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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暗结 ...

  •   (四)暗结
      转眼时光飞逝,距离上次意琦行袒露心迹,不知不觉已过了两个月之久,之间两人几乎时时刻刻腻在一起,如胶似漆。食同桌,寝同榻,却恨不得把对方变小了随时随地带在身上,不过论其实际上的亲昵程度也不遑多让。
      他们这样肆无忌惮的腻歪,始终深深刺激着另一位同修的脆弱心灵。
      “喂,这还走在大街上呢,你们要不要这样!”一马当先走在前面的一留衣终于受不了了,一脸抽搐地回头看着身后不远处十指相扣的两人——意琦行还好,一脸理所当然又云淡风轻的表情,绮罗生却是脸颊微红地低着头,根本不敢看意琦行和路人,好在意琦行水袖够宽大,完全挡住了两人缠得严严实实的手,终是给心爱的兄弟留了一分薄面。
      听到一留衣这样说,绮罗生颊上绯红更甚,狠狠瞪了意琦行一眼,不由分说地使劲抽出自己的手,不愿再让意琦行给扣着。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抗拒力道,大剑宿眉头一皱,冰霜一般凛寒的目光瞬间携风带雪地杀向一留衣,冻得一留衣浑身都开始抽搐。不想再为难害羞的某人,意琦行决定改换成伸手揽过肩膀的姿势,把默默站开的绮罗生又一把拉回了怀中。被他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捞,绮罗生重心不稳,竟是呆愣着栽倒在意琦行的肩膀上,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一留衣却早已换上了凝噎的表情,觉得自己太嘴贱了……
      瞥见路人频频投来的“原来如此”的目光,绮罗生瞬间又脸充血了,自然而然地想挣开,抬首间却瞄到意琦行的嘴角弯起的一抹淡然无痕的弧度,顿时绝美的形貌少了几分端肃,多了几分柔和,看得绮罗生心中一阵荡漾,身子也随之停下了挣动,乖乖地贴在意琦行怀里,脸红扑扑地低着头。
      结果两人就维持这种糟糕的姿势在大街上走着,而走在前方正头冒青烟的一留衣已经再也不敢回头了……
      “吾……吾有点奇怪……”绮罗生忽然停下脚步,一手抚着腹部,皱着眉头说道。
      “嗯?怎么了?怎么个奇怪法?”一留衣见绮罗生停步,面露难色,立马够上前去关切地问道。
      “如何?”意琦行问,揽在绮罗生肩头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了。
      “嗯……就是——”喃喃着,绮罗生转过头,看着身旁他们正好经过的一家酒店。此刻时近正午,酒店门前车水马龙,店面内高朋满座,往来宾客络绎不绝,吆喝声与夸赞声喧嚣成一片,不时有浓郁的饭菜香味飘出来,令人不禁心向往之。
      “就是……咱们进去吃点东西吧……”绮罗生抬头看着那酒店龙飞凤舞的招牌,揉揉肚子,有些不好意思。
      “你饿了?!”一留衣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怪叫一声。无怪乎他这么惊讶,便是意琦行也微觉诧异——以七修的能为,连辟谷都是久远得恍如隔世的事了。像他们这样的武道高人们至多偶尔品点酒茶,聊抒心情,像饭菜这等俗物却是从来不屑一顾的。
      “嗯……”绮罗生点点头,其实数日前他便有了这种奇怪的感觉,但因为太久没进食而未意识到这种感觉就是俗称的“饥饿”,直到今天经过饭馆门口,感觉尤为强烈……
      “呃……怎么会饿呢……”一留衣无奈地甩甩头,“不管了,咱们就先进去吃点东西吧……正好我也好久没吃饭了啧啧……”
      虽说是饿了数日,但绮罗生依旧只点了一碗白粥,用瓷勺一口一口地吃着,毫无狼吞虎咽之状,反而动作徐徐、优雅脱俗,加之他白衣镶金,华艳清贵,让送菜的小二几乎以为自己端的不是一碗白粥,而是一道仙馔。 而意琦行则至始至终定定地看着绮罗生,眉头皱起,心中暗暗检讨自己最近是不是索求太过,弄坏了绮罗生细致的身子,导致他体力不足,腹中饥饿,但又想到绮罗生修武已久,交欢时也发现他体内真气沛然,应该不至于会饿才对……
      苦思无果,意琦行与一留衣都没点餐,只是看着绮罗生吃,反而看得绮罗生浑身别扭,只得自己埋头吃自己的,尽管他心中也颇觉疑惑。
      不久,瓷碗里的白粥便没了一半,绮罗生执勺沉吟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瓷碗,“吾吃饱了。”
      “咦?只吃半碗?”一留衣正发呆,闻言看看桌上那剩下的大半碗粥,奇道:“不是说饿了吗?怎么只吃这么点?要不换点东西吃?”
