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空城》柳如盐

2、未尽的遗忘

　　“晶晶，快醒醒，晶晶！晶晶！”混沌之中，梁晶晶听到有人正急促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她努力睁开眼睛，天花板上白晃晃的灯光刺得眼睛直疼，她伸出手掌挡住让人很不舒服的灯光。从手指缝间，她看到了一张俊朗却写满焦虑的脸，是她的先生聂明略。
　　“你醒了”，他轻抚着她的脸庞安慰地说，“放心吧，医生说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你觉得不舒服是因为麻醉还未全部消除，我扶你起来走动一下就好了。”聂明略伸手将梁晶晶横抱下病床，牵着她走向手术室外的走廊。
　　梁晶晶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笑笑回应聂明略。
　　这是本市最大的医院，常年名医坐诊，尤其是妇产科更是全国闻名。之前的将近3个月里，聂明略常陪着梁晶晶来做产检，可惜因为她身体不适导致胎停，医生建议优胜劣汰，所以选择了手术。
　　妇科和产科都在医院的三楼，不过妇科在电梯的右边，产科在电梯的左边，左右两边等待的人们表情区别明显。右边流产手术室外排队等待的人，有的惋惜叹气、有的无奈摇头，也有人假装安慰将进手术室的女友，却没掩饰好那一丝窃喜。而在左边产科等待的人，或是焦急不安、或是满脸疲惫，都遮不住不迫切的期待和心底的喜悦。
　　围着三楼走了一圈，梁晶晶的麻醉也差不多消除了，小腹开始有些隐隐作痛，被聂明略牵着的那只手拽得紧紧的。聂明略觉察到了梁晶晶的不舒服，按照医生的嘱咐走完一圈后，扶着她坐在早已准备好的轮椅上，直接从无障碍电梯到了地下车库。
　　“来把毯子盖上，医生说不能受凉。”他先把副驾驶的座位向后倾斜放低，接着扶她躺下，并贴心地在她后腰放了一个小枕头，帮她系好安全带后，再盖上毛毯。
　　现在还是初夏却已是非常炎热，即使外面下着暴雨，车内也不凉快。自从怀孕后，梁晶晶就十分怕冷，衣服穿得比常人厚许多，家里和车里的空调更是没有开启过制冷功能。炎热空气和倾盆大雨让聂明略有些心烦，在驾车时也不免有着急躁，出医院车库驶到主干道之时，没有看清红绿灯，还大力地踩了油门，结果一下就撞到了直行过来的车上。
　　车与车的碰撞的冲击力，让半躺着的梁晶晶伤口猛的撕扯了一下，她顿时觉得小腹剧痛，眼皮越来越重，暴雨中正和对方协商的聂明略身影也越来越看不清。那个身影越来越模糊，模糊地不再是聂明略，而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个梁晶晶花了四年时间才忘记的人——邓晓宇。
　　四年前的夏天，也下着暴雨。梁晶晶流产了，呼唤着她名字、叫他醒来的人就是邓晓宇。不过醒来以后，梁晶晶没有得到一句安慰或关怀的话，只有冷冷的一句，“既然孩子没有了，那我们今天没法去登记结婚了，还是分手吧。”梁晶晶躺在沙发上，眼睁睁地看着邓晓宇把钥匙放在茶几上，拖着行李箱消失在暴雨中。身体上的疼痛再也无法掩盖她内心的剧痛，眼泪止不住的外涌，润湿了衣领。

　　“晶晶不要伤心，只要现在好好调养身体，孩子以后我们还会有的。”梁晶晶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床上，聂明略正疼惜地擦拭她眼角的泪水。见梁晶晶醒了，聂明略赶紧端来热汤，小心翼翼地用勺子一口一口的喂她。静养的日子，因为要忌口，梁晶晶胃口不是很好。聂明略不仅天天陪着梁晶晶，还搜罗了很多调养食谱，变着花样熬汤给她喝。梁晶晶有什么想吃的，他也马上驾车出去买最新鲜的原材回来。
　　那天早上，梁晶晶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像铺了一层淡淡的脂粉，一扫病恹恹的状态，特别好看。“初夏真美。”她转过头对聂明略说，“好想知道现在外面的阳光是什么味道。”“现在最有味道的就是当季草莓了。”他握着她的手说，“我去郊区给你摘点新鲜草莓回来吧。”她微笑地点点头。
　　从梁晶晶和聂明略的家，到郊区的草莓基地驾车需要两个小时，那天刚好是周末，进出城都要多花一倍的时间。
　　“你先休息会儿，等你醒了的时候就能吃到新鲜的草莓了。”聂明略出门后，梁晶晶又睡下了。
　　被人捧在手心疼惜，让梁晶晶的身体不再那么疼痛，那些痛苦的记忆却总是来袭。不论她多么努力地忘记，只要一睡着还是梦到四年前的那场暴雨，梦到邓晓宇扔下刚流产的她，毫不回头地离去。

