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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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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夜已深了,少恭何故未眠?”伸手拂开眼前几枝竹枝,仲谨信步走入庭院中,便见一人长身而立于一片花草旁,不由笑道。
那人侧身,微微颔首:“仲谨不也还未入眠么?”
仲谨便提起手中酒壶:“我不过闲来无事,出来透气罢了。却是少恭你,可是有何心事?”
欧阳少恭一笑,抬袖向身前悠然一划:“不过是来看看这片君影草罢了。”
仲谨一怔,仰头看了天上舒朗的星辰,有些怅然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为谁风露...立...中...宵...?”欧阳少恭缓缓念了一遍,似是将此句含在嘴里细细品尝,随即轻笑一声:“仲谨当真乃痴情之人。此句意味,若非情至深处。纵是惊才艳绝,也是做不出来的。”
仲谨微微摇头:“少恭谬赞了,此句非我所创,不过借先人笔墨为少恭而叹...世人皆重才,唯你独重情。若论痴情,又有何人能出少恭左右。”
少恭口称不敢,又状似随意道:“先人笔墨?恕在下才疏学浅,却不知何人做出如此绝句。”
闻言,仲谨心里生出几许烦躁,冷哼一声,方才的谦和友好似乎都是错觉,眉梢一挑,讽道:“少恭若是想问便问就是了,我何曾掩饰过半分?这般试探,却又不够隐晦,平白辱没你我才智。”
欧阳少恭忙拱手:“仲谨莫恼,在下平素行事如此,却是不比仲谨一片赤子之心。却也并非存心试探,不然,当如仲谨所言,更为隐晦些才是。”
仲谨眉头微松,看出眼前之人所说并非虚言...不过,欧阳少恭待谁又全是虚情了呢?便是他要杀要害,要利用要玩弄的,也不吝于给几分喜爱......可这样的喜爱,也不过像是对那带露凝霜的朝花,歌喉天籁的鸟雀,只要心思一转,就能将花折下碾成泥,把鸟捏死收集羽毛......值当什么?
他一笑:“便是告诉少恭又如何?不错,我确不是此方世界之人......而我的那个世界,与此处全然不同。若是少恭去了,定会觉得奇妙有趣......呵,说笑罢了,少恭恐是去不得的。是我失言,若是勾起了少恭兴致却又见不得,反而心焦,我岂非罪过了?”话里带了几分微妙嘲讽,隐隐似是挑衅。
欧阳少恭身形半隐在夜色里,不知在想什么。
仲谨垂首低笑一声,施施然转身离去,带着一点洞悉他人命运的高高在上姿态,仿佛丝毫不知道自己是在拔老虎的胡须。
是他太蠢么?或许吧,这般挑衅最终大BOSS的行为,换个智商正常的人都不会做......可是,他突然好想看见欧阳少恭失控发怒的样子,差点就要控制不住告诉欧阳少恭,古剑奇谭不过是一个游戏,他欧阳少恭的生生世世...都不过是一个笑话!仲谨忍不住笑了起来,愤怒、挣扎的少恭,暴虐而疯狂,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因为结局早已注定...那样地绝望又可笑...多么美!多么有趣!