      “不了……吾,吃不下,有些反胃。”绮罗生对自己的身体这般的陌生反应也很不解,好在不适感并没有太过强烈,他只是蹙了蹙眉,推开了桌上剩下的半碗粥,“要不,吾再要一碗面试试?”
      “小二,再来一碗牛肉……呃……素面!”,一留衣闻言忙起身唤道,中途瞥见绮罗生不悦的神情,俗辣地立马改口。未几,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便被端上了桌,虽是素面,但好心的师傅还是在里面撒上了葱花,又浇上滚烫的猪骨高汤,甫一上桌,令人食指大动的面香便扑面而来,一瞬间将三人笼罩。
      久不食人间烟火的一留衣瞪圆了眼睛,咽了口口水,还是把面碗推到了绮罗生跟前。
      出乎意料的是,面对如此美味,绮罗生的眉头却拧得更紧了,看见面碗被推到自己跟前,脸色反而越发灰白,额上也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一手揉着腹部,一手却是将面碗又轻轻地推回到垂涎三尺的一留衣面前,勉强一笑道:“抱歉……吾还是不想吃,你吃吧……”话未说完便见他突然面白如纸,唇色尽褪,眨眼间,人已飞速冲出了饭店,在对街的小巷里靠墙屈身,一手捂着嘴,极难受的样子。下一瞬,意琦行也起身飞步跟随而出。一留衣正被面香勾得神魂颠倒,还没来得及谢过绮罗生下筷子,方桌对面的两人便眨眼消失得一干二净,无语的他也只好默默结完钱也端着面跟了过去。
      “如何了?”小巷里,意琦行扶着绮罗生,右手在他曲起的背脊上轻轻拍抚着,看他难受得浑身颤栗,心里也跟着不断颤抖着。
      “吾没事……”话音未落,正好一留衣端着汤面赶到,嗅到浓郁的汤油味。绮罗生终究没能忍住,弯下身干呕起来,刚刚吃下的半碗白粥都被他尽数呕了出来,胃里的难受令他忍不住浑身痉挛,额上也早已汗珠密布。
      “喂!”被绮罗生的异常状况吓了一跳,不明就里的一留衣赶紧上去搀扶,意琦行眼尖,抬手拦下一留衣,沉声冷道:“面倒掉,倒远点。”
      “啊?哦。”一留衣转身去倒面,意琦行则手摁到绮罗生背心处,提气凝神,为他源源不断地灌输真气,待到一留衣再回来时,绮罗生已吐得胃中空空,终于消停了些,正无力地靠在意琦行身上,余光看见那顶标志性的麻绳帽子,条件反射地向后一躲,见一留衣手中没有碗,这才粗喘着气慢慢平静下来。
      “吾……吾没事……”靠着意琦行的手勉力站起,脚步甚至还有些浮虚,绮罗生扯出一个惨白的微笑,一手拍拍意琦行僵硬绷紧的背脊,冲他无力地点点头,示意他自己是真的没事了,意琦行却依旧一脸紧绷地看着他。
      “绮罗生,吾觉得你今天真的好奇怪……是不是去非马梦卫找三余无梦生看看比较好?”一留衣不放心,看他一脸虚弱的神情,忍不住上前搀住他,皱眉问道。
      “不用,小恙罢了——喂!意琦行!”只见意琦行闻言便不由分说地将那吐得浑身脱力人儿打横抱起,举步便向不远处的非马梦卫而行。而一留衣也顾不得调侃这两人暧昧的姿势了,只拔足紧跟在后。
      靠着那人有力的臂膀,头枕在他坚实的肩上,绮罗生已经无力挣扎了,只得认命地叹息一声,伸手环住意琦行的脖颈,闭目埋首在他的肩窝里,不敢再抬头。一头如瀑白发从肩头泻下,掩住了他大半个身子,也遮住了他青白的脸。
