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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烛摇 ...

  •   一

      喜娘搀扶着跨进杨家大门的那一刻,烛芯有一些恍惚,彷佛是梦中的情景,那样的飘渺虚幻,又似空中的云雾,那样的迷离朦胧,就是给人一种心不真实脚不踏地的恐慌感。烛芯狠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剧烈的吃痛让她瞬间就清醒了。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么多年,盼的这一天,梦的这一天,终于成真了。烛芯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肆无忌惮,咧着红唇,龇着白牙,弯眯着眼睛,笑意在心里在脸上蔓延得到处都是,只是不能出声。不出声就不出声吧,总之她就是开心,顾不得形象了,反正,红盖头盖着,谁能瞧见?
      红火喜庆的新房内,只有烛芯一人,依旧是红盖头蒙着,端端正正地坐在新床上。想着她的新郎揭开喜帕的那一刻,想着四目交汇的那一刻,烛芯心里像灌了蜜糖,丝丝缕缕地侵入到四肢百骸。
      屋外的唢呐吹打渐渐听不见了,吵吵闹闹也慢慢平静了。夜似乎很深了吧,他怎么还不来?烛芯忍不住掀起盖头一角,见一对手腕粗的红烛上摇摇曳曳的烛火,一颤一颤的。
      “小青!”烛芯理好盖头,换丫鬟进来。
      “小姐?”
      “什么时辰了?”
      “亥时……亥时三刻了!”
      “这么晚了?宾客们都散了?”
      “散了!”
      “姑爷呢?”
      “姑爷……姑爷……小姐,不早了,您先睡吧。姑爷怕是醉了,在……在别屋休息。”
      真的吗?聪明如她,早就听出小青言辞闪烁。“小青,有话直说,别蒙我。”
      扑通!烛芯沿着盖头下角,见小青双膝跪在地上,凄凄然道:“小姐,姑爷……姑爷他,去……去倚云楼……皓雪姑娘那里!”
      “什么?!”烛芯蓦地起身,红盖头缓缓落下。

      二

      青松红枫梧桐黄,落叶遍地秋意凉。
      烛芯出了祠堂,踏上满地落红,踩在上头吱吱的响。一阵风过,裙裾飞起,落叶飘飘舞动,带着瑟瑟寒意,说不出的萧然落寞之感。
      “小姐,今日夫人忌辰,姑爷说不定就回来了。”
      烛芯冷笑一声:“那又如何。我一颗心早就凉了。”
      “小姐……”
      早就凉透了,一点温度也没有了。
      书房外一弯残月照着半边夜空,阴冷阴冷的。书房内两支烛火耀着一幅画卷,晃晃悠悠的。烛芯手持画笔,画着今日庭院中的秋意萧瑟图。
      “小姐!”小青端着一壶酒来到跟前,“老爷吩咐,请小姐端壶酒去小厅。”
      烛芯手中并未停下,口中问道:“是姑爷回来了?”
      “小姐,老爷是一片好意。”
      “知道了,放下吧。”烛芯放下画笔,叹道:“老爷一片好心,人家未必领情,有何用呢。”
      小青放下银盘,见烛芯端起,朝书房外走去。回头再看时,书案上一幅图,赫然画着一颗挺拔的青松,叹道:“哎,小姐一腔浓情,姑爷怎么不知道珍惜呢。”
      “青木,你难得回来,你我父子好久没有喝一杯了。”烛芯进去时,见公公杨执同举着酒杯一饮而下。杨执同端起酒壶,发现已经空了,对烛芯笑道:“烛芯,你来的正好。”
      烛芯放下酒壶,说道:“爹,更深露重,酒喝多了不好,爹爹要保重身体。”烛芯微微撇过头对着那英俊挺拔的男子道:“青木,你独身在外,也要保重。”说完,端着银盘,袅袅退了出去。
      虽然心已经凉了,但名分还在,面上的关心还是要的。
      “青木,都四年了,够了,回来吧。”杨执同近乎哀求的语气。
      “青木在外生活的很好,爹不用担心。”杨青木冷冰冰的语气,传到小厅外面烛芯的耳朵里,心一点一点的沉下去。
      “好?你天天在外眠花宿柳,这叫好?冷落烛芯独守空房三年,这也叫好?青木,爹知道,当年你妹妹的事情让你心存怨恨,你怨爹爹也就罢了,可是烛芯有什么错?”
