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倾芳酒》宸婳

3、一入宫门深似海

　　远远的看见宫城，飞檐翘角，肆意地铺展在湛蓝如水的天空下，一排排整齐的琉璃瓦与闪烁的阳光相触，折射出粼粼耀目的金光，好似在演绎着一场盛世里华美灿烂的乐章。
　　一群大雁舒展着灵性的翅膀，掠过煌煌宫殿，丈量着历史的昨日与今朝，万顷江山尽在脚下。
　　城门处三千锦衣侍卫，两旁文武百官整整齐齐排了班，手执玉笏，按品级身着锦缎冠袍，恭肃端立。另一旁却是内外命妇，大妆朝冠，珠环翠绕，手捧如意，也是齐齐整整立着。宝相花伞孔雀扇，青罗云朵金香盒，销金拂尘玉如意，珍珠流苏垂下车，霁月风光耀玉堂。
　　卫士们拥着我的车驾停下，晴霜撩开妃色冰绡车帘，扶着我缓步下车，朝冠上的琉璃珠撞击之下泠泠作响。原本立于城门之下的龙骑卫统领方潇然迎上前来，在车前单膝跪下，百官也齐齐上前几步，手执玉笏跪下，命妇们亦手捧如意欠身。
　　“恭迎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声音登时响彻城门。
　　我抬眸看向凤阁龙楼连霄汉的禁宫，连绵数百里，望不到尽头，非常人可以窥探。半晌，我缓缓沉了气，广袖轻舒，右手微抬，“平身吧。”随后我的车驾便在百官命妇的簇拥之下往皇宫而去，骠骑军退下，换上三千玄衣武士接手。
　　过了贞和门，高高的宫墙瞬间遮住了宫外的风景，映入眼帘的是长长的御街，深远不见底。穿过去，或许就迷失了自己。抬头望向宫墙上那蜿蜒的鎏金巨龙，才彻底明白，阔别三年后，我是真的又回到这座皇城了。这里与一枕清风入太虚的绝尘谷属于两个世界。
　　车轮轧在青石路面上略显沉重，被香车四角金凤衔在嘴里的金铃也随着车轮的滚动发出悦耳的响声。不一会儿，车驾就在初阳宫停下。我俯身走下车来，望着那金灿灿的匾额，不由一阵恍惚，这是十岁生辰那年，父皇将这座宫殿赏赐给我时亲手所题。
　　阳，乃万物赖以生存之本也。初阳，是向天下人昭告了我储君的身份。
　　大宫女映菊，疏桐，梧雨，西竹在前，宫里的宫女内监早已跪在门口恭候，我在他们的簇拥下缓步进殿。院落被打扫得干净整洁，兰圃棠院，翠竹焦影，牡丹团簇，芍药织锦。
　　“殿下，西竹盼了那么久，终于盼到殿下回来了。”西竹在面前跪着，激动不已。三年过去，她的面庞已经脱去稚气，眉似柳叶，双目流波，含珠带泪，口若朱丹，双颊现着浅浅的梨涡。一袭粉色宫装，娇俏不已。性子却似乎仍是那般心无城府，这在这个貌似万紫千红的宫墙之中真的太难得，我微微一笑，这也许就是父皇同意她做我的贴身侍女的主要原因了吧。
　　我踏足上前，将她扶起，握住她的双手：“西竹可是在怪我当初没有带你出宫？”
　　“西竹……西竹没有，西竹只是想念殿下了。殿下一离开便是三年，西竹又出不得宫去。”
　　我不禁莞尔，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西竹大了，却还是这般爱哭鼻子，让子墨看到，我可没法儿交待了，你说不是？”我促狭道。
　　身边众人顿时笑起来，西竹见此场景，白净的面庞霎时飞起两片红云，羞赧地低下头去，嘟囔着：“殿下又在取笑西竹了！”抬首见众人仍笑得欢畅，扭过身跑了出去。
　　我也欢欣地笑起来，原本压抑在心底的那份沉重也舒缓了许多，便令命妇宫婢们都退下，舟车劳顿，折腾了许久，我已经乏了。
　　“映菊，派福泉去和父皇母妃说一声，待我沐浴更衣之后，再前去向父皇母妃请安。”
　　“是，奴婢知道了。”
　　坐在菱花镜前，任梧雨替我卸去头上沉重的八宝璎珞朝冠和繁复的珠饰，将凌虚髻打散，梳成我最喜爱的流云髻，插上一支简单却不失华贵的珍珠步摇。将大红朝服退下，换上一袭月白曳地长衫，衣襟袖口以银线绣以幽兰，腰束素色丝绦如流水般长长垂下，配上象征皇家公主的玉玦环佩，臂挽淡蓝轻纱。将妆容卸去，我望向镜中那个女子。素颜朝天，眉间天生的梨花妆衬得香腮如雪，高贵出尘。
　　我唇角挽成一朵笑花，镜中的这个女子是万民瞩目的墨舞公主，是当今天子的长女轩辕云兮。
　　“宸贵妃驾到！”
　　正恍惚间，突然听到外殿内监的唱喝，我怔了一怔，随后举步向外殿走去。远远的看见一个四十如许，身着湖绿宫装的女子，身后跟着数十宫女内监，快步向殿内走来。我赶紧迎上去：“母妃来了！儿臣参见母妃！”说罢连忙止步屈膝行礼。
　　宸贵妃将我扶起，纤手拂上我的面颊，秋水般的眸子里漾着盈盈水光。“孩子，你终于回来了。三年不见，样貌倒是出落得越发像皇后姐姐了，只是清瘦了许多，你父皇他怎么舍得让你去吃这些苦。”
　　“母妃，儿臣不苦，儿臣在绝尘谷过得很开心。是儿臣不好，三载都不曾回来看看母妃，让母妃担心了。”我依入母妃怀里，像小猫一般蹭了蹭，母妃身上传来淡淡的蔷薇香，催动我心里流淌着阵阵暖流，让人无比安心。