      颈中感受到绮罗生额上的汗水,意琦行心中莫名地焦躁难安,抱着他的手也随之而紧了几分。脚下疾步如飞,未几三人便赶到了非马梦卫。
      正是宿雨初歇,屋前的柳树挂满了晶莹的雨滴,柔韧的枝条沉沉地垂下,一片浓荫匝地,苍翠欲滴。而非马梦卫的主人——三余无梦生,却似乎是早已料到七修三人会前往一访,已经携了四能童子和屈世途守在前院中泡茶备水,意琦行一行赶到的时候,清馨的茉莉也刚好在滚水中舒展盛放开来。
      不敢看无梦生一副早已了然于胸的表情,绮罗生靠在意琦行怀中羞窘交加,干脆双目一闭,直接装晕。
      “三余先生,绮罗生他……”一留衣早已等不及开口了。
      无梦生却见一派淡然,微微笑着羽扇轻摇,“先让他躺在榻上吧,吾已吩咐了好友收拾出一间屋子,诸位请随我来。”
      四人配合地将绮罗生送到一间雅致的厢房,意琦行动作轻柔地将他放置在榻上,也顺手扯过一旁的薄被替他盖好。他手上的动作熟练而自然,不知不觉间亲昵尽露,回身见无梦生上前来,便侧身一步让他诊脉。
      冰肌玉骨般修长精致的手指轻轻扣上了绮罗生的脉门,无梦生闭了眼睛,凝神静静地感受着。
      一留衣见他先是嘴角微弯地点点头,继而笑容扩大,眉目间满满的都是喜色,忍不住问道:“绮罗生的身体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无梦生睁开眼,别有深意地看了意琦行一眼,提起旁边小桌上笔墨,快速拟出一份药方,交给始终因为担忧而一脸铁青的银发剑宿,“绮罗生这般乃是小恙,吾先选了些凝神养气的药材,还要烦请剑宿跑一趟了。”
      “无妨。”意琦行颔首接过药方,又深深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绮罗生,便转身而出去抓药。
      “太羽惊鸿……”
      “别,叫一留衣就好。”
      “好吧,一留衣,剑宿已去抓药,劳烦你随好友备水煎药可好?”
      “没问题。”一留衣爽快应道,也转身随屈世途出去了,还不忘贴心地将房门带上。
      “绮罗生。”见屋中只余他们两人,无梦生笑道:“不用装睡了。”言罢伸手倒了一杯热开水,递给凌乱着一头白发,从榻上尴尬起身的绮罗生。
      “你不宜饮茶,吾便只招待你开水了。”
      不好意思地接过热水,绮罗生低声道过谢,双手捧杯饮了一口,顿觉热意从手心和胃中流淌到全身,适才的难受也消减了不少,之前冷汗湿透衣背,此刻黏贴在背上,不舒服之余也隐有几分冷意。无梦生见他不自觉地瑟缩,便顺手拉上了纸窗。
      “恭喜你,觅得良人,他很紧张你哦。”无梦生坐在榻边,微笑地看着双手捧杯取暖的绮罗生。氤氲热气中那张精致的脸现下有些苍白,晶莹雪发也颇有些凌乱,不过眉目间无意识的甜蜜柔媚之意,较之以往却是有增无减。
      “呃……”绮罗生脸微烫,眼下晕开一层淡淡的铅丹色,更显柔美,“先生难道不觉得……”
      “耶~和有情人,做快乐事,非问是是是非非,还去在意外人的眼光,你这又是何必呢?”