      “你还提妹妹?若不是你,妹妹怎么会嫁到那苦寒之地,受尽折磨?若不是这样,娘怎会一病不起,撒手西去?你枉为人父,枉为人夫!若像你这般,我杨青木,何必成亲?”
      青木……原来是这样么?是这样么?烛芯靠在冰冷的墙上,双眼早已湿透。也好,也好,三年了,终于明白了!
      悄然推开书房门,红烛依然摇曳。烛芯缓缓走到书桌前,那秋意萧瑟图中一颗清翠苍松赫然刺痛了她的眼。原来不知不觉中竟然把他画上了,还没死心吗?烛芯苦涩的摇摇头,提起笔,在青松旁题了一首小词。
      烛光曳曳映出窗外,柔柔的一片红光,照的人心头温暖。
      青木不禁在这一片柔光中停住了脚步。我不在,这书房怎么亮着灯?青木轻轻推开门,走前去,见烛芯趴在书案上睡的正浓。青丝垂下,云鬓半斜;长睫微翘,带点点晶莹,秀眉紧蹙,含丝丝愁绪。
      烛芯,若不是那场变故,也许,我们真会成为恩爱夫妻。
      青木解下披风,轻轻披在烛芯肩上,却看见那一颗青松突兀在一幅秋意萧然的画中,那么不协调,而青松旁那首泪迹斑斑的小词更令他心头一颤:
      帐外烛摇,映的腮红俏。
      燕雀双飞空剩巢。
      夜来风雨急,秋色梧桐老。
      道不尽,连天日暮黄云高。
      今宵谁与共,琵琶声声咽。
      天不老,情难却。
      心有千千结,恰如丝网嵌。
      春去也,西窗残月红烛灭。
      青木读的眼雾迷离,呆呆愣了半响。满怀思绪渐渐涌出,不禁提起笔,再题一首:
      疏月影梧桐,暮云溢清寒。
      烛泪伤离别,恨自心满怀。
      青松一枝劲,哪惧风雪残?
      延目西北望,青春空余叹!
      搁笔时,寒风丝丝闯入,烛芯一声嘤咛,吓得青木急急退出书房,在转角处碰到小青。小青一路跑回书房,推门而喊:“小姐,小……姐!”
      烛芯被吵醒,半惺忪着眼睛问道:“什么事?”
      “刚才姑爷进来了。”
      烛芯一惊,直直坐起来,一件男式披风悄然落到地上。烛芯捡起披风,读起那首新诗,伴随着一滴清泪落下,更添了万分心酸。

      三
      塞下秋天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这一年,极不太平。匈奴铁骑又犯,欲侵边境六州。阏氏进谏无果,一头撞在案前,血流满地。消息传来,举国震惊。于是,一道圣旨,杨执同重回榆林关。
      “小姐,老爷已经同意让小姐暂回娘家,小姐为何还要跟来这边塞大漠。”
      “你不觉得这大漠的风景,不同于中原吗?”
      “我看那,小姐还是放不下姑爷。”
      “多嘴,回去吧。”
      一纵约五六人的马队迎面而来,马蹄溅得黄沙飞扬,肆无忌惮地在茫茫大漠上驰骋。那雄姿与这大漠黄沙,青天红日相映,倒别有一番滋味。
      小青是不惯骑马的,这黄沙飞来,迷了眼睛,脚下不慎,便跌下马来。烛芯一声惊呼,却见为首的那人一个跃身,飞下马来,一伸手,便拦腰抱住了小青。烛芯盈盈一拜,对那人诚心谢过,却听见马上那几人哈哈大笑:“中原人真不中用,比我们匈奴人差远啦,骑个马都跌下来。来这大漠能做什么?还是回中原去吧,哈哈……”
      小青脸色通红,眼中隐隐盘旋着泪水。烛芯则脸色一凛,柔眉秀目中带了几分凌厉的神色,冷冷回道:“中原人再不中用,却拥有让你们羡艳的刺绣、锦缎、建筑和各式珍宝,你们不正是为了这些侵占我大汉领土,弄得人畜不宁,尸横遍野吗?”
