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阮唐是真的很喜欢吃糖,尤其是那种细腻的,含着大颗大颗花生块的牛轧糖,放进嘴里不一会便融成一股甜香的热流,可惜爹娘不让她多吃,说会烂牙,阮唐聪明,联合了弟弟两个人趁爹娘不在的时候偷偷摸摸钻进房里,从柜子底下摸出一个纸包,拿几块便原样放回去,一点痕迹也看不见,还要在爹娘回来前吃完,否则就是一顿好打。
不过现而今阮唐再也不需要担心挨打了吧,等那些拿着刀的人走了以后,她死死地捂住弟弟的嘴巴,手里还攥着带糖沫儿的纸包,躲在床角边那个暗门里,这儿是阮唐和弟弟无意中发现的,全赖门上糊的一层纱一样的东西,外面看起来和墙壁一样,实际里面看外面一清二楚,这地方不大,像个小地窖,里面坛坛罐罐不知摆满了什么东西,剩下的空间也就勉强塞两个小孩子,弟弟很乖,窝在阮唐怀里一动不动,只是特别想说话,阮唐捂他的手就越发用力,直到那群黑衣人走了好久,她才松开手,慌忙去拍弟弟的背,阮霁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嘶哑着声音问姐姐怎么了,阮唐让他坐好别动,自己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向坐在桌子旁边的爹娘。
灯已经被吹熄了,阮唐慢慢走过去,爹娘苍白的脸在窗户漏进来的几率幽蓝月色里被衬托的些许诡异,他们睁着双目,手里还拿着筷子,平视前方,仿佛还想去夹桌上已经凉掉的菜,阮唐张了张口,忽然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她低低地唤道:
“爹,娘?”
没有人回答,巨大的恐惧席卷了小女孩的全身,她不由自主地发着抖,这一切的变化来的太突然,明明她只是在偷糖的时候听见爹娘回来的声音便带着弟弟躲进了暗室,等着他们吃完饭出去找她和弟弟的空挡再溜出来,她还听见娘和爹在念叨着要给他们俩留些菜,说道一半,两个人就不动了,接着那群黑衣人就从窗户翻了进来,翻箱倒柜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也亏姐弟俩藏身的地方颇为隐蔽,那群人找了许久没有收获,最后长刀一挥砍灭了蜡烛,又复从窗口出去了。
阮唐抖得越来越厉害,当一只手拉住她的手时,她差一点尖叫出声,然而弟弟的声音在下一刻响起:“姐姐,爹娘怎么了?”
阮唐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她只能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过去,他们的父亲就坐在前面的长凳上背对着他们,阮唐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的手,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人想起夏天井底镇的冰块,让阮唐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她感觉又冷又痛,鼓起勇气用僵硬的指尖推了一下父亲:“爹爹......”
男人的身子歪了一下,头也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那一瞬间阮唐几乎要惊喜地尖叫出来,却在下一刻被某种带着腥臭味的液体扑了满脸,当她被弟弟的尖叫与嚎哭声唤醒的时候,父亲的头颅已经从他的脖子上滚了下来,骨碌碌地滚到了阮唐的脚边,一双没有闭合的眼睛翻过来,有气无力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阮唐双脚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阮霁被她一拉也摔了下来,重重地压在阮唐身上,他呜地一声哭了起来,两只小手不停挥动挣扎着,阮唐去抱他,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也许那群人还没走远,她想,阮霁的哭声越来越响,响到阮唐的耳蜗里都泛起了带着刺痛的和鸣声,她哑着嗓子,去抓弟弟的手:“别哭,别哭了。”
接着阮霁就不哭了,他的小手抚上阮唐的小脸:“姐姐,你也哭了......”
阮唐忽然就崩溃了,她大声嚎啕起来,哭得比方才的阮霁还要响亮,泪水一串串地掉了下来,在衣襟上留下大团大团的水渍,她抱着阮霁,抽噎声一次比一次尖利,仿佛下一秒就像是要断气一样,她比阮霁明白,阮霁哭是因为害怕,而阮唐,则是从心底真真正正地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们再也没有爹娘了。
当阮氏夫妇的同门师兄弟们匆匆赶来时,已经接近天光破晓时分,他们推开门的一瞬间,清晨的阳光便带着朝露的香气,骤地洒进了屋,照的里面那两个神情麻木的孩子几乎无所遁形,大一点的女孩搂着半昏半睡的男孩子,脚边是一个男人的头颅,一个女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条凳上。
师兄弟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胆大的上去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师姐......”
继父亲之后,阮唐看着母亲的头颅也从颈子上咕噜噜地翻滚下来,撞在地上,黑红色的液体从破裂的额角和断口处缓缓地流了出来,当那一股污臭的东西慢慢淌到她脚下的时候,阮唐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咕”的声音,像是某种没有出声的惨叫一般,接着她双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是在深夜里,阮唐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睁大了眼睛,伸手在身边乱抓乱摸起来,下一刻她就摸到了一个小小软软的东西,躺在她身边,发出缓和的呼吸声,仿佛睡着了——阮霁正窝在一边,一只小手牢牢地抓住阮唐的衣服。
阮唐一把抱住了他,她又想哭了,可是她要忍住,经过一夜的哭喊之后,阮唐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
哭是没有用的。
是的,阮唐在她八岁的一个夜晚便长大了,或许不算真正的长大,但是她已经明白了某些东西的脆弱与残酷。
一片黑暗之中,阮唐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是西域的琉璃丝,线过之处,即使是钢铁也会如同豆腐一般被切断,断后不会立刻分开,须得人用手去推,才会断开,与师兄师姐的情况无二。”
“......你可有头绪?”
