流传。这些话虽算不得什么惊天秘闻,却足以让人浮想联翩,每每听得沉璧脊背发凉。
她总觉得,这府里要出大事。
沉璧从前在别家大户做过工,那些府邸规矩森严,下人们连抬头直视主子都要挨板子,更遑论背后议论主家是非。可这殷府却大不相同,今早厨房里婆子们嚼的舌根,不到晌午就能传到外院小厮耳朵里。奇怪的是,殷老爷对此恍若未闻,整日里只顾着请和尚道士来给小姐“治病”。那些方外之人念经倒是头头是道,开的丹方却是不见成效。小姐命人将药汁尽数泼了,只说这病是有人存心加害,服药也是徒劳。
“况且……”三姑娘说这话时,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闪过一丝沉璧读不懂的情绪,“谁知这药里又添了什么腌臜东西。”
沉璧忽然觉得,即便是金尊玉贵的殷三小姐,也有自己的难处。这个念头刚起,她又暗自摇头。主子们锦衣玉食,哪轮得到她一个小丫鬟来同情?她拢了拢鬓边散落的碎发,思绪却不由自主飘到了那个被小姐捡回来的乞丐身上。
那乞丐是小姐尚未染病时带回来的。沉璧至今记得那日春雨淅沥,小姐撑着油纸伞从外头回来,身后跟着个浑身湿透的人。他瘦得惊人,活像一副骨头架子勉强撑起一层皮,身上散发着雨水都冲不散的酸腐味。沉璧当时就皱了眉头,这样腌臜的人,怎么配踏进殷府的门槛?
如今那乞丐养了些时日,身上总算长了肉,不再那么骇人。沉璧漫不经心地往院墙外一瞥,忽见石头墩旁蜷着个人影。灰蓝色的粗布衣裳裹着佝偻的身躯,脑袋深深埋在臂弯里,像是在打盹。正是那个乞丐。
沉璧本不想理会,可夜露渐重,那单薄身影在风中微微发抖的模样,莫名让她心头一软。她轻叹一声,转身取了条旧毯子,轻手轻脚地盖在那人身上。
毯子刚覆上,那乞丐突然惊醒。沉璧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那眼神锐利得不像个乞丐该有的。她慌忙转身,却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那人正小心翼翼地将毯子裹紧。
沉璧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月光下,乞丐脸上细密的伤痕清晰可见,像是被什么利器所伤。她心里暗想,这乞丐当真好命,若不是被小姐捡回来,怕是早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只是,这福气能享多久?若叫老爷知晓府里藏了这么个人,指不定哪天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到那时,倒不如当初没被捡回来的好。
是福是祸,谁又说得准呢?
沉璧摇摇头,将这些念头甩开。主子的心思不是她能揣度的,那乞丐的命数更不是她该过问的。只是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眼神,莫名让她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夜色渐深,沉璧沿着回廊缓步而行。殷府的景致极好,假山玲珑,曲水流觞,花木扶疏处点缀着几盏琉璃宫灯,将夜色渲染得如梦似幻。可若细看,这府邸又与山城其他豪门的宅院大不相同,少了几分肃穆庄严,多了几分清幽寂寥,仿佛一座精心构筑的囚笼。
贴身丫鬟的差事并不轻松。白日里忙完杂役,夜里还要轮流守更。按规矩,守上夜的丫鬟需与主子同屋,以便随时伺候。沉璧原本与殷无咎同住一室,自小姐染病后,便不再让人近身伺候了。如今她虽不必进屋,却仍要在门外守到三更。
守了约莫一个时辰,沉璧已是困倦不堪,倚着朱漆廊柱小憩。朦胧间,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声音极轻,却莫名熟悉。她猛然惊醒,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黑影在月下一闪而过。
沉璧心头警铃大作。那身影,是老爷?还是苏慕川?
她慌忙起身追赶,绣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转过一道回廊,那黑影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沉璧站在原地,只觉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待她折返,只见另一个小丫鬟翠缕正守在小姐房门外。
“方才可看见什么人经过?”沉璧压低声音问道,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翠缕茫然摇头:“没见着啊。”
话音未落,窗棂突然传来几声轻响,笃、笃、笃。那声音极有规律,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叩击。紧接着,敲击声变得急促起来,如同雨打芭蕉。
翠缕脸色骤变,捂着心口低呼一声。沉璧见她神色有异,忙追问:“你想起什么了?”
“我,我看见了。”翠缕眼神飘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一双鞋,黑底绣金线的,就摆在窗台上。”
沉璧闻言,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强撑着走到窗前,果然看见一双男式锦靴端端正正地摆在窗台上。黑缎鞋面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纹样,鞋尖处嵌着两粒红宝石,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
这绝不是府中女眷的物件。
沉璧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鞋面便如遭雷击,缎面冰凉滑腻,像是毒蛇的鳞片。她死死攥住靴子,指甲几乎要掐进缎面里。
“你先回去歇着吧。”沉璧强自镇定地对翠缕说,“我有些乏了,想独自待会儿。”
待翠缕走远,沉璧才敢仔细端详这双诡异的靴子。鞋码不小,绝非女子能穿。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靴底竟沾着些许暗红色的痕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方才那道人影,莫非真是老爷?可老爷为何深夜潜入小姐院中?整个殷府都是他的,何须这般鬼鬼祟祟?再者,这双鞋又是何意?
沉璧将靴子紧紧抱在怀中,绸缎的凉意透过衣衫渗入肌肤。她忽然明白,殷府平静表象下暗流汹涌,而小姐的“病”恐怕与此脱不了干系。
“得想个法子。”沉璧喃喃自语,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院墙外那个裹着毯子的身影。月光下,乞丐不知何时已经坐起,正静静地望向这边。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仿佛能看透一切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