      未等众人反应,烛芯便令小青上马。马鞭一挥,扬起漫天尘土,留下几名壮汉一脸惊愕,甩下一轮落日红劲苍凉,映照着山川黄沙,越发的迷离渺茫。
      大漠的夜也是苍凉的。风声吹来,有呜呜的回声,似有无数的鬼魂在哭泣,在诉说,在呼唤着远方的亲人。墨般的苍穹中只有一弯清月,也是残缺的,默默洒下点点清辉,依旧温暖不了这些孤魂野鬼。将军府空空荡荡,只有这凄切的风声,吹得小青紧着衣领,仍然汗毛竖立。
      两军交战数回,各有胜败,于是对峙以待,谁都不敢贸然出兵。杨家父子日夜在军中筹划,很少回到将军府。烛芯和小青做了很多荷花灯,点上了白蜡。
      枯败的小荷塘里,残叶落花,连水都是死的,那么黑漆漆的一潭。烛芯将点亮的荷花灯一盏一盏放入池塘里,推到远处。漆黑的池塘顿时亮了起来,伴着袅袅的火苗跳动,水波都似乎有了生气。忽有寒风吹来,火苗顺着风弯弯地斜在一旁,又飘过来,瞬间火苗就暗了下去。小青惊呼一声,却又见那火苗幽幽地亮了起来。
      “这么大的风竟然没有吹灭,真是奇了。”
      烛芯微微一笑:“秋风瑟瑟,吹万里寒江;烛火耀耀,照千年英魂。”
      “好一个烛火照英魂。”杨执同一身戎装,虽是须发见白,仍不减英武雄姿。
      “爹!”烛芯行了一礼,向杨执同身后一探,黑漆漆一团,空无一人,心中黯然,仍吩咐小青去端热汤来。
      杨执同自然心知肚明,不能说破,只是问道:“这么晚了,还备着热汤?”
      烛芯笑道:“一直备着。免得爹和青木难得回来,连碗热汤也喝不上。”
      杨执同叹道:“烛芯,辛苦了。青木真是辜负了你。”
      “爹,比起在长安,我宁愿青木日日在军营里忙着,心里还舒坦些。再说,烛芯一个弱小女子,做不了什么。只能为爹爹备一碗热汤,为亡魂点一盏烛灯罢了。”

      四
      厅堂中的明灯早已亮起。杨执同解下戎装,坐下喝了一口热汤,继续说道:“点灯祭亡魂。烛芯,你有这份心真是难得啊。”
      烛芯如水般的眼眸漫上漾漾柔波,黯然道:“这儿的风那么凄然,像是死去的将士在哭泣。一盏灯,不能照明千里回乡路,也能传达故乡亲人的思念。这大漠黄沙的,除了家乡的亲人,还有谁记得曾在这里浴血卫国的战士呢?”
      “哎,古来征战苦,唯有离别难。可是为了家国安宁,有时候离别亦是必要的。青木一直不理解,当年我将青莲送入那匈奴蛮地。其实我亦是无奈啊。”
      烛芯心头猛地一惊,青莲嫁到了匈奴?青木所说的苦寒之地就是匈奴吗?抬眼再看杨执同,已是老泪纵横。“爹,你说……是青莲嫁到了匈奴?不是和硕公主吗?那……那血溅案前的阏氏是谁?难道就是青莲?爹?”
      “哎!”杨执同抹一把眼泪,怎料那泪像是决了堤的洪水,竟越抹越多。杨执同猛地起身,走到厅口,抬头望着那天边一弯残月,缓缓道:“六年前匈奴兵犯,我朝无力抗争,皇上只得将亲妹妹封为和硕公主嫁与匈奴可汗也都。怎料公主经不住风沙侵袭,到榆林关时已是病体缠身。为平息两国纷争,青莲替公主嫁到了匈奴,才换来了这六年的休养生息。为此,青木怪我胆小怕事,不敢与匈奴一战,夫人怪我心肠狠毒,将女儿送去狼窟。我……我又何尝不心痛?”啪的一声重响,杨执同左手握拳,重重敲在门框上,震得门框发起颤来。
      “当时新皇登基,朝局不稳。我朝虽有兵将百万,却都是步甲兵,不是匈奴铁骑的对手啊。硬打起来,不但胜算全无,更要牺牲数十万将士性命。皇上明白这个道理,才会求和结姻亲,青莲明白这个道理,才会舍身平战戈。可是青木就是不明白!”