　　就在那个午后，梁晶晶又梦到了邓晓宇，坚守了四年的记忆城池也随之被打开。

　　大学毕业后一年多，梁晶晶就怀上了邓晓宇的孩子，得知此喜讯，邓晓宇的父母特别高兴，也不再反对两人交往，并催促他们登记结婚。梁晶晶怀孕2个多月的时候，两人选定了交往5周年纪念日登记，可是就在登记前夜出了意外。
　　那天梁晶晶一个人在家，说是家其实也是邓晓宇的工作室。一处老的跃式洋房，因为地处一楼，所以楼下用作邓晓宇的画室，楼上则为两人生活的房间，木质的旋转楼梯连接着艺术和生活。怀孕以后梁晶晶一直有些浮肿，为了拍登记时能有好的状态，她早早地就洗漱躺下，明天终于就要嫁给爱了5年的邓晓宇了，她兴奋地怎么也睡不着，一遍又一遍地憧憬着拍照登记的幸福样子。
　　艺术青年邓晓宇就要登记结婚了，在朋友圈子里也算是一件轰动的事情。损友们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一定要办一场轰轰烈烈地告别单身派对。因为有身孕，同时考虑自己在场会破坏气氛，梁晶晶没有参加派对，而且她对他说，“可以晚点回家，只要能赶上明年拍照登记就成。”
　　参加派对的人，有多年混在一起的发小和死党，也有一些美术系的师弟师妹们，还有那些想爱却没有爱到邓晓宇的妹子们，以及和邓晓宇爱过的前女友们。像所有告别单身派对一样，邓晓宇的派对也是在一轮又一轮喝酒中进行的，酒过三巡之后，大家都开始吐露知心话。曾经一起猎艳的狐朋狗友们说，“没想到我们之中的顶尖高手，居然是最早结婚的，为了一颗小桃树，放弃了整个森林，太亏了。”一些后辈小师妹们说，“只恨自己晚了几年认识晓宇哥，不然明天和你结婚的就是我了。”还有一些并不熟悉但默默暗恋邓晓宇多年的女生，壮着胆子怯生生地拥抱他。最激烈地当然是那些曾经爱过的前女友们，有借酒撒疯哭得梨花带雨的，有搂着他脖子索吻的，也有咬了他手臂一排牙印的。这样折腾到凌晨一点多，大家才散去，趁着酒劲邓晓宇给梁晶晶打了通电话表白，“宝贝，明天你就是我老婆了，我真的好高兴。”并告诉她，自己太兴奋就喝高了，让她待会接到电话就下楼开门接他。

　　再接到邓晓宇的电话，已经是凌晨3点多。电话接通后，梁晶晶却听到了男女欢爱的喘息声，男子嘴里还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佳芸对不起，我是爱你的。”梁晶晶听得清清楚楚，这是邓晓宇的声音。那个两小时之前打电话表白并说马上到家的男人，那个天一亮就要和自己登记结婚的男人，那个刚成为自己孩子爸爸的男人，现在正和未婚妻的好朋友在一起！他还说，对不起她！爱她！
　　梁晶晶觉得天塌下来了！但她还是强做镇定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对话。
　　“佳芸，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和晶晶结婚这事，我没法对你开口。”
　　“你的选择是对的，晶晶比我更适合你，更适合做一个妻子。”
　　“佳芸，和你在一起的这四年，我真的像在自残，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见你，忍不住和你一起。”
　　“晓宇，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晶晶的，我只是你人生的一处风景，晶晶才是你的避风港。我不想再对不起她。”
　　“你没有对不起她，是我爱你，伤害她也是迫不得已。”
　　“你明天就要和她登记结婚了。”
　　“你知道是因为她怀孕了，而且我也知道你是不会和我结婚的。”
　　“你夹在我和晶晶中间的这4年，其实也很为难。和晶晶结婚也好，算是对她有了交代。”
　　“佳芸，还是你懂我，我爱你。”
　　……
　　在男女翻滚的急促喘息声中，电话被挂断了。
　　原来邓晓宇已经劈腿韩佳芸四年，而且韩佳芸明明知道邓晓宇是她男朋友。他们嘴里说着对不起她，不想伤害她，却一次又一次背叛她。平日里，邓晓宇的莺莺燕燕不少，梁晶晶都无所谓，觉得是因为邓晓宇太有魅力。而这通电话简直就是釜底抽薪，致命一击。
　　梁晶晶不禁痛哭起来，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她声音嘶哑，再也哭不出来。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等待这个漫长的夜晚赶快过去。