真想...亲眼看到啊。
仲谨眼含笑意望了望满天星辰,便回屋欲睡,随手掩门。
其实也不需多此一举,到了最后,总能看到少恭卸下那一身谦谦君子的皮,露出真面目的有趣场景。变数太多,总归不好。
夜极静。
贰、
丹炉的炉火昏暗,投下一个个狰狞摇曳的黑影,让周围更显恐怖阴森。
密室中不乏草药味,然而更多更浓的...却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此物莫非是传说中的鲛人?少恭竟连这样的尸体都能收集到!”仲谨话中饱含惊喜赞叹,若不听话中内容,倒与一般欣赏到友人藏品之人并无不同。
欧阳少恭点头,沉下声饶有兴致道:“不错,这确是‘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的鲛人。只是,这一个,可还是活的。我曾去海上寻药,夜晚行船时遇见一位在浅滩上歌唱的鲛人,她的歌声充满了哀伤与追念。她喜欢的人、牵挂的人全都不会再回来了……她只想做一个梦,梦见自己还同以前一样无忧无虑追着海风,所有亲人朋友都在身边,就算不是这样的梦,只要别那么悲伤……我从东海生洲取来梦魂枝的种子,听说把这个种子种在身体里,它就会慢慢发芽长大,而它的宿体也将渐渐沉睡,永远只做令人快乐的梦。”
仲谨认真听着,柔声道:“少恭倒是心善。”
“仲谨如此认为?要知道......此物一旦服下,再醒来之时,便是她寿命将至之日。她服下之后,便立即反悔...只是此时又哪里还有回转余地?如今,我只待她醒来,告诉我,梦魂枝是否当真能予人一世美梦了。”说罢,带着一丝笑意看向仲谨。
仲谨却未如他所想露出什么厌恶之情,只轻声说:“非是不能回转,而是少恭你...不想回转吧。毕竟,可是难得的实验品和收藏品啊!”随即又笑道,“ 不过少恭可胡涂了!若要看这梦魂枝的效用,又何必用寿命悠长的鲛人来试?寻个短命的凡人也就是了......如鲛人这般稀奇之物,养起来赏玩,或是解剖了研究,都是极好的。何必如此浪费?待她醒来那日...也不知少恭你,是否还活着了。”说罢,低低笑了起来。
听到前言,欧阳少恭还以为仲谨是要指责他,不想话锋一转,竟是...说出让他如此惊喜之话,着实是...有趣至极。欧阳少恭不由笑意愈深,似是微讶道:“观仲谨平日行事,温文谦和却又心性率直,原来竟对他人性命如此...视若草芥,当真令少恭诧异了。”
仲谨正悠然欣赏着整个密室,闻言回了句:“ 有何可诧异?少恭方才所形容...不觉得也很是契合自己么?平日里温润如玉君子风度,又兼妙手回春,看似再良善不过。谁又能想到你竟会建有这样一个密室呢?藏的是魑魅魍魉,现的是百态炎凉。”他扬袖一指那腹上裂开一条大嘴的无头之尸,吐字:“贪。”又一转,指向那被血布所盖的老妪尸体,念道:“嗔。”最后袖袍一挥,对着面前口中长出梦魂枝的鲛人,嗤笑:“痴。”
收手负于身后,他望向欧阳少恭,眼中似慈悲似讽刺:“这人心的复杂多变,人世的百般苦楚,竟都被少恭收藏于此了。想来日日观赏,时时耻笑。也别有一番趣味惬意。”
方才随着他言语,欧阳少恭眼中神色越来越热切,此时不免喟然一叹:“仲谨你...果真是不同于旁人的,实乃我知己。我曾携千觞共游此处,他却......倒也是,我这密室之中所藏之物,无不被世人视作离经叛道,恐惧而憎恶。难得有人同你一般,能体会我这喜爱之情。我建此也全非趣味,确有研究医道之用。世人只知医药可救人,却不知一份救世之药下又藏着多少鲜血?他们从不去看,只是逃避罢了。”
仲谨听到这一番极具实事求是科研精神的谈话,不由十分赞同,颔首道:“确是如此。这世上之人...无不是踏着尸山血海走来。便是不用人命,也需无数其他生灵之命来成全己身。却总爱故作清高,自诩无辜......少恭虽行事谨慎,不于人前显露痕迹,然心中却是极傲的,也不屑于辩驳自欺,着实对我胃口。”说罢,柔和了眉目看向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颔首:“少恭亦是如此看待仲谨......幸逢知己!”
“幸逢知己!”
一时间,两位翩翩君子相视而笑,愉悦至极。便仿佛他们不是立于阴森可怖的密室之中,而是站在鸟雀呼晴的山林之间;他们所共同喜爱的,也不过是高山流水,而非...此刻萦绕其身的戏谑杀意。
叁、
欧阳少恭推开眼前府邸大门,缓步踏入院中,视脚下鲜血污秽如无物。
原本精致秀丽的庭院此刻如同修罗场,奇花异草间挂着血丝碎屑,假山上散落几块断肢,而那曾接了落花、流过酒觞的曲水,此时也暗沉一片,漂浮着一些黑红之物。
啪哒,欧阳少恭脚下踩爆了一颗人类眼球。
他素来爱洁,却唯独对这些血污之物不曾有丝毫厌恶避讳。
欧阳少恭步入此间祠堂,便见到了他欲寻之人。
一身白衣被血染得近乎全红,因为杀戮而青丝微乱,领口半开。正带着微微喘息掏出身旁一穿戴富贵之人的心脏。溅出的鲜血沾了脸颊。下意识伸舌一舔,仲谨旋身看向来人,面上还残留几分因杀戮而起的兴奋和...风情。
他笑了,眉眼灼灼:“少恭,你怎么来了?”