      “可是爹,那为何如今又起战戈?青莲又怎会血溅案前?”
      “也都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和硕公主仍在长安,和亲的乃是公主侍女,于是一怒又兴兵进犯。青莲一口咬定自己是和硕公主,并且以死明志。也都野心甚大,是不是公主不过个借口,兴兵中原才是他的最终目的。好在皇上英明,励精图治多年,如今匈奴再想进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烛芯听得满眼是泪,一下瘫坐在椅子上。那可爱的青莲,活泼的青莲,像阳光一样灿烂的青莲,竟然一头撞在书案前,头破血流,生死不明。
      院内一颗老树,枝枝节节横生,突零零的传来几声寒鸦叫,听的人越发凄凉。寒风来时,扑哧一声,打着翅膀飞走了。厅内寂静无声,寒风吹干了杨执同脸上的泪痕。烛芯却伸长脖子,让这凛冽的寒风扑打在脸上,心中却越来越明了。
      “烛泪伤离别,恨自心满怀。延目西北望,青春空余叹。爹,青木跟着你在边塞与匈奴相抗十年,怎会不明白青莲出嫁何其重要?”
      杨执同疑惑地转过脸,望着一脸正色的烛芯:“什么意思?”
      烛芯起身,肃然道:“青木是个将军,怎会不知实力相差悬殊,当时根本不足以与匈奴铁骑抗衡,怎会不知青莲出嫁是唯一可以平息两国战争的办法。”烛芯缓缓踱步,又道:“青木是大将军之子,读书练武习兵法,样样出色,可是背后却下了多少苦工,扛了多少压力。记得幼时在长安,青木是哥哥,带着我们两个妹妹上山下水,一直照顾有加,却并不多话,也极少笑。我跟青莲想尽办法也鲜能让他一展笑颜。后来爹镇守榆林关,举家西迁,一去十年,在这茫茫大漠,青木就只有青莲作伴。他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自己的亲妹妹远嫁敌国,用毕生幸福甚至性命换几年太平?”
      杨执同怔怔地,他何尝不知道他这个儿子内向寡言,又何尝舍得亲生女儿呢?
      烛芯已经清泪涟涟,却仍说道:“爹,青木他恨的不是你,是他自己。恨自己那么努力仍然救不了妹妹,甚至连累母亲一病归西。如果可以选择,我想,他宁愿战死沙场,用生命去护卫自己的家人,也不愿意让家人换自己几年苟安吧。”
      厅外一角暗处,斑驳着影影绰绰。借着昏暗的烛火,隐隐映出点点泪光。杨青木闭上眼,却像是看见了青莲出嫁的那一刻,忿恨、屈辱、不舍、自责通通涌上心头。在睁开眼时,透过那木窗纱棂,一个修长单薄的身子与当年长安城外轻灵欢快女孩渐渐重叠起来。青木不忍再看,蓦地回头,大步流星踏出将军府,跨上黑马,在茫茫夜色中奔驰着。
      疾风驰过,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的刮在脸上,却感觉不到疼。哪里还知道疼,国仇家恨早就将他千刀万剐过了,这点疼算什么。
      烛芯,你太厉害,不过一首诗,你就将我看穿了!

