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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菩提悲》
  2013 July 27
  01.
  那一天,天色沉的不寻常。
  明明是清晨,却暗的仿佛是深夜。云层厚的密不透风,没有一丝的光。
  下山打水的路上,看见地上散落的血迹,蜿蜒成一条血路。空善心里掠过一丝不安,沿着血迹寻了过去。果不然,在不远处的草丛中,看见了倒地浴血的女子。他连忙放下水桶,上前查看此人是否还有气息。
  女子是以面朝下的,他还要费力将她翻转过来。虽是男女授受不亲,但人命更重要,他念着阿弥陀佛以求佛祖见谅。
  女子鼻息很弱,几乎要消失。他不再多想,将人扛起,飞奔回寺。
  在寺门口看见守门师弟们,他来不及多做解释,只道,快,请师父。
  02.
  客房内,主持在为女施主诊断。
  “将女施主送下山。”
  “师父?!”
  “她受的是剑伤,需要解开衣物上药包扎,我们寺里没有其他女眷可以代劳,只得送下山给大夫医治。”
  “这……但是师父,施主的气息太弱了,我怕她撑不到下山。”
  “我已用内力为她护住心脉,不会有事。”
  “但下山路途遥远且颠簸,恐会加重伤势。”
  “空善,我们虽是出家人,也不可亵渎人家施主。”
  “师父,佛祖有好生之德,人命攸关,不该拘谨于男女之别。我相信佛祖不会责怪。”
  主持斟酌了一会,一叹,“阿弥陀佛。”默许了。
  “谢谢师父。”
  03.
  女子伤势极重。剑剑狠毒,几可见骨。
  经过几日的包扎、换药,女子终于在第七天有了苏醒的迹象。
  她费力的张开眼。虚弱的几乎立刻要合上。
  她动弹不了,浑身剧烈的疼。
  她勉强打量了一下所在处。很普通的厢房,摆着佛像。鼻尖有檀香的味道。
  房门在这时被拉开,她听得见动静,却转不了头。
  很快的,来人走到她面前。看见她张开了眼,似乎很喜悦。
  “施主,妳醒了。”
  来人是个出家人,穿着灰色僧袍,身体修长,眉清目秀,年纪颇轻。语速轻缓,声音悦耳。
  看来,她似乎是被出家人救了。
  她喉咙干涩,发不出声来。
  他为她倒来一杯水,想扶她起身,谁知才碰到她的肩,她便溢出一声痛呼。
  “对不住。”他即刻道歉。看来是药效过了,还是先换药缓解她的疼痛才是首要。
  他取来草药和布条,很熟稔的为她解衣。
  她被他的动作惊吓的不轻,“你——”
  “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对不住。”这几日一直面对昏迷的人,太过顺手的宽衣上药,一时间竟然忘了要说一声。
  “对不住,施主。我只是想为妳换药。”他双掌合十,态度极虔诚,无一丝淫邪之意。他接着解释道,“寺里没有其他女眷,寺庙附近也无人居住,若要找女施主只有山下的镇里,但要她们无偿上山照顾施主,怕也是无人愿意。只好请施主妳委屈。”
  一番话说的合情合理。
  她受人救命之恩,岂能还要求诸多。
  途经生死边缘,谁还在意名节,留住了命就好。
  “谢谢。”她极轻的说。几不可闻,却用尽了她仅有的气力。
  “阿弥陀佛。”他又说了句,才在她的默许下为她换药。
  她紧紧闭着眼,极力忽视他触在她身上的感觉。默许是一回事,但被陌生男子看见身子到底还是极不自在,即便那男子是位出家人。
  04.
  她的伤势在他的精心照顾下慢慢有了起色。
  莫约过了半月,她可以起身走动。但她的活动范围也不大,也就是客房外的后院。
  她不再劳烦他,可以自己为自己处理伤势。
  半月多的相处,她知道了他的法号,年岁,进寺多久,还有他的脾性,习惯,慈悲。而她却未透露过自己的任何事,除了名字。名字,连姓氏都没有。
  “施主。”
  反正就算知道了姓名,他也不会唤她除了施主之外的称呼。就如现在这般。
  其实,她的名,是任一僧人都不敢唤的。
  “施主,午膳了。”
  她点点头。
  她的话极少。年轻的面庞上也无表情,显得清冷不易近人。其他小沙弥不敢与她接近,而人又是他带回,自然由他照顾。
  他没有怨言,也不觉得她难相处。
  经历过这样的生死,便知她所承受的必定不轻。谁能在经历过惨痛追杀后还开朗无邪呢?
  是深秋,一阵风吹来有点冷。
  他看一眼她单薄身躯,问了句,“伤势好多了吗?”
  她不禁想起他为她换药的那些时日,神情有些尴尬,不自觉的紧了紧衣襟,道,“不碍事。”
  他看见了,也尴尬起来,咳了两声。
  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好作罢。
  05.
