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月伴轻舟

4、第 4 章

　　腊祭之后，许府如退潮后的海岸，只余下一地狼藉和筋疲力尽。

　　一连几日，张夫人忙于指挥仆役们清点祭器，结算用度、打扫归置等事务。以周媪为首的几个得力仆妇穿梭往来，将府中一应琐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却也耗去了主母大半心神。

　　直至今日午后，最后一批暂借来的礼器清点归还完毕，张夫人方得片刻悠闲，懒懒的歪在内室榻上，就着一盏新烹煮的风味椒茶，短暂地歇口气。

　　两个小婢跪坐榻边，一个为她轻轻捶腿，另一个则执蒲扇，不疾不徐地扇动炭盆，暖意均匀弥散。

　　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她略显憔悴的脸上投下光影，她微阖着眼，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然而安宁未久，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守在门边的周媪循声望去，见是自家亲眷的小孙女玉兰，她兄弟在大门处当差。

　　玉兰慌张地左右探头，快步凑到周媪耳边低语几句。周媪脸色微变，转身行至榻前，俯身轻声禀道：

　　“夫人，张家公子来了，说有急事求见，瞧着……神色有些不对。”

　　张夫人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缓缓睁眼。

　　张安？这时他来做什么？她这侄子，自幼受兄嫂溺爱，养成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性子，终日只知在街市闲荡，正经事不沾半分。如今二十来岁，亲事高不成低不就：门当户对的人家瞧不上他，门第略低一些的他又看不起，天天只与几个狐朋狗友厮混。

　　腊祭这几日他倒也安分，未曾生事，怎么刚过就匆匆上门来，还称有急事？

　　一丝不妙的预感浮上心头。

　　张夫人挥开手，两婢女当即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垂手侍立。

　　“请他去前堂稍坐，我即刻便来。”

　　她抬手理了理鬓发，周媪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整理了微皱的衣襟裙摆。

　　张夫人一马当先踏进前堂，周媪领两名小婢趋步紧随。张安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婢女则端着茶盘侍立一旁不敢近前。

　　他一见张夫人，立即抢步上前，也顾不得礼数，急声道：“姑母！您可得为侄儿做主！”

　　张夫人目光扫过他略显脏乱的衣衫与脸上刺目的青紫，一副怒意难消的模样，心头一紧。她不动声色地在主位跪坐，周媪当即从婢女手中接过茶汤，稳稳地放在她手边。

　　张夫人并未动那盏茶，双手拢在袖中，冷眼瞧着张安：“慌什么？你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沉不住气。且坐下，慢慢与我道来。”

　　这不容置疑的声音，带着张安熟悉的压迫感。他曾经听闻父辈谈及家事，道姑母未出阁时便是家里说一不二的能干女儿，及至后来给许申续弦，更是将许府偌大的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原对她颇有微词的太夫人，如今也要礼让三分。

　　此刻张安被她这么一说，气势立马矮了几分，勉强按捺住急躁，在下首坐了，仍梗着脖子道：“姑母，是许家一褐衣恶奴！他……竟敢当街殴打于我！”

　　“什么褐衣恶奴？”张夫人捧杯的手一顿，朝他看过去，目光如炬。“究竟出了何事？还不仔细说来，不可有半句虚言。”说完她向周媪使了个眼色，周媪立即将闲杂人等全屏退门外。

　　在张夫人迫人的注视下，张安支支吾吾，终于将事情拼凑出了大概。原来今日他正与几个浪荡子在酒舍相聚闲聊，席间杯酒言欢，他这人素来爱吹嘘，却苦于家世不显，其父仅为区区小吏，他本人更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

　　几杯黄汤下肚，他灵机一动，想到了那位在许家掌事、说一不二的姑母，便顺势将腊祭那日在许家的风流韵事，添油加醋般说了出来。

　　他言语间对许家婢女绿芙多有轻慢侮辱之意，恰巧被同在酒舍给许府采买办事一褐衣奴仆听见，那人当即舍了酒瓮，冲上来不由分说地与他扭打起来。

　　张安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堪堪几个回合便落了下风，结结实实挨了几大拳，被打得满地乱爬，金星直冒。

　　“那刁奴！心肠歹毒，专往侄儿脸上招呼！姑母您瞧！”张安指着颧骨处青紫，愤然道：“我今日受此大辱，归家后怎与父母、亲眷分说？难道侄儿实话相告，说‘许家纵容恶仆，殴打主家亲戚’吗？张家虽非高门，可也是姑母的娘家，若让族人知晓您在许家连娘家内侄都无法庇护，他们又如何看待您？”

　　张夫人越听脸色越沉，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事到如今还敢威胁她！

　　腊祭、绿芙……她在心里默念，脑海飞速串联剩余线索，紧接着‘酒舍采办的褐衣奴仆’的模样浮现眼前，灵光一闪，府中现今担任外出采办一职的，正是一名唤阿福的年轻人！而他，正是婢女绿芙的兄长。

　　这下子全被串联起来了，张夫人立即想起腊祭当晚，隐约听见有仆妇议论偏院似有动静，但当时她忙于接待宾客，无暇顾及，只当是哪个仆役毛手毛脚打碎了东西。

　　如今看来，竟是张安在她府上做出调戏婢女的丑事！还被那婢女的兄长当街按着打了一顿！

　　蠢货！

　　张夫人在心中暗骂，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她强压怒气，朝侍立的周媪使了个眼色，周媪会意，立即出门悄声吩咐玉兰去打听当晚消息，核实张安所言虚实。