      五
      大雪纷飞时节,大漠天寒地冻。
      也都不敢小觑,采取拖延战术,将主力隐在大漠深处,迟迟不肯应战,只为畏惧杨执同英勇之名。而杨执同见大雪封路,粮草渐渐用尽,愁上心中,父子争执,忧从中来,终于一夜病倒。烛芯尽心服侍,却不见杨执同病体转好,反而眉头越来越深,病体越来越重。渐渐地不能理事,只能躺在府中,嗽声连连,汤药不断。
      烛芯自是紧张的。榆林关十二万骑兵,六万辎重步兵,均以杨执同为支柱。如此关键时刻,军中怎能少了杨执同。烛芯不敢懈怠,日夜不歇侍奉在侧。
      大将军病倒,军中惶恐,商议之下,均推荐杨青木代理,不为别的,只为他是大将军的公子。
      杨青木求战心切,派先锋李兆年寻敌军主力主动出击。李兆年无功而返,遭杨青木厉言相对。李兆年据理力争,杨青木以目无上级罚其军棍二十杖。一时间,军中人心惶惶,议论纷纷。杨青木恐将士不服,便立下军令状,誓要找到敌军主力。于是,带着八千精锐骑兵,孤军深入。
      这一切,杨执同病体违和,管不动也管不了。烛芯更是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杨青木离开她的视线,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果然,杨青木率领八千骑兵在陇河一带遭遇匈奴右贤王的主力骑兵。八千对五万,生死可想而知。杨青木后悔了,可是为时已晚,此时此刻,只能靠手中一把长枪,带着八千勇士杀出一条血路,策马逃回榆林关。
      右贤王哈哈大笑,大骂杨青木的无能。这一切,也都岂会不知,早命左贤王率领七万众在回榆林关要道上设下埋伏,务必全歼。不错,全歼,将那八千勇士一个不留,包括杨青木。大将军病重,若杨青木阵亡,榆林关十八万将士群龙无首,士气大乱,如何抵挡匈奴铁骑。
      陇河距榆林关有三百多里。杨青木领着兵士一路杀一路逃,马跑一路,血流一路,白茫茫大地染得殷红。不断有战士跌下马背,不断有战旗飘落地上。杨青木已顾不得了,身后也都十二万精锐紧追不舍。也好,一个代理大将军,引来十二万骑兵,值了!
      近了,快到了,看到那一片白桦林了吗,那里距榆林关只有一百里了。杨青木带着仅剩的一千多兵士来到白桦林边,血痕之下的脸庞渐渐露出了笑容。右贤王骑着高头大马,缓缓从军中来到最前面,阴冷一笑,马鞭一扬,左右大军攻上前来,将杨青木等人团团围住。
      突然间,四面八方传来战鼓之声,震天动地的响。左右贤王四下看时,白雪茫茫之中,树影斑驳之内,似是天降奇兵,榆林关守军铺天盖地的冲来。李兆年冲在第一个,在敌军惊慌之时,冲进重重包围之内,将杨青木救了出来。于此同时,藏于骑兵之后的步甲兵在一声声号令下齐刷刷射出弩箭,阴沉的天空中一时间像下了一场箭雨,匈奴骑兵在这场箭雨中哭爹喊娘,号声遍地,战马嘶声连连,横重乱撞,白桦林中顿时一片混乱。
      杨青木见到一身戎装的杨执同,不禁笑出了声:“爹,你真狠心,让我一连奔出两百里。”
      “若早些接应你,也都怎会相信你是冲动为之,也就不舍得左右贤王齐齐出动了!尽管如此,也都也未倾巢而出啊!”杨执同轻捋花白胡须,嘴边微微一笑,不过这一仗,是胜券在握了。只是,可怜了那七千死士,魂归在茫茫大漠。

      六
      匈奴大败,也都派使者停战求和。态度诚恳,言辞谨慎,极尽谦卑之能事。越是这样,杨执同越是不安。百年来匈奴野蛮跋扈,趾高气扬,岂是一场败仗能压下去的?何况也都野心勃勃又生性骄傲,这样的言辞态度实在让人心生不安。果然,最后一条:两国和平,再无战事,请杨将军夫人往匈奴一游,以解阏氏思乡之情。另有阏氏亲笔书信,诚意邀请。
      杨青木大发雷霆,长枪一横,势要与也都决一死战。
      然而也都有亲率的六万鹰师,那是匈奴骑兵精锐中的精锐。左右贤王的残余四五万众,再加上陇河一战,也都更加警惕小心,这死战要怎么决?如今也都冠冕堂皇,一心求和,若不去,恐怕落下口舌,让也都再挑事端。将军府的书房里,众位将军听杨执同一番话,都默然不语。