　　终于，早晨7点多，天亮了。邓晓宇也回家了。
　　“韩佳芸呢？”梁晶晶低头坐在床上，满眼血丝，眼睑肿的老高，用嘶哑的声音问。
　　“我送她去机场了。”邓晓宇站在床边冷冷地说，“看来你知道了。”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梁晶晶紧紧抱着邓晓宇的腰问。
　　“不论怎样，你也是赢家，我今天就要和你登记结婚了。”邓晓宇边脱下沾满酒气的衬衫，边对梁晶晶说道，“这不是我和你一直期盼的吗？”
　　“我没法原谅你们！”梁晶晶站起来拉着邓晓宇衣襟问到，“你跟我结婚只是因为我怀孕了吗？”
　　“不要闹了！”邓晓宇换上干净衬衫正在扣胸前的纽扣，一把甩开梁晶晶，“我们现在有了孩子，而且立刻马上就要去登记结婚，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而且，我和你在一起后，逢场作戏的应酬也不少，你不是不在乎么，现在怎么想起来闹。”
　　“韩佳芸不一样！”梁晶晶又忍不住哭起来，“你知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你心里有她。”
　　看着梁晶晶哭得歇斯底里，邓晓宇有些不耐烦，“你不要哭，我最讨厌的就是你哭！要哭去楼下哭，不要影响我换衣服。”
　　梁晶晶没料到邓晓宇反倒生气了，还大声吼她，于是便气冲冲地往楼下跑。
　　不知道是她一宿没睡太虚弱，还是哭了很久太疲惫，或者是太生气没有留神。她没走几步，就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鲜血顺着双腿滴在地板上。
　　孩子自然是没了，结婚登记也没去。
　　邓晓宇带着梁晶晶去了他妈妈所在的医院，妇产科医生见惯了各种意外流产，检查后给她开了几副药，让她回家休息。
　　回家后，邓晓宇让她到一楼的画室的沙发上躺着睡会，自己到门外去接了通电话。
　　当她醒来的时候，邓晓宇已经收拾好行李。 “既然孩子没了，我父母也不会逼我们登记结婚了，我们分手吧。” 他从裤兜里掏出钥匙说，“这里留给你，我离开也免得惹你伤心。”
　　“你要去找韩佳芸吗？”
　　“不，我回父母家呆一段时间。”
　　“你走吧！”
　　“那你自己保重。”

　　发生意外后，梁晶晶怕父母担心不敢告诉他们流产的事，只是说邓晓宇要出国发展，所以两人分开了。梁晶晶在那个“家”住了半年，期间邓晓宇再也没回来过，他的父母也没有来看过晶晶一眼。是啊，孩子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值得来探望的呢。梁晶晶不愿别人知道发生意外的原因，也没有和其他朋友联系，只能自己照顾自己，身体也恢复得不是很好。
　　那时候，她也痛苦得想自杀，打开煤气又赶快关掉，放在床头柜的安眠药，打开几次也没勇气吃下去。想着父母，她又撑了下来。她每天让自己很忙，忙到可以让自己坚强，坚强到可以把一切遗忘。虽然，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思念和邓晓宇在一起的温暖，但她知道有的人注定只能是生命中的一道沟壑，不贪念回忆的温暖，现实才有安全的温度，过滤掉痴念，才能跨过那道沟壑，生活才有新的开始。
　　可是，正是那条沟壑伤了她的心，也拖垮了她的身体。四年后，当她忘记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身体上的病痛还是撕开了她内心的伤疤，揭开了那段未尽的遗忘。

　　聂明略并不知道这些过往，更没有想到，过去种种回忆会压得梁晶晶喘不过气，让她无法面对他的好，要离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