  经过月余,她已差不多伤愈。
  她向主持告辞,并将贴身玉佩留在房里的圆桌上,以表感谢。她知如果当面送出,主持定不会收下。那已是她身上仅有的值钱之物,价值连城,她却头也不回。
  她没有去跟空善道别,如同她的存在般,很静的离开了。
  小沙弥收拾客房的时候发现玉佩,交给主持看,主持瞬间脸色大变。
  “去叫空善。快! ”
  06.
  他真的是快马加鞭,没日没夜的追赶了。却还是没有看见那单薄的身影。
  无妨,师父说过,她会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他调转头,往她的目的地奔去。
  这一路,明明是秋高气爽的,他却不知怎么的闻见了越来越浓厚的血腥味。越近目的地,就越浓。他心中不安加剧。
  —— 空善。
  —— 是,师父。
  —— 快去追女施主,把这玉佩还给她,还有,一定要护她周全。
  他却是一怔。她,离开了?
  —— 空善。她是逄府唯一仅剩的血脉,她此番去,必是去报灭门之仇。阴阳教个个狠辣,她不会是对手。
  逄府。他心里一凛。
  —— 空善,你明白为师为何要你去吧?
  —— 明白。
  他武艺最好。而且,他欠了逄家一份恩情。
  当年他们家落魄至极,父亲遭旱过世,孤儿寡母,如果不是逄老爷给的一袋馒头和银子,他们活不下去。
  想来这次由他救回逄家孤女,或许是天意。要他还请这笔债。
  07.
  她是饶了路的。
  先回了逄府安葬亲人,之后在坟前起誓告别之后,才踏上寻仇路。
  阴阳教位于山尖。山路险峻。骑马还不如用轻功快。
  她翻墙入偏院,迷晕一教众,将自己易容成他。她没想硬碰硬,否则,怕是到不了教主面前就死了。她动作轻盈,在教内所有水井里下毒,然后潜伏在角落,等待夜幕降临。
  机会仅此一次。
  她不能急躁。
  她看见厨房去水井打水,看见婢女取水泡茶,就差一点了。
  她又静待了一会,算好时间,开始了行动。
  08.
  “着火了!”
  “救火啊!”
  只见阴阳教的四个角落都起了火。教众们喊着,跑着,乱成一团。没中毒的人所剩不多,都跑去救火了,教主主屋空置,无人看守。
  她很轻易的见到了教主阴冥栩。
  “乌合之众。”她说。
  “是我们都以为逄小姐定已与爹娘团聚,所以疏忽了。”他笑着,有丝阴狠。
  被看穿身份,她干脆掀了人皮面具。
  “绝色。”这夸赞倒是真心实意。可惜她生为逄家人,可惜。
  她无意废话,取了匕首便是几刀。他闪身避过,从衣袖滑出铁扇,一挡。
  她倒是忽然收了招。似笑非笑了两声。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妳——”
  “你以为我只易容成了教众吗?”
  这话是——
  他忽然胸口气血翻涌,一阵刀刺的痛。
  “血磷。”
  她告诉他夺他性命的蛊名。
  “住手,妳也会——”
  “死!”
  09.
  血磷是最不易让人察觉的蛊,挥手间便已下蛊,效果也极狠毒。但其代价也极大,所以没有人轻易使用。
  阴冥栩五脏六腑爆裂而亡的时候,她也呕出一大口血。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瞬间消弱了一半。
  她擦了擦血,转身正要离去,却碰上阴阳教左右护法。她心下一沉,不做乐观感想,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来人看了一眼尸体,联手攻来。她极费力的抵挡,脚步有些虚浮。
  看来是要死在这了……
  她本来还想着,如果能活着回去,再去见他一面。
  见那个总是大慈大悲大爱、却又对女子万般不知所措的人一面。
  是她奢望了。
  她轻轻一笑,打算迎接死亡。
  却见那朝思暮想的脸孔出现在眼前。
  “你——”
  空善并不恋战,将人制服后,迅速抱起她便飞身掠走。
  他已在此侯了她三天,一直没有看见动静,直到刚刚的大火。
  10.
  她昏迷了一阵。
  醒来便看见自己被他抱在胸前,两人共乘一匹马。
  她仰头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眉宇间竟有一丝紧绷。喜悦的看着,她想将他所有面貌都印在脑海里。
  “空善。”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法号。而且唤的万般柔情。他愣了一会,才低头莫名的看她。
  她对着他笑了。
  从那之后,他常见她笑容。
  大仇得报,她似乎没有了负累。只是身子也是一天虚过一天。他请教过师父,师父也束手无策,找不出缘由。
  她常在远处看他。
  看他诵经,看他劈柴,看他挑水。
  面目温柔。
  11.
  一日深夜,她潜入他房内。
  他已睡熟,当然不单单是睡熟,还有她下的迷药。
  她出神的看着他的脸,竟是连触碰也不敢。
  手指颤着抚上他衣襟,才拉开了一点,便停了住。
  她知道若是既成事实,以他的性子,他定会娶了她的。甚至他为了还恩也会应允她任何要求。但,这又是否是她所求?