      月起了,又落了,却始终残缺。大漠风沙仍然呼号着,似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却依旧来势凶猛,吹得烛火一晃一晃的跳动,也变得不安分起来。烛芯搁下笔,那一副大漠落日已经完成了,只是那一抹孤单的身影在苍凉中更添几分凄然。烛芯缓缓来到书房,他们还在商量着,杨青木仍然不同意。烛芯忽然笑了,此刻,他竟然紧张起自己来了。也好,能让他紧张也是好的。
      “爹,让我去吧。榆林关十数万将士,若因此得以保全性命,烛芯此去便无怨无悔。”烛芯双膝跪地,目视着杨执同。
      杨执同看到那一股坚定的神色从那样一名柔弱的女子眼中射出,不禁怔住了。半响之后,杨执同眉毛一扬,拍案而起道:“好!烛芯,就这么定了。你有此胆量,真不愧是杨家的媳妇,只是委屈你了。”
      烛芯笑着退出书房,走到转角处,两行清泪悄然落下。
      临行前夜,小青哭泣着替烛芯收拾行装。烛芯推窗,寒风刺骨凛冽的扑面而来,竟一点也不觉得冷。皎白的月色透过窗来,今夜的月亮竟是圆的的。原来已是十五了。
      “小姐……这对红烛还带着吗?”小青带着哭腔问道。
      烛芯回头看看,还是那对手腕粗的红烛,成亲那晚的,刻着龙凤呈祥的红烛。当日得知青木去了倚云楼,她便吹熄了烛火,从此将那一对红烛压在箱底,只是到哪里都带着。“不带了,给我点上吧。”
      吱嘎一声,伴随一阵寒气,杨青木在皎白月光下推门而入。他还是那样好看,清辉点点洒落在发丝、肩头、眉眼,挺拔下更添几分英气。
      “烛芯,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烛芯接过青木递来的锦囊,年代久得已经有些褪色了,但那上面的图案却让她怔了半响。“这……这是青莲的啊,离开长安时我送的。”
      “是,爹说若有机会,就给青莲。”
      烛芯抚摸着那粗糙的针脚。那时不过十岁,针法不够熟练。那一颗挺拔青松、那一个俏丽女孩,只是初具雏形。可是,却是她一针一线,和着滴滴眼泪送与的临别之物。烛芯把锦囊捂在胸口,呜呜地哭出了声。
      “对不起,六年前我保护不了青莲,如今保护不了妻子,我……”啪一声,一拳下去,一张椅子已成碎片。
      妻子?对啊,我是他的妻子啊!烛芯上前去,从背后默默抱住他:“青木……”
      杨青木回头,见烛芯眼中含泪,却嫣然一笑,凄然无比,又美艳无比。“青木,你看,这是我们成亲那日的红烛。我一直带着,只希望有一日红烛成对人成双。只怕以后再没机会点了。”
      杨青木血性男儿,此刻心中却也柔情万分。这样的女子,他怎会不喜欢,他早就喜欢了,从离开长安那日开始便日日牵挂了。只是那些仇恨屈辱将他刮得体无完肤。不灭匈奴,何以为家?多么可笑,就因为这句话,他辜负她五年,莫名其妙的五年!
      杨青木双眼模糊了,望着烛芯凄然的眼神,四目相交。等了五年,终于等来四目相交的一刻,却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离别时分。

      七
      到达也都的大帐,已是半月之后了。小青并没跟来,李兆年却跟来了,对着杨青木以性命起誓,定要保护烛芯的安全。
      烛芯见到也都,便什么都明白了。难怪指名道姓要她来匈奴,原来也都便是那日看落日归来救小青的人。
      “烛芯?杨青木的夫人?可惜杨青木不懂得怜香惜玉,不如就让我也都来疼疼你!”也都正值壮年,双目炯炯,焕发着一脸精神。令烛芯没想到的是,也都身为匈奴汗王,对汉文十分精通。
      烛芯一把打掉也都伸过来的粗壮手腕,冷冷道:“我只是他人之妻,当不起。”
      “哈哈,我们匈奴人可没你们汉人那么麻烦。你若同意,咱们今晚便洞房。若不同意,等到大战来时,就将你挂在军前,我倒看看你那可敬的公公和可爱的丈夫如何冲的过来。”
      烛芯凌然站起,怒道:“也都,你身为可汗之尊,怎能言而无信?我是奉大汉和硕公主之命前来,不是给你做小老婆的。况且是你停战修和,难道你又要再掀战端吗?我一个柔弱女子都不惧进你匈奴营帐,你当我大汉上下几千万军民,真怕了你区区十几万铁骑吗?”