欧阳少恭看着此人,分明应是血腥可怖的模样,却偏偏带着致命的魅惑,能激起人心底...最深的渴望。
但欧阳少恭只是稳步向前,淡然道:“仲谨素来自制,知晓分寸。怎的今日...竟做出如此之事?若是想发泄杀欲,捉几个人即可。这般行事,到底怕会招惹麻烦。”
仲谨随手将手中尸体一抛,垂手任鲜血从指间滴下,含着笑意向欧阳少恭靠近:“我此番,并非只为杀人。却是为寻一珍惜之物。偏这家主冥顽不灵。我便也只能......妄造杀孽了。”
欧阳少恭注视仲谨的眼神里多了点微不可见的嘲讽,一如他看着密室中的物什,一如他看着众生:“不想仲谨这般人物,原来亦会为了夺取什么...而不择手段?”
仲谨已经站在欧阳少恭身前,微仰头凑近,近得呼吸可闻。然而姿势如此暧昧的两人,神情却无一丝亲昵。仲谨伸出沾血的手指,去缓缓描绘眼前那入鬓剑眉,极为细致轻柔,倒显得十分缠绵深情。将方才踏过一路碎尸周身却仍洁净温和的欧阳少恭脸上,染上了血色。有些滑稽,却仿佛那么一点血痕便揭开了一层人皮面具,此时面目才是真。
仲谨轻声开口,气息吐在欧阳少恭唇间:“少恭...这是...在笑我么?”
不等欧阳少恭回答,他便撤手后退一步,立于一片血泊之中。微扬下颚,唇角上挑成一个讥讽的弧度:“少恭凭何笑我?笑我贪?笑我嗔?笑我痴?笑我如这芸芸众生一般俗不可耐,愚不可及?”
他一甩袖,眉峰上扬如利剑,气势陡然凌厉起来,如一把利剑破开迷雾直逼人心:“可是少恭,你自己呢!贪婪,挣扎,虚妄,你一直所追求的...又与众生有何差别?你笑旁人,心中隐隐真正嘲笑的...怕是你自己吧!”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却又仿佛有什么正暗潮汹涌。
欧阳少恭缓缓垂下头,呵呵笑了起来,与以往如清风拂面的笑容不同,此时的笑声...极为愉悦,极为危险。令人恐惧,令人脊背发寒,却又会令某些人——如仲谨——兴奋不能自已,心底的黑暗蠢蠢欲动。
欧阳少恭声线压得低沉,尽管危险,却也动听悦耳,犹如恶魔低声引诱:“仲谨总是这般...喜欢将一切都血淋淋撕开。可是仲谨是否想过,你能否每一次...都全身而退呢?”
仲谨兴奋得有些颤抖,他舔了舔嘴唇,压着自身不至于太过失态道:“少恭这是...恼羞成怒了?器量未免太小了些!你我心知肚明之事,便是摊开来又怎样?”
欧阳少恭抬头看向仲谨,脸上的嘲讽与狂傲不再遮掩,周身气势似能引天地风云变色:“心知肚明?仲谨又知道些什么?不过善于察言观色了些,便自以为能将人心玩弄于鼓掌之中?未免...太过狂妄...你分明一无所知!”
“我知道。”仲谨态度突然柔和下来,使得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松。他神色交织变换,目光分明注视着欧阳少恭,却似是在时间长河中溯回了千千万万年,看红颜成枯骨,看万贯留纸钱,最终唯余怅然。他垂下眼,轻声而坚定地重复:“我都知道。”
“可是少恭...我与你不同。你的挣扎,终究都是徒然——不必反驳,你心里明白,只是不肯就此从命罢了。然而古来逆天之人,又有谁曾成功过呢?无!可是我不同...”仲谨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如同那个胆敢对着九只金乌搭箭而射的羿,如同饮尽了河渭也不停止逐日的夸父,无比的自信坚定。那是真正的天压不折地拘不住的傲气。他笑着,朗声道:“我是这天地间的异数!我命自当随我,何须与天夺?我想要做到的事...不能失败,也不会失败!”
