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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

  •   葬礼。
      本今日计划去丹麦,钱长卿好容易排的行程,打算在那里为我庆祝二十岁生日。
      我站於队伍最末,准备礼毕离去,钱文轩自队首走来,脸色苍白,神情镇定,他是钱长卿的爱子,我的小时玩伴。
      钱文轩注视我片刻,周围已有人悄悄指点,等看好戏,死者的儿子与情人对垒,又是商界中炙手可热人物,若无波澜,实是憾事。
      钱文轩终於开口,道:“出此横祸,也算天命,你当宽心。”果然识大体。
      我点点头,向外走去,与钱家已无瓜葛,不应久留。
      行李昨夜便已收拾好,两件衣服,一张合影足够。
      一人小跑过来,伸手提我手上皮箱,轻声道:“少爷,老爷命我来接您。”是司机老周。
      我并无立身之处,只好随他回家,我不爱吃苦,也不想吃苦,安稳做个富家少爷足矣。
      一进门,父亲正在,坐在客厅沙发上吸烟。
      我慢慢走上前,低声道:“爸爸!”
      韩飞按灭香烟,抬眼望来,双目炯炯,神采依旧。
      算来三年未见,我低头待他发言。
      韩飞道:“休息几日,我再陪你散心。”
      我连忙道:“不必了,我在家便好。”
      韩飞仍道:“就去丹麦,你不一直想去麽?”
      我不再拒绝,从小到大,我的意见便无人听从,唯一一次自己做主,便是自家中搬进钱长卿处。
      我上楼进卧室,分毫未变,将合影摆在书架上,退步打量。
      钱长卿自身後圈著我腰,笑容满面,我则有些不安,微抿下唇。
      那时候,突然决定爱他,搬出家来,义无反顾。父亲震怒,一拳打他到吐血,我也豁出一条命,自戕要挟,才得以顺利。
      现在回想,那麽激烈情形,只得三年光阴陪伴,而钱长卿也不过四十岁,死於车祸。
      脱衣淋浴,被冷水激得全身一耸,连忙调试水温,半天才暖和过来。
      闻听佣人敲门,道:“老爷等您吃饭!”
      我草草披衣,扑通扑通下楼。
      韩飞伸手为我布菜,道:“文轩本事不错,很快便可重整旗鼓。”
      我点头,我比他平庸多了,连钱长卿都说我良善无志气。
      父亲,长卿,文轩,他们才是豪杰,个个纵横商场,左右逢源,羡煞我等一干庸人。
      饭毕,疲倦很快上来,自长卿死後,我未有休息片刻,只是呆坐,无休止地回想一个人,时间便无休止地漫长。
      躺到床上,强迫自己入睡。
      突觉有人推我,翻身而起,竟是长卿,欢喜扑过去,笑道:“长卿,长卿!”
      长卿抚我头发,轻声道:“陶陶,向前走!”
      我无限悲凉,祈求道:“你带我走,向前向後,都随你!”
      长卿微微一笑,大步向前,我连忙跟著奔跑,却步履艰难,脚底有如针穿。
      突然,身体向下坠落,我急忙大叫。
      有人在耳边道:“乐陶,乐陶……”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客厅,被韩飞托抱在怀里。
      身後管家轻声喟叹:“好险!少爷梦游,自楼梯踏空,幸好被老爷手疾眼快捉住,毫发无伤。”又建议道:“少爷神情恍惚,要不要叫医生,打针镇定。”
      我闻听此言,几乎胆破,大叫道:“别!别给我打针!”
      韩飞细语安抚道:“决不打针,你放心!”便将我抱向他自己卧房。
      我四下张望,窥视韩飞神情,见真的不会有医生来,才放心躺卧。
      韩飞轻声道:“为何伤心至此。”
      我喃喃道:“他肯爱我!”
      韩飞轻叹,踱到落地窗前吸烟,身形与钱长卿相差无几。
      恍然一夜,日上三竿才醒,韩飞已去公司。
      我毫无趣味,淋浴,吃饭,睡觉。
      过了两日,突然有客来访,本想避而不见,他不肯走,放声道:“乐陶,我知道你在!”
      我撇撇嘴,放他进门,本是旧同窗,怎好不见,若非人有些聒噪,我也可不讨厌他。
      陆易安大口饮茶,嘻嘻笑道:“我有事相求!”他必知长卿之死,幸好没开口抚慰,不然定被我轰出门去。
      我摆弄一支香烟,并不说话。
      陆易安笑道:“生意场的事,你不爱听,我只捡要紧,我求人办事,想赠那家老爷子一幅古画,那老爷子点名要一幅沈周的《烟江叠嶂图》,我寻到主家购买,任开什麽价,人家也不肯放,所以跑来求你。”
      我垂下眼睫,懒洋洋道:“求我去偷?”
