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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铅华薄 ...

  •   回到黻霖轩时,硕大晶莹的月亮还斜挂在西天角上,从木樨的枝叶中看去,象一盏明亮的羊角灯笼。
      “累不累?”他的眼睛象黑色的宝石一样光华夺目。
      我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说什么好呢?借机哀求他留下来,或是请他原谅我?不,都没有必要。他是一个固执而骄傲的人,如果他想这么做,不用我出声。如果他不想,我说也没有用。
      无言相对良久,他还是走了。白色的袍角被风吹得扬起,背影俊朗潇洒,雍容华贵,似谢家子弟。
      我忽然按住胸口,弯下腰来。
      桂花、木樨、海棠、墙角的文心兰,一缕一缕的清香,时而交织一起,时而缓缓分开,随风飘来,又渐渐消失远去。微风摇动木樨树叶,发出轻微的哗哗声。过了一会,风停了,一切声响、气息,都化为云烟,无影无踪。
      在这个院子里,曾经有许多美丽的承诺,还有许多凄酸的悲苦,和这声响一样,归终都要烟消云散。
      我躺在床上,惆怅地微笑。
      月光象一道细流,穿过芭蕉叶,在夜色中缓缓流动,流过书架、流过焦尾琴、流过梳妆台,把屋内分成一道道细长的空间,直到钻入帐中。
      我撩开帐子,摊开手掌,又轻轻地合拢,无声地说:“看,我的手上也有月亮。”指尖的尽头,银盘般的月亮熠熠闪光,一圈一圈的光晕不离不弃地绕着它。那明亮的光线渐渐刺痛了我的眼睛,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迅速浸湿肩上的衣服。
      不要怕,不要怕。
      伤心、疲惫、痛苦的时候,只要睡着了就好了。就像这样,躺在床上,躺在还有一丝熟悉气息尚存的床上,静静地回想往事就好了。
      我闭上眼睛,想着叹息桥下的流水折花,渐渐沉入梦乡。
      仿佛睡了很久很久,我听见有人在耳边温柔地说:“逍遥,快起来,我带你去看月亮。”我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胤禩站在床前,一袭白衣,神色温柔怜惜。轻柔的月光罩在他的背上,那浅浅的剪影覆着我的脸,象一片最最柔软的云絮。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伸手将我抱了起来。
      我搂住他的脖子,低低唤道:“八郎、八郎……”似乎怎么也叫不够。
      “傻丫头。”他低下头,吻我。
      我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地回应他。那么热烈的亲吻,只有在梦中,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
      午夜的风声异常清晰,我的喃喃低语在风中寂寂地回旋,每一字、每一句,全部都是对他的爱恋和想念。
      “你不要笑我好不好,就算在梦里,你也不要笑我……”
      月亮斜到了西边的一溜粉墙上,他的面孔、左手,半边身子,都染上了一层莹光。他没有笑,俯下身,那莹光便映在我的脸上、颈间,温暖而芬芳。我的眼泪忽然畅快地流了下来,蜷起身子拼命地往他怀里挤,恨不得能嵌在那里永远都不要拔出来才好——即使是个梦,我也要在梦里烙下印子。
      “如果这是真的该多好……”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没有说话,半响,轻轻叹息一声:“是啊,如果那样该多好……”
      挣扎着醒来时,我的耳边还回响着昨晚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傻丫头,快睡吧。”
      真的只是我的梦吗?
      我没有机会问胤禩,中秋刚过,康熙命他主管内务府。
      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内务府的衙门机构十分庞杂,有广储司、都虞司、掌仪司、会计司、庆丰司、慎刑司、营造司,此外还有不少附属机构,如三织造处、内三旗参领处等,旗下还有无数的官庄、官田,堪称六部的缩影。
      康熙此次任命胤禩掌管内务府,就是让他彻查官庄的经济问题。
      官庄是清朝旗地中皇帝的私产,也称作皇庄,因属内务府会计司管理,故又称内务府官庄。清朝入关后,官庄日益增加,并陆续增设粮庄、棉庄、盐庄、靛庄和瓜园、菜园、果园等。主要分布在直隶和奉天两地,负责向皇室提供皇粮以及鸡、鸭、鹅、猪、蛋、草、油以及人夫、车辆和其他物品。官庄的壮丁世代是包衣,不许隐漏和冒入民籍,违者严惩。
      问题就在这些包衣奴才身上。
      户部官员不仅纵容包衣奴拖欠皇粮,甚至对他们典卖庄地一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前内务府由三阿哥主管,户部则由太子掌管。自从围场回来后,二人已势成水火,康熙无奈,只有命胤禩来彻查官庄拖欠皇粮一事。
      他办了近半个月,还是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我预料中的结果。
      第一、以他的性格,必然谁也不愿得罪;第二、这中间牵扯太多的人和事,根本无从察起。除非户部拿银子出来,否则问题没法解决。
      让太子拿银子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到这里,腹部忽然一阵牵痛,我呻吟一声,连忙放下书,靠在垫子上,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平缓下来。
      天色已近黄昏,橘色的夕阳斜斜照射着炕上的秋香色缎子,映出微微的闪光。渐渐,浅菫色的天空变成银灰色,黄昏的淡淡寂寥在阴影笼罩的大屋里轻轻飘荡,我还是不让她们点灯。
      “贝勒爷吉祥!”
      我听见外面请安的声音,突然瞪大眼睛——他很少晚上来这里,今天是怎么回事?刚要起身迎接,他已经进来了,看见炕桌上的书,眉毛微微一皱,“现在光线不好,又不点灯,小心把眼睛看坏了。”
      我接受他的关心,也不争辩,笑道:“吃饭没有?”