“我命自当随我,何须与天夺?”欧阳少恭心绪几度翻腾,不过片刻,却扬眉一笑:“仲谨可当真自信。如此,今日便先由我来领教一番你的本领,如何?”话音未落,已是一拂袖扬起一股灵力扫向仲谨。
仲谨旋身躲过,仿佛瞬移一般来到欧阳少恭身后,贴身而上,轻握其双手。偏头几乎要吻到欧阳少恭耳边长发,如同情人低语,耳鬓厮磨:“我可不想与少恭为敌......今日,便算我不是,惹少恭生气了。少恭莫要为此等小事浪费魂魄之力,嗯?”
欧阳少恭感到侧脸温热吐息,却并未将其一把甩开,反而向仲谨那边稍侧首,怒火将熄,语气却更加阴沉:“哦?看来仲谨所知当真不少,倒是我小瞧了......不知仲谨所行所为,到底...是为了何种目的?”
仲谨后退半步,顺势放开欧阳少恭双手,嗤笑一声:“少恭可是觉得我太傻,会轻易便告诉你?”
欧阳少恭背对着仲谨,缓缓勾唇:“你从未瞒过我任何事......”
仲谨眼神复杂看向欧阳少恭,轻笑:“如此攻于心计...少恭可真是...”随即转身,袖袍微扬,步伐坚定决绝,无一丝拖泥带水。
如此一来,两道人影便仿佛分道扬镳,殊途陌路。
立在原地的欧阳少恭只听得一声几乎逸散在空中的叹息:“无论如何...我总不会害你的,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低头。
不会害我?呵。
肆、
天河星悬。
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千百丈,如一把长剑指天立于万山群中。夜间飘渺的云雾也只能匍匐于山脚处。此夜月色不明,却有繁星缀了漫天,撒下璀璨星光。
山巅处,有一方小小石台,正有一人行走挪动,暗合某种玄妙的规律。那人手中一捧细小晶亮的砂砾,正将一粒粒砂砾嵌入先前刻好的无数微小凹槽内,谨慎仔细却又流畅飘然,嵌入的顺序都出不得丝毫差错。
此人正是仲谨。
星砂,星盘,正是他双手遍染鲜血也不惜得到之物。每一粒星砂,都藏在那被灭门的倒霉人家的宗室子弟体内,位置不定,又极为细小,便需将人体细细剖开,每一丝每一毫都不放过,方可探寻出一粒。
事到如今,自然不能有一丝不慎。
远方忽然传来一阵乐声。并非仙音飘渺,却带着仿佛自远古而来的厚重质朴,能使人追溯着血脉中的古老记忆,回想起人还只是人的生命之初。他们敬畏着脚下的大地,恐惧着电闪雷鸣,看到广阔的海洋会痛哭流涕,捕杀野兽而活,也被野兽捕杀而死,来自天地,归于天地。
没有人不会为此震撼,感到自身的渺小卑微。敬畏天,敬畏海,敬畏大地,因敬畏而虔诚。
可是仲谨不为所动。
一声叹息似从四面八方传来,却并不给人压迫之感。正如母亲拥抱着自己的孩子,温柔而包容,让人愿意就此停留。在你独自匍匐行于幽深黑暗的甬道之时,在你最困顿疲乏想要放弃之时,有人给了你一个拥抱,带着关爱和责备,责备你如此固执而伤害到自己。
没有人不会为之动容,谁不想要一个能够安心依靠的怀抱呢?如果能够快乐,谁愿意选择痛苦悲伤?