      “是。”绮罗生点点头,细细品味了无梦生这一句话,顿觉拨云见日,晴天朗朗,连日来心中的种种纠结也随着窗外停歇的宿雨,一并云销雨霁了。
      这一生,能相遇相知,还需要计较什么呢?是好友、是兄弟、是恋人又如何,他与意琦行的情感与信任,早已超越了爱情,面前是自己豁尽一切要去守护的人,粉骨碎身浑不怕,甜言蜜语已多余。尽情享受这相伴的一生尚且不够,拘泥这些俗事,不过是自寻烦恼、浪掷光阴罢了。
      想通后,绮罗生只觉得浑身轻畅,只想提气清啸,一抒心中清爽。猛地又想到适才身体不适,便转头看向一脸笑意盈盈的无梦生。
      “敢问先生,吾这是……?”
      “已经两个月了。”
      “啊?”绮罗生怔忡,歪头呆呆地看着无梦生。
      "我说,已经两个月了。"无梦生端起小桌上一杯凉茶,一边饮着,一边摇着手中的羽扇,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好友一脸呆滞的表情。
      "那个……"绮罗生心中闪过一道不大不小的霹雳,有些口干舌燥,用尽全身力气勉强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哀声道:"先生……"
      "嗯,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无梦生点点头,"吾对自己的歧黄之术尚有几分自信,便已吩咐意琦行去置安胎药了,那么,你当下,作何打算呢?"
      一时间,一片难堪又难耐地死寂。
      绮罗生脑中轰然一片空白,仿佛世界都在眼前炸裂。他呆若木鸡地坐在榻上,冷汗涔涔渗出,从额角淌下。双手无力地抓着衾被,嘴唇颤抖,一双暗紫色眼眸窒息般地望向无梦生,嗫嚅了许久,却是始终问不出半句话来。
      珠胎暗结,这种事,超越了他有生以来所有的认知,全然陌生的一条道路在他面前无声无息地铺陈开来,尽处一片苍茫夜色,遥远而坎坷。
      无梦生倒是一派悠然,拿过一旁的茶壶倒了半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这事确实蹊跷,具体情况请待吾查证,既是喜脉,在下便先恭喜好友你了。”说着冲绮罗生挤挤眼睛,促狭一笑。
      不过绮罗生此刻却是半分与他调笑的心情也没有,他眉目神情掩在暗光中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唯有沉重的呼吸昭示着内心的紊乱。
      “三余先生,吾……”
      “耶~好友,吾知你此刻心中所想,你若是想要打胎的话,别的吾不便多说,至少,也得先问过意琦行的意思吧,吾料他抓药一趟,大概不难了解情况。”无梦生摇摇羽扇,坐看着绮罗生浑身别扭、坐立难安的模样,心下也为这对璧人一叹。
      “先生……”绮罗生声音嘶哑,紫眸缓缓闭上,“能让吾一个人呆一会儿吗?”
      “请。”无梦生点点头,便起身出去了。

      未几,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意琦行拂尘搭在肩上,手中端着一碗热开水,稳步而入,“药吾已交给一留衣让他去煎了,绮罗生,身体如何?”
      绮罗生没有回答他,他像是没听到一般,仍呆呆地坐着。
      意琦行将碗轻放到小桌上,又拿过一旁的茶杯分出一些替他凉着,见绮罗生神思游离、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下不禁一抽一抽地泛起钝痛。
      到药铺时,阳光正好,抓药的伙计懒洋洋地收了方子,瞟一眼,便对意琦行暧昧地多看了几眼,他只一追问,便知晓了自家兄弟身体反常的真正原委。
      此时房中死寂,门窗紧阖,昏昏暗暗瞧不出时辰。意琦行挨着绮罗生在床边坐下,将他温柔揽住,靠向自己的胸膛,一手顺着他的白发,默默地抚慰着他不住颤栗的身子。
      他极有耐心地去松开他攥得死紧的手指,替他拭去手心的冷汗,然后,与他十指交缠,静静陪他发呆。

      “意琦行,你喜欢孩子吗?”相执的手猛然被白发男子狠狠扣住,绮罗生用力极大,骨节发白,意琦行被他这么一拽,一丝疼痛从手心蔓延到心口,但他却毫不犹豫地反手将绮罗生的手握住,双手合捧在一起,试图捂暖他冰凉汗湿的手。
      好温暖。绮罗生感到手背上传来的恋人灼热的温度,心中一阵摇动,几分酸楚便冲上了鼻头,他回头冲意琦行强颜一笑,眼中却已是晶莹一片。