      陆易安笑道:“你连路都不愿走,还能翻墙入院。”又凑上前笑道:“央你仿作一幅,我再找人作旧。”
      我摆摆手道:“市面上赝品多的是,作伪的高手更多,你寻他们去!”
      书画界最有趣,真真假假,被骗的经常是行家。
      陆易安仍笑道:“你是圈外大家,不要推托,我知道你底细,快应了我,算救我一命!”过来扯我手臂,涎脸笑道:“拜托拜托!”
      我挣开他手,不耐道:“只此一次!”
      他连声笑道:“是是!”
      我又道:“明古宣纸已有了?”
      他点头笑道:“早已备好,只待你泼墨。”
      我道:“十日後,你来取。”
      陆易安眉开眼笑,道:“多谢菩萨!”又拉我道:“一起出去吃饭吧,方才我进来,你一脸鬼气阴阴!”
      我望了他一眼,他自知失言,只拿眼瞄我。
      突然门庭响动,韩飞归来,望了一眼,陆易安十分乖巧过去,笑道:“韩叔叔!”
      韩飞微笑道:“易安来了,留下吃午饭罢!”
      陆易安连忙道:“谢谢韩叔叔,我还有应酬,就不打扰。”他最不耐烦应付长辈,亲娘老子都避之不及。
      我起身解围,道:“我送你!”
      陆易安向韩飞略一致意,同我出门。
      上车坐定,他又向我团团抱拳,我撇嘴道:“人家拆穿西洋镜,你可别找我!”
      跑车飞驰而去,片刻无影。
      我转身进门,午餐已备好,韩飞笑道:“他要糊弄卓云庭,这人爱画如命,可惜眼光二流。”
      我拨弄著米饭,懒声道:“都爱附庸风雅,这世上哪有那麽多风雅可附,都是自欺欺人。”
      韩飞看我一眼,只是微笑。
      午睡片刻,慢慢研墨,挑出几支旧笔,试试笔锋刚柔。
      新墨著旧纸,别有趣味,快速勾勒寥寥数峰,便一遍遍润墨,远山,近树,藏径,留白处,便是渺渺烟江。
      国画最妙,在其写意,我也绝不书画工笔美人,颦眉蹙额,异常麻烦。
      钱长卿曾吹捧我是国画奇才,可惜过於懒散,不肯用功,功夫也只停在模仿诸家上,毫无自家风骨。
      韩飞不曾抱怨我懒散,也没指望我承袭家业,叔伯家的孩子个个有为,随便一指,便是上上人选,至於我,留够度日金钱足矣。
      傍晚住笔,明日再续,两天便可完工,十日之期,不过断绝陆易安频频求画之念。
      韩飞进来,要我出去吃饭,望一眼画作,道:“功夫未有长进。”
      我胡乱点头,在钱长卿处,根本没碰过笔墨,吃喝玩乐,倒十分进益,一日千里。
      一餐饭吃得舒服无比,没谁比韩飞更通晓我的口味,钱长卿虽也知道,但他喜欢逼我食用健康食品,也不怕招致天怒人怨。我虽腹诽,仍乖乖吃下,不敢言语半句。
      饭後去逛古玩店,我更喜爱去内地的古玩市场,古朴与烟尘气俱全,全凭眼力漉选,吃亏上当也高高兴兴。
      看中一只汝窑瓷钵,淡朱釉色,凝如蜡泪堆积,无釉处,则似羊胎颜色。我批评数语,道:“釉汁不够莹泽,色以淡青最上,此品平平。”转身同韩飞出门。
      上车坐定,韩飞才笑道:“一会儿派人来购。”
      我点点头,道:“你结交的那帮人,都喜爱这个,我先留几天,你爱送谁送谁!”
      韩飞将毯子丢给我,笑道:“你这是什麽脾气,若送人东西,可以另购,何必割自己心尖。”
      我蒙头倒下,道:“这算什麽爱物?连件衣服都不如。”又拉下毯子,露出一双眼睛,道:“我一进古玩店,就想乒乒乓乓摔个高兴,管他汉唐元明,魏晋五代!”
      韩飞愈发笑开怀,道:“随你高兴!”