　　张夫人面沉如水，冷声道：“腊祭那日，你在偏院对那婢女做了什么？”

　　张安被她冰冷的姿态所慑，眼神闪烁，含糊道：“也……也没做什么，我不过……不过瞧她有几分姿色，说了几句玩笑话，谁知那婢子那般性烈，碰也不让人碰，还……还失手摔坏了我带来准备送予姑父的漆砚……”

　　“放肆！”张夫人拍案而起，气得直发抖，“事到如今，还敢巧言令色，百般隐瞒！还不快从实招来！”

　　张安被这一声呵斥惊得身体一抖，心知先前的开脱之词已被彻底揭穿，他心如死灰，硬着头皮把前因后果磕磕巴巴地说了出来。

　　原来腊祭当日，张安与家人祭祖宴饮后，已至午后。因奉父亲张甫之命，他提着礼物前往许家拜会。因已故大儒许巽曾任太学博士，门生故旧遍天下，那日许家宾客盈门，不仅长安友人络绎不绝，许多外地官员也纷纷借机到访，一则为感念恩师旧情，二则也想从许申这位议郎身上，探听些朝廷未来风向。

　　张安作为子侄辈，自然无法参与其中，张夫人着人先引他至偏院等候。枯坐良久，日渐西斜，张安正感百无聊赖之际，见一前来奉茶的婢女，名唤绿芙，生得杏眼桃腮，身段窈窕。

　　张安顿生色心，便出言调戏之。绿芙碍于他是主母内侄，不敢得罪，只得垂首沉默，盼他知难而退。谁知张安竟将这份沉默视为默许，心里止不住得意，胆气也随之壮大了起来。

　　他先假意欣赏茶杯，顺势去摸绿芙的手，绿芙惊得猛一缩手，张安见状，竟愈发得寸进尺，猛然欺身向前，欲要强行搂抱，绿芙吓得花容失色，一边低声哀求，一边奋力挣扎反抗。

　　推拉之间，绿芙的衣袖拂过案几，只听‘咚’一声闷响，张安置于案上的那方漆砚竟被扫落，两个角磕地漆层随之剥落，露出底下灰褐色木胎。

　　张安先是一愣，随即怒火噌得涌上脑门。那漆砚是张甫托人外地购得，珍贵异常，自己都舍不得使用，更遑论张安，他恼羞成怒，当即抬脚狠狠踹向绿芙，一连好几脚，口中更是污言秽语，乱骂不休。

　　张夫人听他说完，兀自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镇定：“所以你今日在酒舍，又将此‘玩笑话’说出来与旁人笑话，因此招来这场祸事，是不是？”

　　张安不敢对视，讪讪地低下头，算是默认。

　　张夫人了解了这来龙去脉，内心怒极。这孽障竟敢在许家如此放肆！调戏婢女已是不堪，竟还动手殴打，甚至将漆砚摔坏的事情推诿旁人！简直蠢钝如猪，恶胆包天！此事若传扬出去，张许两家脸面也别想要了！

　　张夫人来回踱步，思忖此事绝不能闹大，这关乎她立足许家的根基，绿芙与阿福兄妹皆是她陪嫁仆役所生，俱为心腹，若处置不当，其余仆役该如何看待她这个主母？她又如何掌管内宅。

　　思及至此，她目光落在张安那张犹自不服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深切的悲哀，兄长竟将儿子骄纵至此，成了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纨绔！

　　她为娘家费尽心机，步步为营，立志助张家子弟脱吏入官，如今却要被这等蠢材拖累，今日之事，足以证明这个侄子不堪大用，日后必须让兄长严加管束，不可使他假借许家之势，惹出更大的祸端来。

　　张夫人压下怒火，沉声道：“我暂且为你遮掩过去，回去后闭门思过，没我吩咐不可出门，更不许与人再说此事！我会知会兄长，好生管教你！”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正是许申踏进来。他年近四十，一身玄色袍服，面容清癯，下颌蓄须，眉宇间透出几分威严，刚从外头归来，身上还带着些许寒意。

　　他见张安在此，略感意外。

　　张夫人当即瞟了周媪一眼，周媪面露为难，许申乃是主君，谁人敢拦之？何况她方才偷使了好几个眼色，主母许是太过愤怒，竟全没看见。

　　张夫人强作镇定，换上温和的语气，对张安道：“此处无事了，你先回去吧，仔细想想刚才的话。”

　　张安如蒙大赦，立马低头匆忙离去。

　　许申看着侄儿逃似的背影，转头望向妻子，温声问道：“侄儿可是又闯祸了？”

　　张夫人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不得不撑起笑容回道：“没什么大事，只是他年轻气盛，在外头与人起了些口角，心里憋闷，来找我说道说道。”

　　许申沉默片刻，目光锐利起来，“哦？只是些口角？我方才在外头听到什么‘遮掩’‘闭门思过’之语，究竟是何口角之争，需要你为他遮掩？”

　　在许申逼人的注视下，张夫人心知无法再隐瞒，在心里又将张安骂了一通，这才硬着头皮将事情的经过，避重就轻，删删减减地说了一遍，着重强调奴仆阿福如何‘以下犯上，当街行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