可是仲谨偏不。
他不疾不徐,终于将所有星砂都嵌入星盘凹槽内。一方石台,竟仿佛就此集聚九天星辉,与此刻空中的繁星遥遥相映。
他终于抬头,直起身,对着广阔虚空淡然道:“不想如娲皇这般大能,也要对我这区区凡人用怀柔之策?怎不直接打过来?移山填海,也不过是你们一念的事情。”
一个身影逐渐现于空中,说不清是由什么聚集幻化而来,仿佛是风,仿佛是云,亦或无处不在的道。
她所着的衣物,站立的姿态,甚至是容颜,都让人看不清晰,或许是看清了的,却转瞬即忘。只有那双眼,当她注视你时,里面仿佛正有一个世界,不断生灭。
女娲睁开了眼。
她垂下视线,看向仲谨,看向这个妄图借助星辰之力篡改命盘的人类。却并无一丝斥责和轻蔑。包容而温柔:“吾乃汝之母。”
母亲?为了一时玩乐而用泥巴捏出来的玩意儿,你也看做孩子吗?仲谨嘴上未言,神情却毫不遮掩心中嘲讽。
女娲却并不因这冒犯恼怒,仿佛母亲包容婴儿的无理取闹,她看向那开始与星辰相牵引的星盘:“汝终究尚小......为何,想要改变命运呢?”
仲谨知道女娲并不能直接干扰自己的行为,言辞间便也毫不客气,低声道:“我不甘心......”
“有何不甘?汝之命数,超脱于此界。汝可知......吾等何其羡之。”
仲谨有些诧异,却笑道:“原来即便是神...也会被掣肘么?如此看来,我当真...再幸运不过。可是...”他眉一下压,难敛周身渐起的暴虐之意,“他痛,我亦痛;他恨,我亦恨;他怒,我亦怒;他不甘,我亦不甘!当年天柱倾塌,太子长琴不过无心之失。一指弦错,便要永世不得安宁?他如今走到这一步...不是被你们,被天道...生生逼的吗!”
“世间万物,有因即有果。无论有心无心,终酿此大祸。这般责罚,也不算过重。众生皆苦,有比他无辜千万倍之人,亦有受尽折磨仍心存善念之人,汝怎独替他一人不甘?”
仲谨轻笑:“道家,学佛家讲什么因果?你们不都说一切早由天道定下吗?的确,这世上比少恭痛苦者并非没有。可是他们又与我何干?我是人,不是神,看不见什么众生——而你们,看见了众生,却又做了什么呢?”
女娲没有理会这样的责问,只是又问仲谨:“汝对这天地,当真无一丝敬畏之心,亲近之意?”
“敬畏?弱者对强者才需要敬畏,你说我狂妄自大也好,愚蠢鲁莽也罢,我终究不受此方天地束缚!...至于亲近...”他低头,目光有一瞬间柔和“至于亲近,我自是亲近它们的,风霜雨电,草木鸟兽,清晨夜尖上一点清露,夜里屋檐滑下的一滴雪水,都是如此美好,让人眷恋......”他微阖眼,衣袂纷飞,仿佛就此化于山风。女娲几乎以为他要放弃。
“可是...”他缓缓睁开眼,目中温情一扫而空,唯留决绝,乃至偏执:“ 整个世界,也不比他一人!若是救不了他......”
“若救不得,”女娲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汝当如何?”
仲谨微笑:“我当与他同去......想来,天道也会喜于少了我这么一个异数罢。”
话音落,方才缓慢牵引星光的星盘终于接完最后一颗,一时光华大盛,无数晶莹泛光的细丝从山峰连向整片天空,辐散开来,仿佛要将整个苍穹都收入鼓掌之间。堪称绝代盛景。
仲谨却并不迷恋这副景象,他近乎急迫地将星盘一收。霎时,满天的光丝就全然不见——实则并非不见,却是隐匿起来,若有人拨动星盘,便可操作天上星辰运行。听着虽厉害,却换做任何人甚至是神,都不敢如此去做。但是仲谨不同......就算天道并非拿他全无办法,他也能拼着一死去篡改一次。
一死而已,若能解他累世孤苦,何惧哉?
收好星盘,他也不再理会女娲。感受身中精血牵引,运用定位之术,瞬移向欧阳少恭所在之地——当初他抹在欧阳少恭脸上的一点血,实乃他心尖血,用术法融于人皮肉中,此后那人便是上天入地,也都寻得!
伍、
蓬莱废墟。
焚寂之火蔓延四周。欧阳少恭魂魄将散,虚弱坐于地上,望着眼前娴静美好的女子:“巽芳,对不起。到最后,我还是不能重建蓬莱,令你......过得开心幸福。”
巽芳一拢耳边发丝,含笑摇头:“夫君,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哪里都无所谓。”
少恭正要开口,一道人影却瞬间出现在眼前。却是自那次不欢而散之后便消失不见的仲谨。欧阳少恭抬头,看向这个所谓知己:“仲谨......你怎会来此?可是...是来看我笑话的?”