      “吾只喜欢像你一样的孩子。”意琦行道,这是发自内心的实话。
      渊薮孤寂,常年驻守的他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可是绮罗生来到后,这一切似乎都不同了。他单纯如镜,白发胜雪,笑容明净温暖,梨涡浅浅,可爱讨喜。
      “一个有着天生刀觉,超拔卓越的孩子。”
      这是绮罗生初到渊薮时,意琦行对他全部的认识。漫长的岁月使他早已勘破红尘俗相,纵使绮罗生天生便有一副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姣好容貌与一双奇异美丽的珊瑚角,但这些并不足以成为“能入吾眼”的原因。他欣赏这孩子出尘的灵气,不世的才华,几乎在与那双清澈紫眸对视的刹那,他已能想见到百十年后,他步上刀修至巅、成名江湖、艳冠江山,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是七修刀谱。”他将那部功夫交到白团子手中时,看他圆嘟嘟的脸上尽是好奇与跃跃欲试的兴奋神情,奶里奶气地说不出的可爱,便又加道:“不懂之处,亦可问吾或他人。”
      偶尔,他会看到一留衣、律弹铗与日吹烟之流合伙起来捉弄绮罗生,虽然并无恶意,但每每都会令他手足无措、狼狈至极。绮罗生却从未想过报复回去,依旧是每天一张美丽灿烂的笑脸,下一次被捉弄的时候,也依旧会中招。非关痴傻,只是良善,能依凭本能觉察出善意与恶意的他,总是对肝胆相照的七修兄弟交付以毫无保留的信任。
      暮色四合、星辰寥落的夜里,绮罗生会携了刀谱到正殿寻他,宽敞而凄清的殿中,只一盏灯火如豆,柔柔的灯火将两人昏黄的脸悄悄铭刻。绮罗生先前总爱质疑刀谱本身,即使是号称“武始通修”的他,也常常被问得无言以对。而绮罗生刀修进境日益神速,久而久之便也不再问他七修刀谱之事了,但仍是每晚固执地来正殿寻他,跟他闲谈一天修炼的成果、渊顶上欢脱的趣事,偶尔也向他抱怨一留衣等人恶质的捉弄,或是是带本一留衣从山下淘来的奇闻异志,并不谈话,只是就着火光,在他身旁默默读着。暖光映出他一脸专注,紫眸慵懒半阖,轮廓精致,容颜柔美。谈话时,他始终是温言细语地说着,时常小贫一句或调侃几下剑宿大人,意琦行得空自然是饶有兴趣地反击,往往深夜一会,说的话比他一天说话的总数还多;无话时,两人便一起静听殿外落雪簌簌,细品绝顶山巅的静谧和谐。
      绮罗生彼时还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年纪,却执拗地想要养花。他嘱托日吹烟替他捎回牡丹种子并各类花树树苗,自己往后山寻了处清幽的所在尽心鼓捣了起来。流年轮转,春秋交替,绝地繁华经年地盛开,潋滟了山间单薄的雾色。晨曦日露,朝朝暮暮,他便这样看着他成长,见证他蜕变,目送他离开,静候他归来。多年后的内乱致使渊薮凋蔽,当意琦行再次在他身旁一片浓郁的牡丹香中苏醒时,时光倒流的感觉就像一条奔涌的河流,狠狠穿透他的身体,然后再不复返地奔涌向记忆的尽头。
      “我只喜欢像你一样的孩子。”纯如初雪,暖似春阳。

      听闻此言,绮罗生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欣喜。
      “意琦行。”他努力使自己的声线平稳,但眼角肆无忌惮涌出的眼泪却彻底出卖了他,他并未理会,仍是竭力平稳地说道:“这个孩子,吾不能生下他。”
      意琦行不语,却是目光柔和地看着他,一手抚着他流淌一榻的白发,一下一下,从头到尾,耐心温柔,不离不弃,安抚他煎熬的内心。
      “吾之身躯乃是戴罪之身,手中已染太多人的鲜血,吾……吾害怕……”害怕这个珍贵的生命,会背负本不该属于他的罪愆。
      “此事大概由不得你了,好友。”无梦生蓦然“嘎吱”一声推门而入,“适才吾去查阅了一些相关的医史典籍,吾料想你的孩子之所以能怀上,似乎与你身后的莳花艳身大有关联,若是贸然堕胎或引产,极有可能导致兽花受损而凋陨,你体内尚有旧时余毒,兽花凋谢意味着什么,吾相信你这位当事人应该比吾更清楚才对。”
      绮罗生眼角犹带泪痕,听闻这突如其来的论断不由得怔住了,反倒是意琦行将人埋入怀中,拍抚安慰着。
      “那……这孩子……”绮罗生喃喃。
      “好友”无梦生摇摇扇子,“你就安心准备养胎吧,吾先去看看药煎好了没,请。”说罢便悠悠然地出去了。
      一时房中,又是一片寂静。
      沉默良久,绮罗生低叹口气,喑哑道:“意琦行,屋里有些闷热,你能扶吾去到屋外面透透气吗?”