“......”那人压低了声音,接下来的话,阮唐不是听的很清楚,她心里明白肯定与父母之死有关,于是阮唐用力往前一挣,“扑通”一声便重重地从什么地方摔下来,砸在了地面上,外面的人一惊,立刻推过灯盏:“长老,他们醒了。”
借着微弱的烛火,阮唐先看清的是身下的青砖地面,再抬起头,发现一群人分成两排坐在前面,阮唐回过头,阮霁窝在暗角里一张小塌上,睡得正香,还在扁嘴。
一个人站到了地上趴着的阮唐前面。
阮唐几乎是慌忙回过头来看他,那个人执着灯,从上往下俯视着阮唐,表情冷冷地,一点也没有要扶她起来的意思。
“阿既,不要吓到她。”
一个人从后面走了过来,绕过阿既,伸手将阮唐抱了起来,阮唐看清他是一个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堆起一个慈爱的微笑:“你叫什么?”
然而他眯起的眼睛里映出的光锐利刺人的可怕,阮唐一哆嗦,颤声回答道:“阮...阮、阮唐。”
见老人没有反应,她不自觉地补上一句:“我爹和我娘的姓叠在一起就是我的名字。”
“唔......”老人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他抱着阮唐,一步步走向房间中央的那张大椅子:“来。”
他抱着阮唐坐下:“说说你昨天看见了什么。”
接下来的一刻钟内,阮唐遭遇了一生中最大的酷刑,她不得不去叙述那段最不愿意想起的经历,如有细节不清楚的,还要被人反复追问细节,堂上坐着的人一个个神情可怖,像是以前娘用来吓唬不睡觉的她的故事里讲的十殿阎罗,逼视着她,有好几次阮唐心绪几近崩溃,在心里祈求人来打断她,她实在不想继续讲下去了。
然而老人催逼着她,终于她讲完了,背上也汗湿了一大片,老人这才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转向众人:“果然没错,是‘鸩阁’的手笔。”
有人轻嗤:“鸩阁自诩正派,却行旁门左道之事,为正统武林名家不齿,故而处处与我派为难,以图正名,阮羽唐慧虽为我派精英,却从未与他们较量过,而今无仇以杀,是对我们明目张胆的挑衅,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站起来,双手抱拳,向老人跪下:“莫瞰愿以手中双刀,为师弟师妹报仇!”
“莫师弟不可。”有人随即出声反对:“我百翎门自上次被各大门派围剿,苦战半月有余,虽最终得以保全自身,然而门派精英,已经折损大半,如今阮师弟夫妇也不幸造人毒手,更是元气大伤,此时若出手,恐怕反倒时自取灭亡.......”
莫瞰怒目圆睁,喝道:“陆康,你的意思是要我等平白咽下这一口气,做那缩头乌龟!”
陆康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须,双眼眯起:“非也,只是想请莫师弟勿要冲动行事,免得祸累门下,使师弟背负上鼠目寸光以卵击石毁害门派的骂名,岂不可叹可悲。”
“你!”莫瞰几乎将眼睛都要瞪出眶外,他暴跳而起:“姓陆的,不要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够了。”老人出声制止,他声音不大,却使得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失,唯有莫瞰低下头,还时不时地用余光狠瞪着陆康。
“陆康言之有理。”老人淡淡地说,莫瞰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垂下头,老人转过头来,看向阮唐:“然而我们还是要听听当事人的意见,小丫头,你想给你爹娘报仇吗?”
阮唐看见那个一脸络腮胡的叔叔瞬间抬手,一双眼睛重新焕发出亮光,热切地盯着她,反而叫她有些无所适从,只能向一边扭过头去,然而老人令她转过头来,又一次问了她:“你想为你死去的爹娘报仇吗?”
阮唐茫然的咬着下唇,在反复思虑了许久之后,她终于问出了心底最迫切也最想问的问题:
“报仇......能让我爹娘活过来吗?”
老人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莫瞰,这小娃儿,都比你想的明白。”
说着他抱起阮唐,一步步走向屋外,莫瞰看着她,眼睛里几乎要泛出血丝:“阮师弟......真是白疼你了。”
阮唐慌乱地又想哭,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陌生人要这么说,她不明白为什么问了心里最想问的问题就要被爹娘讨厌,她不知道刚才这群人为什么要争吵,她不明白什么叫做“想的明白。”,她甚至都不明白,什么叫做报仇。
她只想要回她的爹娘,像以前一样冲过来,呵斥她不许吃太多的糖,否则牙齿会烂掉。
通常这么说的人只有娘,爹会在娘怒气冲冲地走开之后,回来哄哭泣的阮唐,说下次给她带栢花糕,既甜又不坏牙,阮唐不哭,不哭。
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再哭,爹会心疼的。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