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衣玉食》林无措

16、第十五章 萝卜焖羊肉

　　沈遇一早起来换了一套行头。
　　七成新的宽衣大袖，暗兰色，领绣水草，腰束绸带，扣一柄紫金乌骨扇。
　　他笑意吟吟地看着迟溪，手里拈一杯热茶，姿态悠闲，便活脱脱像是某家养尊处优的公子，仿佛张嘴就能吟出几句伤春悲秋的诗来。

　　迟溪觉得他这样穿十分好看，也十分蹊跷，问道：“你要去相亲么？”她听巷口的六婶说过，凡是去相亲的人，都会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光鲜靓丽。
　　沈遇笑眯眯点头：“我相中了饮悦居掌柜家的二小姐，今日佳人有约。”

　　迟溪便愣了愣，脱口而出：“哦，那你早去早回。”
　　说完又自觉不妥，但偏偏楸不出来不妥在哪。她盯着桌上半晌，终觉想不出来，干脆拎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大口灌下。
　　半天等不到迟溪的动静，沈遇知她是相信了个十足，不由懊恼好笑道：“迟溪，我同你说笑的，我不去相亲，我去当铺。”

　　迟溪：“当铺？”
　　“嗯，给隔壁几家铺子的赔款要早些解决。”沈遇说着，目光落到迟溪喝了一半的茶杯上，轻快的神色微微沉静下来，“我这里还有一些长辈赠送的细软玩物，应该值几个钱。”

　　迟溪自己是个穷光蛋，此刻也帮不上忙，唯有于事无补拍了拍沈遇的肩膀。谁料手却被沈遇抓了下来，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迟溪正想抽回去，沈遇已松开她的手，转身走出了屋子。

　　那背脊挺得很直，宽衣大袖穿在他身上，便真的显出了几分书生意气，仿佛这个人从前就是这个样子，在明亮的窗前，三千书卷，笔墨研研。

　　昭和典行今日得了件好货。
　　乍一看是块笨拙粗糙的老砚，然触手生温，细腻如婴儿肌肤，极水润。砚台的主人是个落魄的公子，姓沈，看得出对砚十分爱护。

　　蔡掌柜沉吟着，出了个中规中矩的价码。对方虽是家道中落，但不卑不亢，底气仍在，他日若是发迹了连利息把砚赎回去亦是很可能的事。
　　他将字据收好，把老砚锁在了柜子里头，并没有看见他对其评价颇高的沈公子将银票拢在袖里，出门右拐，径直进了墨宝房旁边的太兴典行。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这是沈遇此刻的最大感受。他一日跑了四间典行，唯独在这一家，给困住了脚步。
　　典的也不是什么珍稀玩意，不过是柄紫金乌骨山水扇，系鲤鱼坊的翡翠花件。若徐掌柜是个实在人，出个八十两画个押便算完事。偏偏掌柜带着扇子进了内堂，说要给主家瞧瞧，一瞧就去了三柱香时间。

　　沈遇怀疑自己是进了黑店，早知让迟溪打扮成书童，随行一番。
　　他把茶杯搁下，轻敲桌面，对着一旁的伙计道：“我今日尚有些杂事，你家掌柜若无诚意，我便不典了。”
　　伙计连声应下，小跑进帘内。

　　没过多久，徐掌柜匆匆迎出来：“这扇子一百五十两，买断下来，不知沈公子意下如何？”
　　沈遇微愕，这扇子冲顶不过一百两，对方应心知肚明才是。于是露出一点伤感的表情来，摇头道：“此扇是故人之物，若非十万火急，都不会送至此处。死当是不成的。”
　　徐掌柜看似十分遗憾，若有若无地试探道：“那我自不会强人所难。只是不知沈公子这位故人何在，可有别的好物留下？”

　　沈遇随口道：“故人已仙去，并无他物。”
　　徐掌柜却像是正在等这个答案一般，神色一凛，问：“公子故人可姓陆？”

　　“……姓黄。”
　　“这倒是我猜错了。诶，可惜呐。”

　　“此话怎讲？”
　　“沈公子可听说过陆家早夭的小公子？嗯，就是那个大学士陆正堂的孙儿。据说文采斐然，过目不忘，模仿名家笔迹，常能以假乱真。可惜未及弱冠便遭逢意外。”

　　“略有耳闻。”
　　“实不相瞒吧，陆家那位大人曾经来蔽行留下一张陆小公子的草书，嘱托过，若见此字迹的书画，都要尽力留下来。若沈公子日后有意愿典卖此扇，请务必到蔽行来。”

　　沈遇闻言怔住了，神色复杂道：“沈某想故人也是机缘巧合，才得了这流散在外的折扇。若他日真至穷困潦倒，定然过来。今日便先告辞了。”他一拱手，转身匆匆走出典行门口。

　　街外阳光和煦，灿灿融融，一时耀得沈遇眯起了眼。
　　沈遇把折扇展开来，搭在额前，扇上题字透过日光，分外清晰地映下来——“志在少年游，不望万户侯。”少年意气，睥睨恣意，他到底是辜负了陆正堂的期许。

　　沈遇立在典行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念及手头上那堆乱七八糟的破事，迈步往外走。
　　在街上望见一个穿鹅黄色绒衫的小丫头，两手搭个弯在眉骨处遮阳，路也不好好走，蹦蹦跳跳的。那小丫头也望见了他，一股风般冲过来：“沈大哥，你怎么在这？”