　　宸贵妃宸华并非我的生母，听嬷嬷说我的母后卿洛，惊才绝艳，在先帝朝是才华冠绝天下的女子，在宫里的一年一度的百花盛宴上与当时还是太子的父皇一见倾心。后被先帝钦点为太子妃，和父皇成就了一段为世人乐道的佳话。只可惜，天妒红颜，她终究没能与父皇携手百年，诞下我不过数月，她就香消玉殒了。父皇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封母后为“齐晖皇后”，数年来，父皇一直不曾另立新后，即使顶着来自朝堂的巨大压力也未有半分动摇。
　　“齐晖”，日月齐晖呵，那要多刻骨铭心，又需要多大勇气！
　　这些年来，一直是宸贵妃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视我如亲女。让我在这个冷漠，人情淡薄的皇宫感受到丝丝暖意。
　　“兮儿……”宸贵妃正待开口，突然看见御乾殿太常侍刘全，父皇身边的阿监已手执拂尘迈入殿内。
　　拂尘一扫，撩袍跪下。“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千岁！给公主殿下请安，殿下万福！”
　　“公公快快起身吧，公公是父皇身边的老人了，以后不必对本殿行此大礼。”我上前虚扶一把。
　　“奴才不敢，公主殿下是奴才的主子，奴才行礼是奴才的本分。”
　　我会心一笑，“公公前来，可是奉诏宣云兮御前见驾？”
　　“启禀殿下，正是，陛下已在上林苑等候。请公主殿下移驾随奴才前去。”
　　“好”，我转过身去，握住宸贵妃的手。“母妃，兮儿去先见过父皇，稍后就去昭华宫陪您。”
　　“去吧。”她温婉笑了笑。
　　沿着长廊，穿过石径，上林苑的景致呈现在眼前。
　　此时融融暮色已然降临，晚霞将上林苑的景致渲染成酡红色，撩人心醉。景致随心而定，倘若心情是愉悦舒适的，景物也随之鲜活生动，倘若心情是落寞寂寥的，所看到的景物就会惹来更多的愁怨，可我有时竟然喜欢这样的愁怨。关于黄昏，这样苍凉壮丽的色彩，本不该是一个女子喜爱的。
　　上林苑仍是这般繁华，三年来从未变过，也许不同的只是那一树树繁花，虽然妍极一时，却总要在风中飘零，撒入尘土，终究不见。纵使来年又是繁花满枝头，那些飘零的却再也回不来了。
　　身后刘全无声的退下，我独自走进这万花重影之中，看到落英纷纷中一个直立的身影负手而立，带着几分刻骨的沧桑，明黄的袍服上绣着盘旋的龙纹尽显皇家威仪，却仍掩不去那背影散发出的孤绝。踏着红径向前走去，来到他的身后。
　　“父皇，兮儿回来了。”我启唇轻声道。
　　明黄的身影缓缓转过来，父皇眸中仍有一抹痛未曾掩去，鬓间竟然又添了几许华发。
　　我无声地叹息，他定是又思念母后了吧，听老宫人说当年父皇与母后就是在上林苑的这片香雪海中相识，从此情根深种，无奈这世间，情之一字，一旦沾染谁也逃不过，哪怕是万乘之君。在我的记忆中，除了朝堂和上书房，父皇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这上林苑和东宫。世人皆道帝王薄幸，但自我懂事起，我就明白母后永远是父皇心中唯一的妻，无关身份，无关地位，只是妻子，是日月齐晖的承诺。数十年来，父皇踏入后宫的次数寥寥可数，这也是景和朝天子子息单薄的原因。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失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父皇望着我，目光迷离而深远，如那翩翩飞扬的落红一般不可捉摸。片刻之后，飘散的目光如山云轻拢渐复清明，脸上浮上一丝笑意，“是兮儿回来了，过了这些年，孤的女儿已经长大了。”
　　他的手掌抚上我的发丝，眸中酿着宠溺的光芒。“当年孤与你母后在这里相遇时，你母后也是这般年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一刻，我仿佛看到那一年，在这香雪海中，一个风华绝代的少女踏花而行，手扶桃枝，回眸一笑，让这争妍的百花都失去了颜色。
　　“母后能得父皇如此情深，必是幸福的。即使……父皇与母后相守了那些日子，母后一定没有遗憾了。如若母后在天之灵，看见父皇如此伤神，她又怎能安心。况且，后宫中许多后妃都是爱着父皇的，譬如宸母妃，她默默地守候了父皇一生，父皇为何……”
　　“兮儿，你终究年幼，还不懂情。”沉重的一声叹息，父皇将手放下，向香雪海深处走去，纷纷落花洒在他的发顶和身上，竟然如血一般刺目，让我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和恐惧，我压抑住心头的慌乱，提步上前。
　　“兮儿，从你进入绝尘谷拜师以后，你就不再仅仅只是云兮了。孤终究没能守住对你母后的诺言，你……可会怨父皇？”父皇声音中流露出浓浓的苦涩和无奈。
　　我走至父皇面前，余光略过腰间那块凤型玉珏，“不怨，我身上流淌着轩辕氏的血，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母后也会支持我的。”我掩去眼中的情绪，带着坚定的神色看向父皇。
　　父皇眸色深沉，看了我半晌。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