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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男孩和女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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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楼下的梧桐叶子最后一次打着旋儿坠下来的时候,我就清晰地意识到:天要凉起来了。
这意味着被窝和我的热恋期要到了。起床的号角是妈妈一如既往的唠叨,我裹着被子闭着眼,听着门外不停传来碗碟碰撞的模糊声音,直到检索到那个关键词:你看人家徐乘风都在楼下等你了,还不快点。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顶着一张没有洗漱的脸冲着楼下那个坐在单车上,单腿蹬地耍帅的高大身影喊道:“徐乘风!不是说好不起这么早了吗!”
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没有惊讶,反而因为我乱糟糟的头发和微肿的眼睛弓起身子大笑,活脱脱一只基围虾。
我气急攻心地拿起一只小橘子扔向他,没想到正好落入他手中。
他扬了扬手中的橘子,得意洋洋地说:“哟,还有餐后小水果,多谢咯。”
我站在窗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飞快地洗漱、抓起桌上的面包、鸡蛋和牛奶就跑下去。
临走之前还能隐约听到我妈吐槽我像个八爪鱼。
果不其然,等我跑下楼的时候,就看着徐乘风掐着点骑着车跑远了。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象过一万只蚂蚁同时咬你心口的感受,当时我只能靠在徐乘风他爸妈面前说他坏话纾解这种愤怒,可惜徐乘风这人命太好了,他爸妈从来不会真的怪他,只会为了我的面子象征性地骂他两句。
昨夜的凄寒还没有散尽,深秋的冷空气弥散在身体里,太阳才悄悄露出个角儿,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好不容易赶上徐乘风,我故技重施拉着他的后座,借着他的力带着自行车走。
他察觉到往后瞥了一眼,我立马对上他的眼睛威胁地发出一声——“嗯?”
徐乘风明显加了点力气继续往前骑,一边骂我记仇一边让我扶稳点。
这样的情节在我俩有限的十七年人生里实际上已经重复了十年,还得从七岁那年徐叔叔给我俩买了自行车说起。
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大雪下出了一种无尽无休的感觉。我妈当时准备了很多年货,都贴着红剪纸喜洋洋地陈列在茶几上。那真是小孩的天堂,琳琅满目、目不暇接,我现在回想起都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我拉着徐乘风偷吃我爸从国外寄过来的酒心巧克力,两个人吃得醉了,就这么张着黑乎乎的小嘴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年货从腊月吃到正月,直到梅子糖放在我嘴边我都懒得张嘴,我爸都没回来。
有那么一天,我趴在窗户看到徐叔叔带着小徐乘风推着一辆小自行车,雪刚化尽,路面只剩下湿漉漉的一滩又一滩。
出来玩的人还不很多,徐叔叔穿着黑色的长袄子,高大的身影罩着小小的身影,潮湿的鞋底拓出一个又一个模糊的鞋印子。
我的眼里涌出两行难过,我那个时候对自己的情绪懂得并不确切。我以为我是羡慕徐乘风能出去玩自行车,于是争着吵着要个一模一样的自行车。从来没见过我这么发脾气的妈妈有些手足无措,最后还是徐叔叔提着一辆粉色的自行车走进来,我才不得不安静下来。
其实我只是想爸爸了。
想他为什么不能偷一个大雪融化后的冬天,在一个懒洋洋的下午,教教我怎么驯服这个两轮钢铁兽。
年幼的想念无法从我害羞的嘴巴里掉出来,就像牢牢扒在树上的生涩果子一样。徐乘风看得出我的不高兴,于是服帖地允许我抢走了他一个下午的爸爸。
时间蜿蜒地流淌,我们也渐渐长大。
可惜我们并没有培养出什么情比金坚的革命友谊,按我妈的话说:我们俩就是一对欢喜冤家。
我们两家,从我小学就认识。因为我爸爸是海员的缘故,大部分时间是我妈妈独自照顾我。对门的徐叔叔一家除了徐乘风之外都是大好人,尤其是胡阿姨,见到我永远带着温温柔柔的笑容招呼我去她家玩儿。
我很是怀疑两颗这么温柔善良的心怎么就培养出了徐乘风这个胡作非为的小子,偏偏我们俩同时做坏事,每次真正挨打的只有我。
我妈打起我来从来是不论场合、不掐时间、不分敌我。
因此,我更讨厌徐乘风了。
我会在春天给他的车胎放气,冬天给他的车胎抹油。
夏天捉蚊子放进他的房间,秋天在他的书包里塞银杏叶。
虽然最后都会被他以其他方式报复回来,但好在我从来没有落了下风。
唯一不满的是,不管我做什么他都好像早有预见似的嘴角浮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让我的心里预期大打折扣。
我记得他情绪最大的一次,应该是我往他书包里塞整蛊玩具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他的微缩飞机模型。
