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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发完 ...

  •   惊马声四散在密林中。

      姜溱一手扣住腰间佩剑,忙不迭地攥紧马颈鬃毛,夹紧马腹,瞬时骊驹前蹄腾空,尘土飞扬。他垂首,一顶深色竹制斗笠遮住大半张脸,两鬓几缕乌黑发丝飘逸着掠过他紧抿的嘴角,显是有些不耐。

      “骊驹原为溱所喜,不逊汗血宝马之珍,千金难寻。你等且快快退去,溱便不校拦截之罪。”

      吴地野民果真不再上前。

      他握在手中的青铜剑刃虽被缠上了褐色的粗布条,但仍可辩识出那暗金剑柄由三处相连的实心金珠锻造,浑圆的金珠上雕刻着文理精细的凶鬼鸟兽,镇住了觊觎骊驹的野民。

      暴雨洪水冲涨了吴国的大湖江海,些未得开化教管的乡村野夫只好携着妻儿老小一路往邻国楚逃难。一同迁徙的又都是同县同乡,吴民便令胆气足。

      每每临城便作流民疯狗状,说服城外野人贱民,三千余人冲入城内肆意抢掠。又恰逢吴君继位,治下不继,久无人统训的守城兵散漫无纪。如此一来,各处城池虽弹粮充裕,守城官兵却不尽心,那些射程至多两百米的箭羽以天为标,仅射死了老弱不支者,吴军稍作抵御便作鸟兽四散弃城而逃。一路来,蛮民已连占吴国三座城池。

      蛮民曰:“阁下一人耳,方圆百里呼应不灵。若留下千金马,可归。”

      姜溱压低斗笠的边沿,右手持剑,身下骊驹若有所感,鼻声嘶鸣,来回踱步。他幽幽道:“夺人所好,不知礼数者是为蛮民,今吴人也。”

      浩浩荡荡挡住他去路的蛮民见他独自现身于深山密林小道,气质风流萧肃,所御骏马品级不凡,佩剑长而利。后听他一席话又以贵人自居,心中已然生怯。

      领头那村夫猛士袒裼裸裎,身倚诸人,面露迟疑之色,无奈道:“我等所图,惟阁下□□骊。”

      “溱以为,此事无需再言。”姜溱夹紧马腹,以剑代鞭抽向马臀,在惊惶嚎叫中撞开其蛮民所筑肉墙,疾驰离去。

      *

      驱马至都城临淄时已是两月后,姜溱见城郭外对他避之不及的野人,前行速度渐缓下来。

      进城时拥着众人艳羡的目光,城内却少有人瞩目,他一路颠沛,辗转至今形容衣着不过一介连马车都驱使不起的落魄游侠,或是落魄公孙也未可知。

      姜溱在官道上小心驱马,行人也躲他,一时前路畅通无阻,青袍带风,斗笠掀落,拆散的乌发拂过后颈,耳边风声猎猎作响,马蹄踏踏卷起尘土。

      小城齐王宫高耸于眼前,障目黄烟还未散去,他忽然心神一动,仿若被什么牵引着向一处遥遥望去,故人的身影在烟尘中缓缓昭晰,姜溱心头一喜,随即翻身下马,恳恳奔向他。

      “季父。”

      公子玄回头。

      姜溱无法用汗津津的手心去蹭他,只身立于他之前,面上深深思念重逢之情藏不住,喜乐道:“溱此去春秋三载,归来见玄,心鼓如雷,口齿生津,是为馋否?饥否?我心切切否?”

      公子玄哽咽,攥着一卷竹简的手指节发白:“小阿溱?”

      “然。”

      青袍照面,若兆兆年,齐公子姜溱复还。

      公子玄身后有随侍的寺人上前来接过竹简,望向姜溱的神情惊惶万分。

      公子玄恍惚间,那匹高大骊驹用颈项蹭着他的肩头撒娇,“阴山?”

      姜溱未曾料到阴山这畜生先一步动作,它倒是在姜玄面前乖觉非常。

      他悠然道:“季父从稷下宫来?”