      几日後,陆易安过来取画,连声赞道:“纵有真品,我也挑这幅赝品收藏。”
      我嗤笑道:“快滚快滚!作旧也须时日。”

      次日,同韩飞前赴丹麦,昏睡一路,下了飞机,才精神抖擞,观瞻那个著名的人鱼铜雕,我已不爱安徒生,只因他唯美过度,幼时读太多童话,那些时间,钱文轩都用来折跟头,爬树攀花,带一身泥巴,神气至极。
      但哥本哈根还是不错,最宜养老,处处红墙白瓦,眼明心亮。夜晚走在海岸线上,橙光蓝海,冷暖二色交映,我盘膝坐在岩石上,如置阴阳两界。
      韩飞不容我久坐,拉我离开。
      随便进入一家酒吧,是为中年人所设。我规规矩矩坐在角落,四下一望,尽与韩飞同龄。
      韩飞点酒,尽是中等烈性,摆在我面前,道:“这是你的。”
      我举杯灌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声音之大,全部客人均以侧目。
      我连忙低头,韩飞轻声道:“喝慢些,一样可以醉!”
      我徐徐喝来,渐渐高兴,嘿嘿笑道:“原来我亦有千杯之量。”
      韩飞笑道:“你胸怀和酒量一样宽广。”
      我愈发得意,虽则头痛,可心底通明,眼珠四转,瞥见韩飞抚额叹气。
      突然一位高大男子过来,金发蓝眸,同韩飞言语,温存柔软,可惜我不懂丹麦本语。
      我暗笑韩飞风采依旧,那人却向我看来,以英语道:“你好,我是米尔逊,可否交个朋友?”
      我一怔,笑指韩飞道:“你问他同不同意?”
      男子亦笑道:“他说不是你情人。”
      我大笑,装出一脸苦相,道:“我在追求他,他要我喝完这些酒才肯爱我。”
      男子一愣,笑道:“那麽祝你成功!”举步离开。
      我向他一晃酒杯,嘻嘻笑道:“多谢多谢!”
      韩飞起身止我,声音并无波澜,只淡淡道:“酒够了!”
      我身体已不听使唤,几乎站不起,软绵绵靠在他身上,韩飞付账,扶我出门。
      酒意不捱冷风,我一进旅馆房间,便至洗手间呕吐,鼻口酸意弥增,眼泪夺眶而出。
      韩飞并不理会我,他恼我方才言语轻浮,他是父亲,是。
      终於呕吐完毕,我拿冷水洗脸,脱了外套,趴倒在沙发上。
      韩飞过来推我,递来一杯牛奶。
      我胃口极其难受,却不敢拒绝,只好坐起,勉强饮下。
      韩飞坐在一侧,慢慢道:“回去後,务必忘记。”
      我心中苦笑,脸上表情谦恭。记忆和忘记都不容易,越是无关痛痒,越能闲看是非。保尔.柯察金可以一语戒烟,他的著者,嗜烟如命。
      韩飞又道:“如果不能,便出来为我料理生意。”
      我更加苦笑,喃喃道:“强人所难,你最擅长。”
      韩飞面无表情,道:“钱长卿死了,你还活著。”
      我心中怒火顿起,哑声道:“不劳提醒!”胃中又是翻滚,如青蛙一般跳起,跑进洗手间。
      牛奶全部吐出,我靠在门上,合目喘息,我的酒量,哪有这麽糟糕。
      休息片刻,才重新回到韩飞面前,垂目不语,聆听教训。
      韩飞望我良久,起身离去。
      我仍仰卧在沙发上,头痛弥深,若有雷神捶鼓,电母抖衣。
      将近天明,我才睡去,夜里失眠,本不是我惯常把戏。
      再次醒来,已是黄昏,我心中後悔,白天睡这麽多,晚上如何打发。
      韩飞过来问询:“胃口如何?”他这张脸,比静湖还要沈平。
      我低声道:“胃口仍在睡眠中。”
      韩飞轻笑,伸手拉我起来,道:“洗澡,散步,吃饭。”
      我低头嗅衣,酸腐惊人,快去淋浴。
      沿街散步,韩飞随意道:“还想去哪里?”
      我略一沈吟道:“极圈中心!”
      韩飞平静道:“那里不通民航。”
      “可乘雪橇,由两匹驯鹿拖行。”我建议道。
      韩飞点头,道:“可惜冬季未至,现你融化成水,含在加伊眼睛里。”
      我终於微笑,谢他肯玩这种把戏,也愿同他握手言和,度日如旧,一切尚未开始时。
      心如灰木时候,百废待兴。
      在临街处喝红茶,不停加糖加奶,埋头痛饮,仿佛追命。
      韩飞道:“有何打算?”
      我仰起头,双手合十,咯咯笑道:“央你允我作闲人,一辈子平淡无奇。”
      韩飞一笑,道:“你爱没出息,我不管你!”
      我眉开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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