他把房间的门推开,命运的镜头开始框定取景,我呆傻在原地,手上还保持着拉书包拉链的动作。
我眼珠动了动,他面色明显不虞。
“那个......我再给你拼一个?”我试图补救,一边手又偷偷溜到他的书包里准备把刚刚干的第一件坏事撤回。
他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走到我面前,把书包拉链一下滑倒底,包口朝下双臂用力地抖动,说:“够了吗,烦不烦。”
说完那双油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厚重的书本和几片轻飘飘的落叶都坠在我心上。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我知道那是他最喜欢的飞机模型,但我也没有故意要把它损坏,有心为自己辩解几句。
回头看到听到响声过来的徐叔胡姨,眼眶一热,喉咙好像上紧的发条,推门闯关似的穿过重重阻碍,把自己摔进被子里大哭。
然后我们就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冷战,这三个大人也全是不靠谱的,认为这是孩子之间孩子气的冷战,完全任之发展。
殊不知在我们的世界已经开启了声势浩大的一战了。
他不再等我上下学,那段时间我只能一个人忙里慌张地踩着铃声进教室;当然作为报复,我妈做他最爱吃的烧鸡,我不会喊他来吃,而是直接端给徐叔。
好吧,看到这儿你也许会觉得我是想要求和的。但是落花有意,乘风无情。
这个人每次都能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每当我还在排练该说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带着零下二十度的眼神走远了。
一来二去,又到了一个嶙峋的冬天。
我趴在主卧的门前,听见门里传来隐约的争吵,妈妈不是一个情绪波动很大的女人,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压抑的哭泣声。
我突然想到了秋天的雨,在漆黑的夜晚悄悄潜进来,淅淅沥沥、淅淅沥沥,早起一看,遍地都已经潮湿。
我知道今年爸爸又不能回来过春节了,他又从国外寄了巧克力。小的时候我很喜欢,恨不得睡觉都抱着它,睁眼就能啃一口,后来越长大越觉得那是一种前兆信号,随之而来的一定还有一句:闺女哦(必定要叹口气),爸爸这次不能回去了,你和妈妈在家乖乖的哦。
大年三十,我和妈妈坐在饭桌前,不得不打开电视增加点过年的氛围,暖黄的灯光引出两个对立的影子。
看了一会儿电视,妈妈兴致不高地回房间睡觉去了。
我在客厅呆了一会儿,穿上外套跑到天台。
楼下小广场上很多人在放呲花,小孩绕着大人满场跑,火星把夜晚烫出一点亮光。
我掏出手机准备把这一刻记录下来发给爸爸,忽然感觉肩膀一重。
转身看到徐乘风提着一大把呲花在我身后,一边把呲花拿出来摆在地上一边说:“看多没意思啊,来玩啊。”看我呆在原地没动,他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呲花,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帮我点燃。
我感觉——我感觉这家伙好像突然在我心里引了一池活温泉,我心脏的血管比暖气管道还烫。
做完这一切,他双手一撑,坐在栏杆边的台阶上,说:“就猜你因为赵叔没回来过年在这抹眼泪呢。”
我锤了他一下,指了指自己干燥的眼睛:“你见过这么哭的?”
他低头笑笑,指了指地上的呲花:“那你玩呗,不玩完不许回家。”
我撸起袖子,用实际行动回答他。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飞机模型是他偶像在某一次讲座激励他的礼物。
但我们谁也没有说为那段冷战的日子作出正式总结,总之,等我们再出现在三位大人面前的时候已经和好如初了。
哦不对,是四位大人。
后来我爸休了整整两个月的假,每次下船我爸都会请徐叔一家吃饭,感谢他们一家对我们娘俩的照顾。
这次也不例外,我和徐乘风坐在桌子对面争抢着看一份菜单。
我使了把力气,徐乘风刚想拽回去就听见胡姨轻咳了两声,手又泄了力气。
我挑了挑眉,朝胡姨暗送秋波。
胡姨却未领会我的深意,像平常一样对我笑了笑,可爱的梨涡微微凹起。
不一会儿又听见胡姨咳嗽了两声,我疑惑地往对面看去,发现徐乘风正拿着手机和同学聊天,没干什么坏事。
奇怪,天已经回暖了,我的加绒毛衣早已经脱下,胡姨的咳嗽却越来越严重。
风咬着柳枝摇曳,太阳的视线又转回北半球,昼渐长夜渐短,春天究竟是到来了。
我的赖床症略有好转,终于和徐乘风同一时间线下楼。
“早。”
徐乘风瞥了一眼手表又说:“诶张姨给你做早饭啦?”
我正抬手费劲地把书包背上,他顺手帮我提了一下包带。
“对啊,怎么了,胡姨没给你做啊。”
我边说边踏进家门,飞快地从餐桌上打包了几根油条和一杯豆浆塞给徐乘风。
他咬了一口油条尖,大口嚼起来。
“谢了啊。我爸我妈突然说要去哪儿旅游几天,莫名其妙的,反正这一周他们说让我自己买着吃。”
“那你来我家吃啊,反正我妈天天都说我吃饭像猫儿一样。”
“这不蹭着饭呢,再说吧,像今天实在来不及就麻烦你给我带点呗。”
“求我。”
“求你,女王陛下~”
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找打是不是!”