      “然,若预见溱今日回齐,我必然、必然……”公子玄话中虽有未尽之言,可对姜溱来说仍然直白得很,不过是剥露的心隙耳。

      齐公子玄上前主动握住他汗渍遍生的手,细腻的手掌肌理下掩藏着足以烫伤人的温度,交缠的手不闻半分馥郁,却连石兰之香也不及。

      “小阿溱,我以日夜切之,然虽如此,终不见君入梦来。春去秋来,你又长三岁,我却叹人生蹉跎,恼恨这些时光一去不返。”

      姜溱笑意晏晏道:“勿伤,溱已还来。浮华名利,剑客侠义,皆是虚妄,如碎琼乱玉落满身,需一一拂去。”

      “溱之一生所求,玄一人,足矣。”

      *

      早几年齐公子玄还身负浪荡之名。

      他虽在稷下宫潜习,却实是风流蕴藉之人。姜玄喜行泛舟猎雁,采风编曲诸类雅事,然生活奢靡使世人诟病,吴齐两国交战之时大肆设宴宴请伯兄齐侯与其十多位贵族公子。

      未果,便在府内赴一人的满汉全席,恣意逍遥之极。

      那时稷下宫祭酒燕式微曾与之对峙道:“公子不知民生否?公子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侯服玉食如斯,姬妾处子如斯,穷奢极侈,齐君不如。式微痛惜乎!”

      公子玄答曰:“富贵之于我,如秋风之过耳。祭酒若渴,玄可赠之。”

      祭酒气极,直叹齐国将亡矣,未告知齐侯便辞去祭酒回母国燕去了,公子玄稔恶盈贯之名由此传于后世。

      此事后齐国的贤士剑客陆续离去,不愿再侍奉有如此绝命批语的主公。即至这时,公子玄才有所收敛,先缩减了开支用度,又遣散府中众多美姬宠妾,焚香煮酒者也替成了姜溱。

      “君父嘱我看好你。”他说,“清享得来不易,季父且徐徐度之。”

      公子玄指腹压下七弦琴震鸣的琴弦,跪坐的姿势悄悄侧移许寸,只需微微抬眼,便可从内室一眼望透木廊,院里只植种了稀稀疏疏的苍竹,姜溱低垂着头,正用白巾擦拭他那把青铜剑。

      “噫——即日三月艳阳天,不知卿卿愿为玄守身至何岁?”

      姜溱持剑的手使力,拇指便在剑刃上擦过,痛觉麻木半晌后袭来,他吮着见血的那截指节,咬字含糊道:“溱不知,季父又愿为溱守身至何岁?”

      公子玄噱谈道:“你这小儿倒是颇为知情识趣。”复又朝他招手,“过来,让季父瞧瞧你的拇指。”

      寺人请来府中巫医,留下祛疤除痕的膏脂,公子玄不过是临前用湿热的口腔挟裹着指肉,舌苔抵住伤口来回舔舐罢了。

      姜溱也从那时知晓公子玄那些不得与外人言说的诉求,靡靡中的清明。如那燕式微的愤然离去,才得以避免与公子玄生母燕姬的落得同样下场,在他伯兄齐侯的掌控下留有一命。

      *

      吴国连败两城后降服,送来的质子谷已在临淄待满三年,细作传来吴君病危的消息,不多时,在齐国境况窘迫的吴太子谷请求上土台,礼见齐侯。

      “季父,您以为姬谷所许是虚是实?”姜溱凑过去小声说道,目光凝聚在他抿起的丰唇上。

      公子玄心不在焉地拨动着案几上的朱红番果,口中却异常笃定:“姬谷与我国结盟不过权宜之计,待周天子的使者带着爵位册封予他,必然会想方设法挣脱开今日誓言。”思虑片刻又道:“我以为,伯兄应另择吴公子结盟。姬谷虽是质子,亦不可小觑。”

      “然。”

      宫宴在后半夜结束,烛光在室内投出青铜烛台的黑影,杯筹交错,倩影流连,众人皆已尽兴。

      齐侯道:“齐吴愿效仿秦晋之好,患难与共,百年同盟!”

      吴太子谷举着酒樽,身后侍从寥寥三人,从容应道:“谷不敢忘今日齐国相助之恩!”

      秦晋约为婚姻,今齐国效之,不守信义者谓晋公子夷吾。今时结盟,谁又知不会重蹈覆辙?