  她想要记得他。
  她想成为他的妻。
  她想拥有他的血脉。
  但,这代价若是他悔恨终生,不得再常伴佛祖座下…… 她终是收回了手。
  他的爱是大爱。能包容若千生灵,却独独爱不了一个女人。
  他的救命之恩,他待她的好,不是因为她本身,而是今日换成谁都同样对待。她懂的。但她还是爱上他。不可自制的。她唯一可控制的,只是将这份心意掩埋。
  她知道的。
  她的爱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成为灰烬。
  12.
  修养了一周,她早已想告辞,是主持百般挽留,说要她养好身子再走。她自己心知,这身子,是修养不好的。她答应留下,也只是为了多贪看他一些时日。可她发现这样做只会让自己越来越弱怯。
  决定离开的那一日,她躲在暗处看了他一整日。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发现,毕竟他武艺高强,而她身手已大不如从前。但她不在乎。
  晚膳完,她去找他辞行。
  “施主。”他看见她,立刻放下经文起身招待。
  “我来辞行。”她没有落座,也没有喝他递来的茶。意思很简单,她无长谈的打算。
  见她如此,他放下茶杯的动作似乎慢过于平常。然后才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愿佛祖庇佑施主。”
  她看着他,静默了片刻。
  那眼神万般专注,透露大量讯息,看的他极想避开。
  久久,她才迟疑的开口,“能不能唤我一声名?”
  他震一震,最后还是冒着大不韪喊了她,“如来。”
  她笑了。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百花争放。她无一次笑的这般美。真真是一笑倾世。
  她是为他笑的。
  她知道这声称谓对他来说有多艰难。但他为她做了。
  真的,于愿足矣。
  13.
  空善一直看着门口。
  仿佛那道白色身影还在一般。
  她一直这般单薄。黑发如瀑。只是近来,那身影看着越发瘦弱。
  其实那晚,他并没有中迷药。
  他的嗅觉一向过人,没人可以迷倒他。他装睡,也不过是想看看是谁下药,又是为何。
  在察觉是她时,他几乎想不出她来的理由。而后发觉她竟是想……,他更是震惊不已。
  她不知道后来空善张开了眼。极轻极轻的叹了一声。
  他察觉她的意欲,却没有即刻醒来制止。他不知道若是她最后没有收手,他会如何做。他的踌躇让他对自己的震惊不亚于对她。
  是因为欠了她们家恩情吗?
  还是因为知道她时日无多,所以,心生怜悯?
  他知道了她中了血磷。
  他这些时日翻查了许多书籍,才找到与她情况完全吻合的症状。不是病,是蛊。而后又想起他在阴阳教看见的阴冥栩的死状,抽丝剥茧,才最终相信她中的是血磷。
  血磷是奇特的蛊。
  分为蛊虫和蛊母。
  下蛊者必需吞噬蛊母,以血肉喂养,来换取驱使蛊虫的资格。
  蛊虫死后,蛊母会开始吸食宿主血肉。这过程大概持续五年。最后,宿主死亡。
  血磷的代价就是自身的性命。所以没人敢随意使用。
  若是她要求,他会圆她心愿的。他可以牺牲一切伴她五年。
  她若要嫁,他便还俗娶她。
  她若要子嗣,他也可以给她。
  只是这一切都无关爱情,只是亏欠。
  这亏欠重的足以让他牺牲自己,即便之后再也回不去原点,他起码无愧于她。
  她或许就是知道这一点,才选择离开吧。她是多骄傲的女子,怎会容忍施舍的情爱。
  她到底没向他要任何东西,唯一的请求不过是他唤她一声。不是施主,而是名,一点也不贪心,他如何拒绝的了。她即便要他的命,他也会给的啊。
  他想他会记得这身影一世。
  逄如来。
  14.
  五年后。
  逄家简陋墓碑前立了一名男子。
  光头,却不是和尚装扮。
  是空善。
  师父说他的心染上尘埃,这些年修为毫无长进,倒是心心念念着一个人,挂念她安危,一直寻找血磷的破解之法。现五年之期已到,师父要他来做个了断。
  他来是来了。但恐怕无法了断。
  视线内立着最为崭新的一块墓碑。写着极简单的三个字,逄如来。
  无墓志。无碑文。无立碑人。
  那一刻他被那腥红的三个字刺的没来由的生疼。
  这应该是她自己立的。
  他想她最后的时光一定过的极难熬,一日日衰败下去,身旁却无一人。
  他被罪恶啃噬的难受,慢吞吞的蹲下身去,极温柔的抚摸着那三个字。心中也跟着默念起来。
  如来,如来——
  他在脑海的记忆中翻到她的笑颜。
  那痛便刺的更深。
  如来—— 如是菩提梦中来。
  他醒的太晚了。
  等心中豁然开悟,人事早已成悲。
  他本可以与她共同拥有五年时光。他本可以。
  他一直以为那些挂心都是因了恩情,结果却被恩情蒙蔽住了眼,失去了她。
  15.
  他亲手着手修葺逄家坟墓。
  坚持自己一人。不在乎耗费多少时间。
  他搭建了一座小屋在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时常坐在她坟前陪她说话。
  终有一天,他会在她的坟上,亲手刻上爱妻两个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