      “好。”意琦行颌首,将浑身虚软的绮罗生又打横抱起,开门缓步而出。
      屋外此刻雨露未消,空气湿润清新,潮雾腾起转瞬又被清风吹散,竹柳相间而植,翡翠色的阳光穿过叶隙细碎地洒落一地,鸟鸣其中,更显清幽。
      意琦行寻了后院一处凉亭,抱着绮罗生轻轻坐下,小心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避免湿气袭身。
      “还难受吗?”
      “没有,其实……”绮罗生闭上眼,纤长浓密的眼睫毛在阳光下轻轻颤着,蜜柑色的唇晶莹熠熠,“其实吾很高兴”,他伸手揉揉小腹,“因为是你,所以其实很高兴……但……”
      意琦行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因为是你,吾亦是,欣喜若狂。
      "意琦行,吾……" "兄弟。"意琦行伸手揉揉他头顶乱糟糟的白发,"吾要你活着,吾……"他一手轻轻放到绮罗生小腹上,"绮罗生,你不能死,你若死,吾不愿独活。"
      "意琦行!"绮罗生猛然回头,却看到令他震惊的一幕,只见意琦行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挽起他如雪纤白的头发,放到唇边,深深地吻着。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在日光下如同虔诚的朝圣者,紧闭的双目里满是深沉的情意。
      绮罗生内心发抖,心中好似有一层茧在慢慢裂开,那些缠绕他窒息的画面开始渐渐隐去,那些矜持、抗拒、迟疑,仿佛都在这样的深情下开始片片碎裂。
      眼底,有一股热意似要涌出……
      谢谢你,意琦行,虽然这话听起来流于客套,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这么爱我。
      正是因为你爱我,所以我才学会了爱自己。你爱我,让我也爱我自己,珍惜自己,这样的幸福是你赐给我的,所以你值得收获同样的幸福。
      "绮罗生,你怎么哭了?身子又不舒服了吗?"抬首看到绮罗生脸颊上两行清泪,却又笑意清浅,意琦行心中一颤,不由自主地伸手捧住他的脸,指腹轻轻地替他擦去泪滴,"别哭,一切有我在。"
      绮罗生深吸一口气,是的,因为有你在,不管什么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我已经,不愿再回到孤军奋战的过去了……所以这一次,就让我陪你奋战到底吧。
      “你说,喜欢像我一样的孩子对吧。”绮罗生淡笑,“那你到时候可别嫌烦。”
      勾起他精致的下巴轻轻一吻,意琦行低笑,“好。”

      几个时辰间心潮迭起,波涛起伏,先是惊闻有孕,而后黯然失落,然后又毅然决定生子,绮罗生心中慨叹良多,静静坐在意琦行怀中,享受他的细吻。柳风习习,叶摇声碎,一股浓浓的倦意蓦地席卷上来,令他不自觉地阖上双眼,倚靠在意琦行胸前,呼吸也渐趋平稳,静静地睡去。
      一留衣端着汤药寻到后院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凉亭中白发与银发相缠匝地,清艳人影一双,春光流年一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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