仲谨刚用了瞬移之法,有些恍惚。等看清眼前情形,却不由倒退一步,似是愕然:“怎会...时间线...被调快了...怎会如此!”
欧阳少恭不懂仲谨话中含义,却也无深究之意...便是想深究,也没有时间了。他垂目,带着倦惫,将已经快要昏死的巽芳揽到自己身侧。让他的妻子靠在他的肩头与他一起死去...这便是,他最后能给的吧。
仲谨见此,连忙将一丝灵力输入欧阳少恭体内,让他精神好转些许,却也只能拖得片刻。他看着复又睁眼的欧阳少恭,郑重问道:“少恭,你想活下去吗?若是你愿意,我可让你无忧无虑地活下去,再不受那天命束缚!”
欧阳少恭听到此言,心中几度疑惑怀疑,又闪过一丝希望......却最终,轻轻摇头,侧首注视巽芳,伸手轻抚她脸颊:“仲谨好意,在下谢过。只是已不必,这样...也...不错。”
于是仲谨整个人都沉寂下来,静立于原地,看着欧阳少恭和巽芳的呼吸一点点消失。
“为何不救他?”
仲谨转身,却看到女娲浮于蓬莱上空,居高临下道。神情中少了之前的包容温柔,更显神明的庄严肃穆。
他冷笑一声。以为我失败了,所以就不必再惺惺作态来劝阻我了吗?“女娲?这是你捣的鬼?我分明算好了时间,却偏偏慢了一步......不...不是你,是伏羲?”
女娲不置可否,只淡淡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只可悲的蝼蚁。
仲谨低头,回身走向欧阳少恭尸身。蹲下替他理了理袖袍,拂去上面沾染的些许尘土,温柔道:“你累了...想睡了。没关系,便...好好休息吧。再无任何人、任何事能搅扰你安宁。”
女娲见此,慢慢消失于空中,未曾注意到仲谨唇角一抹诡异笑意。
半响,仲谨站起身,神情说不出的奇怪。仿佛是兴致勃勃,却又颇显寥落。
他掏出星盘,拨弄几下。眼前便突然出现一把琴。仔细观之,却与一般琴不同。今人所用琴多为七弦,最多不过十弦。可这把琴,细数来...竟有五十根之多!若非其余仍是琴的模样,倒让人以为是瑟了。
他接住五十弦,席地盘腿而坐,将琴置于腿上,微偏头凝神注视,细细抚摸。
在他原本的那个世界,山海经有记载:“ 炎帝正农桑,闻天地欢歌,立而叹曰:有神处于世。”太子长琴抱琴而生,又为乐神,却实力超群,他的武器便是琴,欢则天晴地朗,悲则日晕月暗。传说他的琴有五十弦,每弹动一根则威力加大一倍,五十根齐奏,则万物凋零,天地重归混沌。
制作星盘,牵引漫天星辰之力,如此声势浩大,他实则...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所谓拯救。不然,依他之能,跟在少恭身边,做出些事情改变命运轨迹,又有何难?虽说恐怕治标不治本,到底比这直接干扰命盘要来得轻易。
借助星辰,再以太子长琴残魂为引,将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五十弦呼唤出来。他的身体...此刻已经开始崩坏。不过无妨...他仍然能蒙蔽天道的眼,做他想做之事。
这便够了。
一弦动,琴音远远传出,蓬莱废墟彻底灰飞烟灭。只剩下抚琴之人,和他身后两具尸体。
双弦动,神州大地忽如海面起伏,山峦崩摧,地裂下陷,无数生灵遭此大祸,惊起九州哀声怜。
三弦...四弦...仲谨的双手舞动得越来越快,直至最后...齐奏五十弦!
最后的最后,他温柔微笑着,回头看了即将粉碎的少恭尸身一眼。
少恭,我救不得你,你也不需要我救。从你生生受了灵魂分离之苦,不得不渡魂的那一日,你的结局便早已注定......这些年,你活得太苦了,便好好休息罢。我就用这诸天神佛,日月星辰,与你陪葬。
你可还算满意?
我的知音,欧阳少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