      也都被烛芯一阵抢白,一时语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拂袖怒道:“带她去见和硕公主。”
      匈奴阏氏的大帐竟然如此简陋,两名侍女站在帐外,帐内只有一张暖床,青莲斜斜躺在床上,发丝凌乱,目光呆滞,身旁一名侍女神色凄然,见烛芯来了,簌簌掉下泪来,轻轻说道:“公主,公主,你看,是将军夫人来了,是杨青木将军的夫人啊。”
      青莲仍是目光呆滞,一动不动。烛芯大惊,顾不得行礼,急忙上前去喊道:“公主,我是烛芯,是烛芯啊。”青莲仍是没反应,烛芯大叫:“我是烛芯,青……”未出口的话语瞬间被一只小手捂住了。那侍女眼含热泪摇着头,另一只手却指帐外。
      烛芯忍不住,眼泪像决堤一般掉下来。侍女泣道:“夫人,公主向可汗进谏,不要与大汉兵戎相见,可汗不听,公主一头撞在案前,醒来就这样了。到如今都大半年了……”
      烛芯坐在床边,把青莲抱在怀里,在她耳旁悄悄说道:“青莲,我是烛芯,我来看你了。我嫁给你哥哥,我们是一家人了。”烛芯一边说一边眼泪哗啦啦地流:“还记得这个锦囊吗?爹让我带来的。”烛芯从怀里掏出锦囊,正要将里面的信抽出来,却见青莲抢过锦囊,然后对着烛芯嘿嘿一傻笑,从此握着那个锦囊再也离不开手。
      烛芯无法,只好随她去,好在那信她已在路上偷偷看过好几遍了。她早就知道,她的公公,她的丈夫,怎会单独让她冒险,不过是个缓兵之计而已。只是现在,信中交代青莲的事,她要自己承担起来了。青莲,你太苦了,剩下的事让我来做吧。
      烛芯唤过侍女,吩咐好好照顾,有机会毁了锦囊中的信。
      之后数日,烛芯白日便在青莲处。晚上则陪也都饮酒看舞,而此刻必有李兆年在旁。

      八
      离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烛芯心里越来越不平静。
      大漠的夜那么寒冷,那么孤寂,大漠的风那么苍凉,那么哀号。这么多年,青莲是怎么熬过来的?
      子时快到了。青莲,你马上会见到你的父兄,见到故土,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帘帐掀起,李兆年突然闯入,压着嗓音道:“夫人,一切已安排妥当,快走。”
      烛芯往后退一步,喝道:“李将军,你带青莲先走。也都不是傻子,我要在这里拖住他。”
      “夫人,我答应过杨将军,一定将你毫发无伤带回去。”
      “那谁来牵制也都?青莲这个样子,根本已无力牵制他。他喜欢我,还能听我一时半刻。而青莲对他来说已无关紧要了,所以你们快走!不要误了大事。”
      帐外已隐隐有些骚动,烛芯一颗心揪到一处。此时却听得外头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右贤王,可汗待你可不薄,怎么你敢拦住我的去路?”
      “阏氏……息怒,可汗已休息了。”
      “我正是服侍可汗休息去的。右贤王还要拦住吗?”顿了半响,那女子又柔声道:“我一病大半年,如今承蒙可汗厚恩,有故乡之人探访,已好了很多。如今想来,当时之举真是无谓。我们中原有句话,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不论可汗想怎样,对我怎样,我始终是可汗的女人。就算可汗要把我赏给谁,那也是我的福气。右贤王,您说,对不对?”
      骚动之声慢慢退去。烛芯一阵惊愕,李兆年拉着她就往帐外跑。帐外三四个小兵从暗处出来,护着烛芯一路往东而奔。
      夜色茫茫之中,烛芯心惊胆战。一连奔出二三里,才见几匹马在等着。众人刚跨上马匹,见身后远远大帐中灯火点点。李兆年惊呼:“也都反应真快,快跑。”马鞭狠狠抽下,暮色深沉中只有滴滴答答急促的马蹄声。
      “李将军,青莲没有痴呆吗?是装的吗?”
