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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是谢家小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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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元年,风云涌动。新的国家诞生,中国依旧动荡不安。但有那么一伙儿人,活着,活得好好的,整天东游西荡,快活似神仙。比如她,明明是女儿身,却以齐耳短发,男装示人,平日里住在灵山寺。她叫谢棠。谢棠对谢家只有依稀的印象,永远停留在那个阴雨的下午。天色昏暗,堂屋里眼盲的祖父端坐在八仙桌,谢棠的母亲则抱着年幼的谢棠恭候在旁,谢棠被烟草的味道呛得喷嚏连连。雨水敲击着长着些许青苔的瓦片,滴滴哒哒的声音掩盖老屋内的静默。老爷子说得有些口渴,终于放开水袋烟上的玉烟嘴,喝了点水,茶盖放回去的时候,茶碗发出“叮”的一声,惊得谢棠母亲眨了下眼睛。
老爷子清清喉咙,说:“我的意思,是把这孩子寄养在寺院里,做佛家的孩子。请了多少算命先生,都说她命硬,克父母,如今家里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芸清(谢棠生父)也在你怀这孩子的时候去世,你身体不佳,生下她一直要服药调养。不如舍给佛祖,或许可以养大,还能平安一生。”
母亲的手一下子抓紧了怀里的谢棠,绷得骨节分明,苍白的皮肤下血管清晰可见。“老爷,这……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哼,你只不过是芸清收的二房,看你一个弱质女子孤苦零丁,我才同意你进门的。念在你先是给我们谢家添丁,生了一个儿子,不然你和这孩子都要被扫地出门。”老爷子继续抽了一口烟,叹气道:“唉,如今世道乱,我也是逼不得已。你看看这孩子,蝗灾,瘟疫,水灾,全应在这个孩子的身上。我只能保男丁,你和远儿可以留在这个家里,棠儿不行,本就是一个女娃,不要也罢。”
当晚老爷子与谢棠的母亲说话到夜半。谢棠睡梦中感觉到母亲身上有凛冽的凉意,母亲的手臂搂着她,一夜未曾放开,直至天终于亮堂起来。早上的时候母亲脸色平静,一边给四岁的谢棠穿衣服,一边说,“棠儿今天要和娘去佛祖家走亲戚。”
谢棠问,“佛祖家在哪儿?”
母亲说,“在灵山寺。”
谢棠问道:“有鸡蛋可以吃么?”
母亲声音忽然哽咽,“娘会偷着给棠儿送去。”
“那哥哥去么?”谢棠不知人事,以为就像是去郊游,看花看水牛。母亲将脸贴在谢棠的后背上,再抬起头来,谢棠粉红的小锦袍上,后背处有一片洇湿的玄色。
十月初五,谢家唯一的小小姐被家人送去灵山寺,母亲也跟着一道去了。趁老爷子尚未派人来察看,母亲偷偷地拉着寺庙里的方丈说,“大师,我的女儿能否不落发为尼?”
方丈慢慢地转着佛珠,“施主,不落发何以了断红尘?既然施主送她来,不就是为了让她摆脱凡尘俗世么?”
谢棠的母亲泪顺着脸颊滑落,“并非如此,我还想看着棠儿快乐地长大,我想看着她嫁人,找到一个好夫婿。可是,如若真的遁入佛门,她就不能像平常姑娘家一样了,她只是个尚未懂事的孩子啊……”
和方丈商量片刻后,谢棠被寄养在灵山寺,不落发,但当成男孩养。谢棠母亲捐了很多首饰钱财给寺庙,给谢棠积福,也希望寺庙里的人对她女儿好点。
谢棠看见一个男孩正在佛像前落发,剃刀在他的头皮上刮来刮去,最后收戒,点燃的香在光洁的头上烫出一个个戒疤。谢棠好奇地蹲在他前面问,“小哥哥,你疼不疼?”