      公子玄舒了一口气,腹中已备有劝辞,举樽而跽,正要上谏,不料齐侯又道:

      “善。此次太子归国之行,遂使三公子溱一道,代寡人前去吴国观礼。”

      小国太子继位的封侯礼,各国遣去的也多是公子,或是地位卑下,或是超然尊贵。

      吴国乃中原诸国公认的蛮夷之邦,而公子溱却是齐侯嫡长。

      姜溱在惊异中抬头,谢道:“谨诺。”

      公子玄跪坐在塌上岿然不动,似笑非笑地盯着殿中举杯痛饮的两人,大袖下藏匿着两只相握的手,他终是什么也没说。

      *

      “季父。”

      室内有烧得通红的碳盆,干果皮一并混入铜盆中燃烧,气息都带着一股甘甜的清香味。厚重的狐裘随意披挂在床帐后的红木屏风上,往常搁在廊下的鸟笼也移到了公子玄的寝殿。

      公子玄低低地应了一声,专心在单片未装订的竹笺上誊写,他用左手托着右手的袖口,仍不免浸上墨迹斑斑。

      “过来帮我化开砚池中凝固的墨。”

      “然。”

      见公子玄终于愿与他搭话,姜溱喜不自禁。

      “此吴国之行,必有蹊跷。伯兄不曾应我所疑,顾左右而言他,亦难辨悲喜。”烛火摇曳,黑夜中掺入几丝明亮红光,他的面容也像覆上了一层迷离深纱,“小阿溱,季父竟无法助你分毫……明日离城,当作决绝姿态,绝不可留恋。”

      姜溱不懂其中深意,只应道:“然。”

      公子玄抚过他的面颊,多年来的隐忍与酸楚,只轻柔地化作唇角一抹盈盈笑意。

      *

      旦日熹微,公子溱骑骑复下国,终已不顾。

      *

      姜溱抵吴地梅里不久,周王使者恰好临至,吴太子还未及解下缟服,异象突起,吴公子?羿带兵攻上吴宫,与茕夫人里应外合杀死了太子谷,各国派遣前来观礼的公子也因此变故被圈禁在吴宫内足有一月。

      周王使者先行回国,需向周王当面禀上此事,而郑公子旬返回国家后立即又带上三十万步兵伐吴,打出替吴公子谷报仇的旗号,其实是为了一己之私,趁吴国国力衰微无暇顾及之时,想要一举吞并吴国。

      犹未离开吴地的公子纷纷返国,姜溱却因是已故吴太子谷的盟友,被扣留在吴国进退维谷。他妹妹素姬本为齐吴两国联姻的重要人物,也因恐惧自刎于吴宫。

      郑吴交战从双方下战书算起,到两国各自退兵共耗时两年零三月,郑公子旬因伤口感染,石药无医,死在了回国的路上。而公子?羿得到周王的认可,复又差遣天使抵国都梅里,令其正式继位为吴君。

      姜溱终于得以回齐。

      然春秋三载,异国日月稔闻如是,齐侯都不曾召他。

      “君父惧怕否?”

      齐侯怒目而视,对上他平静的黑眸,始终是面赤心虚,转而谓公子玄曰:“姜玄,带他回公子府。尔后若无寡人命令,终身不得足出府邸半步!”

      “伯兄!”公子玄伏地行了大礼,“阿溱此行苦难深重,齐国百姓皆以为他死了……求您免去他的处罚,赐他太子之位,否则天下兆民又将会如何看您呢?”

      齐侯沉思不语。

      “君父惧怕我。”

      姜溱神色怅惘,却全无怨怼。他复又出声说道,“我虽幸而回国,未曾身死他乡,齐国却也不再需要我了。”

      “平生未留亏心事,鬼神且畏而不惧。溱知天资平庸,曩与我习剑之手足皆欲王,今者君父疑我,我之悲哀,俱因不知。然,我非太子,甚幸。”

      姜溱惋叹,频摇其首,两颊恍有泪洒,遂自刎于殿。

      公子玄只记得那把日日擦拭的青铜剑击声清脆,如钟缶撞心,余音绕梁,经年后仍为那人的决绝离去而心悸,一动念想,便忆起从前他日夜沉默的守候,那双善睐的眼,读懂了他的不甘。

      但姜溱不懂,一人再难鸣,往后的不甘只能深埋于心。

      *

      齐国小传有载,后承齐者,公子玄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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