      “是,不如此,怎能暗中行事?”
      “那青莲为何不认我呢?”
      “夫人,青莲小姐若连你也瞒不过,怎能瞒得过也都?”
      “可是青莲突然好了,也都更会怀疑啊?”
      “碰上右贤王横出一道,也没办法了。拖得一时是一时,不然,谁都走不了啊。”
      风吹得一声声几乎听不清楚,可是烛芯还是明白了。青莲啊青莲,你此去,真的是与我永别了啊。泪垂下,却没有滴落,随着风一滴滴向后飘去。烛芯麻木的抽着马鞭,前面一片黑茫茫的,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不知跑了多久,只听得身后大队人马的呼喝声越来越近。也都亲率亲卫队近千人,个个骑着千里良驹,渐渐的追上了。
      “夫人,也都追上来,你要先走,沿着这个方向,杨将军就在前头接应。”
      “不,我怎能撇下你们。”
      “我们带着你,死的更快,走啊!”李兆年一声令下,勒转马头,朝百米之外的也都冲去。烛芯抹一把眼泪,狠心一转头,死死的下了一鞭子,朝那不知何处的茫茫夜色奔去。
      身后传来厮杀声,烛芯心头一痛。
      天黑的可怕,前方一点亮光都没有。黎明前的黑暗吧,一定是。那么,快天亮了?烛芯这样想着,一个人在茫茫大漠上奔着,前途渺茫,后有追兵,真是害怕到了极点。
      渐渐的,天边地平线上似乎出现了一点亮光。烛芯一阵欣喜,手中加了力道,快马加鞭前进。搜的一声,一箭射来,马嘶叫一声,烛芯便从马背上跌了下来。身后传来哇呀呀的声音,也都正带着人快到了。烛芯顾不得看,使出全身的劲往前跑。前面,青木就在前面,火光越来越近了。
      也都嘴角一弯,一名兵士冲上前,到烛芯身边,正伸手抱烛芯上马,突然大刀一横,那兵士便血溅当场。烛芯大叫一声,见李兆年满身是血。李兆年下得马来,一把将烛芯拦在身后,喘息道:“夫人,骑上我的马快走,杨将军就在前面。”
      烛芯上马,疾驰而去。也都见状,双眼突出,杀心顿起,抽出短剑,对准烛芯后背,冷冷的射出去。
      烛芯只听得呼呼之声,然后长枪飞来,短剑应声而落。是青木到了。烛芯心头一松,从马上跌下来。杨青木飞身过来,一把抱住烛芯,手掌上顿时一手的血。

      九
      烛芯幽幽转醒时,已是战事结束后三日了。屋内暖意融融。杨青木就在身旁,守着她。
      那天也都的短剑还是伤到了她。幸而长枪飞来,偏了半寸,未伤及内脏,只是失血过多。
      那场战斗,杨青木和李兆年里应外合,将鹰师的喂马师换了血。就在杨青木到达后不久,大部队齐齐赶来。而也都的鹰师因马匹不力,一败涂地。都尉将军追缴逃到大漠深处的也都。那也都倒也是条汉子,一直力战致死都不肯投降。青莲本可以回到中原,却自愿留在匈奴,辅佐幼主,愿与大汉永修和平。
      这下,真的太平了。
      杨青木将烛芯关心的事一口气说完,烛芯却痴痴的看着他。
      床头一座案上,点着两根红烛,烛火摇摇曳曳,异常欢快。“这红烛……”
      “大夫说你今日会醒来,特地点上的。”
      烛芯娇羞一笑,苍白的脸上染上一层红晕。烛芯缓缓起身,来到案前。案前摊着一幅画,便是她去匈奴之前画的落日图,可是那抹孤单的身影旁另添了一人,挺拔威武,在夕阳下斜斜一条影子拉的好长,使那抹娇小的身影顿时有了依靠。
      杨青木温柔一笑,提起笔,在画上题了一句。烛芯另拿起一支笔,又在后面添了一句。等到二人题诗完毕,便合声念来:
      大漠苍苍落日长,
      暮色青云雁成行。
      盼得来人早日归,
      红烛成对人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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