当时年纪小,只是轻叹离人殇。这是谢棠和苏裕打的第一个照面。
她正等着眼前的小哥哥回话,可是当母亲硬着脖颈走出寺门时,谢棠突然感觉到母亲的离开,忙起身跌跌撞撞地追着母亲跑出去,母亲头也不回,掰开被她扯住的衣襟快步掩面离开。谢棠追不上母亲,只能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山寺门口,望着母亲快速离开的背影号啕大哭,眼泪便模糊了视野。哭累了睡倒在石板上,被刚才认识的男孩苏裕,不,法号觉远的小和尚背回去。
谢棠也不知道怎么就一下子长到了十七岁,中间的日子缓慢又匆忙,慢的是每天早课晚工,快的是偶尔母亲或者佣人送来点心和鸡蛋的日子。傍晚的时候夕阳像个没方孔的铜钱贴在天边,觉远坐在石板台阶上,一只手恶作剧般摸他头上的戒疤,觉远不耐烦地打开那只手。
谢棠笑嘻嘻地看着他,“哈哈,你在发呆!”
觉远依旧板着脸,“你是不是又在山下犯事儿了?”
谢棠一愣,突然干笑着连连摆手,“怎么会?不可能啊,我这么老实的人,是不会砸人家的店的。”
觉远终于破功,嘴角微微上扬,“师父一定会好好地教训你的,准备好打扫厢房吧。”
“我去找师弟帮忙打扫。”谢棠哭丧着脸,“好几十间厢房呢,我一个人怎么缓得过来,不行不行,你也得帮我。”
“自己闯的祸自己去收拾。”觉远说完起身便离开。谢棠立马溜去找小师弟,迎着夕阳,两人的身影都被拉长。
谢棠六岁之前,觉远对谁都没笑脸,他有一次因为不小心打翻了烛火,桌上的经书烧着了,被罚禁闭,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夜深的时候猫咪叫的声音在门槛下响起,谢棠蹲在门口小声地叫他,“小哥哥,快来吃东西。”
等她唤了许久,觉远才隔着门板回答她,“你回去吧。不要让师父看见。”
“小哥哥,你把窗子打开,我给你吃的。”
窗子开了一个缝,一只小手伸进来,手里举着一个类似饭团的东西,“这是给你吃的饭。”
觉远无奈地接过被谢棠抓着揉成团的米饭。然后又是半块萝卜和一把花生。虽然不好吃,但饿得发晕的时候也就顾不上了,三两口就把饭团吞下肚。他好像吃到了蛋黄,赶紧要吐出来,可是饥饿感来临,他还是咽下去了。
月亮快要沉下去的时候,觉远终于说话了,“谢谢。”
“小哥哥,鸡蛋好吃么?是我娘亲送来的。”谢棠高兴地说道,“这里没有鸡蛋吃,有时候我就会把吃不完的藏起来,下次分你点。”
“我…不用了。”觉远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为什么住到佛祖家来?你也是佛祖的亲戚么?”谢棠蹲在门口看着月亮。
“因为我没地方可以去。”觉远淡淡地说。
“你的祖父也不要你了么?”谢棠有点委屈地说着,“阿红(谢家的佣人)告诉我,就是因为祖父不要我,才把我送到这来的。”
“我的祖父很早就不在了,我和我父母失散了。我家在江南,我原是苏家大少爷,如今苏家大宅早就破落得不像样子,家里之前的东西也遭仇家洗劫一空,回去又有何用。”觉远靠着门板上有点儿怅然。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你爹娘找不着你是不是?”谢棠年纪太小,不能体会什么是世态炎凉。
苏远用苏州方言哼歌,谢棠问他唱的是什么。觉远说这是他小时候母亲给他唱的童谣。
此后,谢棠在他空闲的时候就会来找他玩,吵着缠着要他唱好听的歌,渐渐地谢棠竟学会了苏州话。
觉远在厨房忙活的时候,如果有什么好吃的蔬菜水果,觉远不说话,藏在碗下,谢棠溜进来偷吃的时候,会冲他努努嘴,然后心照不宣地躲在角落吃干净。更多的时候,两个人就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谢棠笑嘻嘻地问他苏州的事情,觉远也会问她在寺院的功课学习得怎么样。有时候,觉远会不经意地笑起来,于是这些年身上凛冽的凉意逐渐地消散开来。
那时候谢棠只觉得觉远不怎么笑,但是一笑起来,天就亮堂了。殊不知,就是她给了觉远一丝温暖阳光。
那年,他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