      他在炕上坐下,摇摇头,顺手拿起一颗小点心放进嘴里,“味道还不错。”
      小如燃起蜡烛,清楚地映出他眉间一丝隐忧,看来内务府的事情还是没有什么进展。我伸出手指,刚要抚上他的眉心,忽然想到我们目前的关系,若无其事地在半空中挥了一挥,立即缩了回来,笑道:“天气已经冷了,怎么还有这种小蛾子?”
      他看了看烛火,道:“大概这就叫飞蛾扑火。”忽然又笑了起来,“蛾子有很多种,刚刚那小飞虫应该也算蛾子吧。”
      飞蛾扑火。
      我猛地抬起头,忽然看见他脸上的一丝痛楚,可是没待我看清楚,那痛楚已经消失在淡紫色的暮色中,完全无迹可寻。
      他不是在说我,倒更象是说他自己。
      我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问道:“要不就在这里吃饭?”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忽然拿起剪刀,慢慢地把灯花剪掉,“我回去吃。”
      我低下头,淡淡地说:“那您先回去吧,我精神不太好,想睡一会。”
      我还是自作多情了。
      九月的夜晚已有十分凉意,霜冷露重,我蜷在被子里,久久不能入睡。
      那晚到底是真是幻,我始终想不明白。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个梦。恍恍惚惚中,似乎真假已经全不重要。我翻过身,睡在以往他睡的那一边,掩嘴打了一个寂寞的呵欠,过了许久,终于睡着了。
      下半夜,身子逐渐暖和起来,似乎还有人帮我按摩酸软浮肿的双脚,整个人恍如沐浴在春日的盈盈光辉之下,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舒服。
      那一夜,我睡得十分好,似乎几百年没有这么好过了。我满足地叹息一声,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充满笑意的声音:“早。”
      我一愣,睁开眼睛四处一看,忍不住尖叫道:“我怎么在这里?”
      “你昨晚在外面下死力地拍门,说什么自己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什么是火柴?”
      “杀人的武器。”我回过神来,冷冷地说。
      “糟糕,你没有把它带进来吧?”
      “希望如此。”我伸手到被子里摸了一下,松了口气,随即不置信地问他:“昨晚是我自己跑到这里来的?”即使打死我,我也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来。
      他点点头。
      “我奉劝你一句,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千万不要开门。医学上把这种情况叫做梦游,即使杀了人,也不用负法律责任。”我又气又急,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只乱说一气。
      他本是个极精明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话中的奇怪之处,只问道:“你会杀人?”
      我的心忽然一酸,我早已被他杀死了——就在他告诉我他要纳妾的那一天。
      他伸出手臂,轻轻将我抱在怀里,嘴唇触着我的耳垂,“你即使会杀人,我也不怕。”
      我趁自己还能保持清醒意识前,连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裹紧被子缩在床角。
      他眉头一皱,“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这个怀抱里有另外两个女人的痕迹,再也不是我眷念的地方。
      他突然明白过来,神色一下温柔起来,低声唤道:“灵犀……”
      我一怔,侧过头,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听雪斋。一切如旧,我曾经用过的胭脂盒子还放在梳妆台上,不知有没有别的人动过它……
      我忽然落下泪来。因为,我听见心底有两个声音在对话:
      “你仍然爱他?”
      “对。”
      “可是他没有原谅你,你也不会原谅他。你们在一起,只会痛苦。你们已经完了。”
      我有些恍惚,“完了吗?”
      “什么?”他握住我的肩膀,声音有些焦急,“灵犀,你怎么了?”
      泪水中,他的面孔逐渐模糊起来,我闭上眼睛,缓缓向他靠近。就在刚刚碰到他手臂的时候,外面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贝勒爷起来没有?”
      我浑身一震,倏地睁开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毛主子吉祥。请主子见谅,贝勒爷吩咐过,没他的允许,任何人不能进听雪斋。您要是有什么话,奴才可以为您转达。”
      我捂住面孔,任由眼泪从指缝中流下。
      “这样啊,不如请公公现在去问一下贝勒爷,可要去撷芳阁吃早饭。”朝云还在努力。
      我心头火起,正要开口,小顺子已经说道:“贝勒爷和福晋还没有起来,可能等会就在这里用早膳,不过奴才会把您的好意转达给爷和福晋的。”
      胤禩将我搂在胸前,胸膛轻轻地震动。我静静地靠着他,对心中的那个声音说:“我们没有完,我还会继续努力……”
      那个叫“嫉妒”的声音不肯放过我,“你再怎么努力,那两个小妾也不会消失,他也不会忘记围场发生的事情。你们之间永远存在着心结,再也回不到从前。”
      原来这个声音不仅叫“嫉妒”,它还叫“理智”。
      我颓然放下手臂,“我回黻霖轩了。”
      “今天就留在这里吧,我明天要到直隶和奉天去,可能过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他握住我的手,声音很轻,“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照顾自己,晚上不要看书,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宣林太医,千万不要硬撑着。”
      我恍如未闻,低头看着他的手,他的手指插在我的指缝中,填补着我心中最空虚最苦涩的地方。
      难道我以后只能跟别的女人一起分享他?
      玉碎,还是瓦全?
      他心中是否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他每次抱着我的时候,都会想起围场的那一幕,想起有另外一个人也曾经这样抱过我。这根刺深深地刺进他心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所以,即使他听见我和胤禛在太液池边的对话,即使我睡在听雪斋,他也仍然叫我“灵犀”。
      他太骄傲,所以不能原谅我。或者说,在他退婚的那一天,他就已经原谅过我一次,再不能原谅第二次了。
      以后他还会娶侧福晋,会有越来越多的女人住进这里。
      我忽然心痛得不能自已,连忙捂住心口,轻轻地喘了口气。那一刻我知道了答案:不如离去,不如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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