　　沈遇指指身后典行：“来当点东西。”
　　梨落“哦”了一声，也指指对街的青染布庄：“我来替我家小姐取匹布。”
　　她旋即走开，没过两步又倒回来，歪头道：“沈大哥，你不摆摊子卖吃的了么？”她依旧绑了两条辫子，扎两朵黄色绒线编的小花，扁着嘴的表情颇为可爱。

　　“嗯，不卖了，改在青食街开面馆。最近出了点小意外，铺子要再修葺。”
　　沈遇看着梨落的表情先是一亮，继而暗下去，便笑道：“新年前应该能弄好，你过来，我请你吃刀削面。”
　　“说好了啊，不许赖账！”小丫头得了许诺，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青染布庄。

　　沈遇今天几乎把拿得出手的几样物件都当出去了。
　　他当初从山顶贼窝里出去，只背了个书童的竹箱。陆家人给他用的文房器具，都是极精贵的东西。但笔墨纸砚，满打满算也就几百两，况且还留着把麻烦碍事的折扇典不出去。
　　沈遇暂时想不出什么办法，决定回家吃一顿饱的再算。

　　冬季的胃口总是比寻常要好上许多。
　　沈遇同迟溪两个人，解决了一大锅萝卜炖羊肉。羊肉炖了一个时辰，放花椒八角、陈皮肉蔻、黄芪姜丝，配切块的萝卜，泡软的粉丝，青菜备着待差不多的时候再放进去烫。
　　羊肉同配料的味道完全沁入萝卜里，软而不烂，吃到胃里舒畅又暖和。
　　最后清锅的时候，萝卜没有了，羊肉反而还剩下几块。

　　迟溪吃饱了饭，拎着刀走出了房门。
　　小院子里那棵黄皮树子自从给迟溪削光了叶子后，又逢冬至，长不出新的叶子了，便一直保持着光秃秃的可怜样。沈遇用斧头砍去了细小枝桠，给迟溪做练功的木桩。

　　迟溪略有担忧地摸了一圈自己的腰。
　　自从来了沈遇这边借住后，天天吃好睡好，迟溪总觉得腰间像是长了不少膘。祁扬城虽大，她除了沈遇梁三外谁也不认识。而且吃过沈遇家的饭菜后，一想起上次住的那家四方客栈大堂的蒸饭，迟溪就能情不自禁地打个冷颤。
　　唯有默默地把每日练功的时间再添半个时辰。

　　迟溪在外边练刀的时候，沈遇总是在煮茶。
　　有时是玉米须，有时是麦子，也有时是红枣。
　　窗外寒风呼啸，迟溪的刀比划间带出阵阵锋鸣，虎虎生风；窗内小火炉滚着砂煲水，咕噜噜响，白色的蒸汽一阵阵冒上来。

　　每当迟溪带着一身寒气进来的时候，热茶已煮好半晌，不烫不凉，不早不晚。
　　煮茶的人呢，泰半坐藤椅上小憩，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棉被，手里握一卷关于地方饮食风趣或药理食疗的书。迟溪把一壶茶喝完，再忙帮收拾一下屋子，便是时候唤醒沈遇。

　　只是沈遇今日却浅眠，不等迟溪叫他，就睁开眼来。
　　他的目光难得地有些空洞，四处游走，最后落到迟溪身上。迟溪正在打算把空茶壶拿去厨房冲一冲，手才刚刚触到茶壶柄，有些疑惑：“我吵到你啦？”
　　沈遇长吁一口气，揉了揉鼻梁：“不是，做了个噩梦。”

　　迟溪总是很少做噩梦的，只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阿娘为了哄她早些睡觉，吓唬她有狼狗会在夜晚进来把不睡觉的小孩吃掉。
　　于是当天晚上迟溪就梦见自己给一只狼狗衔在嘴里，满山遍野地跑，她吓得想要喊爹和娘，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难受得紧。

　　这么一推己及人，迟溪便十分同情沈遇。
　　她把手缩回来，坐到沈遇身边，回忆着阿娘安慰自己的情景。迟溪本想揽过沈遇的脑袋，但沈遇太高，那姿势定然很别扭，唯有笨手笨脚地拍两下沈遇搭在膝盖的手背，认真道：“不怕，噩梦是假的。”

　　沈遇轻笑了声，静默了一会儿，手反过来握住迟溪的手，抿唇道：“我梦见小时候的自己站在墙角背书，父亲拿着戒尺站在我对面。”
　　“我仰头想看清楚他的脸，却怎么都只瞧得见一片黑影，急得满头大汗，半句书也想不起来。最后又累又困，直接晕倒在地上。”
　　迟溪还未听过如此寻常的噩梦，不解道：“然后呢？”

　　“……然后父亲把我抱了起来，我在他怀里，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觉得十分高兴。父亲却低头看我一眼，板着脸又将我丢回了书房墙角。”
　　沈遇摩挲着迟溪虎口的薄茧，眸子敛下，嘴角虽牵着笑容，却没有多少笑意：“这于小时候的我而言算是噩梦，因为是真的。”

　　迟溪怔住，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然而话在嘴里绕了好多圈，都出不来。
　　幸而沈遇很快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抖开棉被站起来，回头像平常一般笑问她道：“你想不想吃饺子？今日我在集市称了几斤很新鲜的马蹄。”

　　老天爷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谁也算不出来。
　　翌日沈遇正打算去寻李贵，商量一下赔款能否再宽限几日，却被告知，连同左右一共三家铺子重新修葺的银两，已经有人替沈遇悉数付了。

　　李贵从钱袋里抽出一张纸笺，递给沈遇：“这是那人留下的，让我转交给你。”
　　沈遇展开一看，上头写着的是城北的某家地址，很有几分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