小时候我总爱拉着他玩过家家的游戏,我当女王,他就必须得当公主,还逼着他学着中式礼仪叫我“参见女王陛下”。
总之,对那时的徐乘风来说是一段苦不堪言的日子,对现在的我来说,那同样是一段苦不堪言的日子,徐乘风总是拿这个揶揄我。
“诶诶诶,到学校门口了,注意点形象。”他捏着我的手腕,作出防御姿势。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推着自行车走到停车区域。
旁边的大屏幕上,鲜红的字幕标着夸张的高考倒计时和励志标语——那是我和徐乘风每天早上吐槽的素材来源。
楼道台阶上依次贴着各层次的高校,我和徐乘风会在贴着南京某大学的那级阶梯上各自转身回到教室。
小雨淅淅沥沥又下了两天,我正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半天休假,妈妈突然走过来把我拉进卧室,进去之前还特意看了眼门口。
我看着我妈觉得有点好笑,抱着枕头坐在床上:“是在自己家吗张女士。”
她还是保持着小心翼翼地姿态,坐到我旁边,欲语又休。
我顿时也有些谨慎,疑惑地看着她:好事是从来不需要再三缄默的。
果然,原来是胡姨病了。
他们怎么可能会在徐乘风高三的时候去放松旅游,他们是去上海看病的,
状况不太好,检查结果很有可能指向癌症。
我大脑顿时像被石锤砸了一下,茫茫然地看着我妈。
我妈又接着说,他们的意思是,在那边治疗看看,但要找个理由瞒住小风,不要影响小风的高三。
又嘱咐我,这段时间别漏出马脚,也不要再欺负徐乘风。
这次我没有反驳我哪儿欺负过徐乘风,被这个坏消息震颤的大脑还没回过神来,我已经油然产生一种要保护好徐乘风的责任。
于是,第二天天微微擦亮我就爬起来,把徐乘风从被窝里揪出来。
他迷糊着揉了揉眼睛,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被我拖起来,带着起床气吼我:“赵晚凝!”
我哪里怕他,一心只想着把他拖去我们家吃早饭,不过随口哄道:“小风啊,早饭得吃啊,胡姨让我监督你,快点儿的吧。”
他顿时像醒了似的,不可置信地又揉了揉我的脸,手劲有点大,我“啪”地打开他的手。
他“嗷”地一声,好像这才确定自己没流连在睡梦中。
“你今天怎么了。”
他敏锐地问我。
我揉了揉脸颊,没好气地说:“胡姨让我盯着你吃早饭。”
我看着满桌的早餐,觉得“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个思想可能在我妈的脑海里扎根地有些深刻。
徐乘风也吓了一跳,开了个玩笑让我妈不用准备这么多,太辛苦了。
就这样,斗转星移,那段时间里我盯着徐乘风吃了一顿又一顿饭,势必要保证他每一餐的质量。
哪怕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骗过徐乘风的,高考前夕他们赶了回来。
胡姨化了一个很漂亮的妆,头发长长了很多,气色看起来还不错,我夸她说:旗袍简直就该长在她身上。
她笑了,温婉之余又比之前多了几分化不开的忧。
我心里泛起酸苦,总觉得是上天大手一挥把坏人的灾祸当成了好人的福报挥洒了出去。
高考结束之后,我们几个好友约去家附近喝酒放松。
人生第一次掌握主动权,那几个人把自己喝得东倒西歪,嘴巴里扯着不知天南海北的事情。
我和徐乘风早在年轻的时候就在年夜饭上锻炼过,我捧着一杯特调小口品尝,他趴在栏杆上吹着夜风。
“喂”,他看着夜景突然对我喊了这么一声,夜风吹起他的衬衫,我看着他眼里倒影出楼宇的灯光。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道我妈的事。”
我张大嘴惊愕:“什么。”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嗤笑:“以为自己装挺好是不是,你那段时间对我太好了。”
“其实......我在他们走的第二天就在垃圾桶里看到了一张带血的手帕。”
我拿酒的手一抖,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嗓子里想堵着石块,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段时间里,他表现得自然,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一如往常。
无奈又无力地情绪钉住了我,他知道我们会每周和徐叔他们聊起他的情况,所以一直装着不知情,一如往常地经营自己的生活。
“那你......那现在胡姨他们和你说了?”
我问他。
气氛沉下来,没有人再说话。
夜风一阵阵拂来,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露出发红的眼眶。
他向我看过来,眼眶坠落一滴泪。
我心里也难过,但我知道我的难过和他的难过是天差地别的。
于是我伸手抱住了他,他愣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又落下两颗泪珠。
他伸手紧紧地回扣住我,胸骨起伏着。
最近的时候,我们能感受到彼此的眼泪落在颈窝的温度。
在一个懂点事理又无能为力的年纪,面对这样的痛苦,我们好像只能被浸泡在一个罐子里,一点一点发酵出无力和悲伤的菌群。
命运没有给我们的分别留有喘息,在我们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的时候,徐叔叔一家已经把房子卖了出去。一家人动身南京,听说那里有治疗胡姨这种病状的专家。
最后一顿饭,是在我们家吃的。
那天胡姨依然戴着那顶假发,就好像她依然像我记忆里的那样端庄、温柔。
一顿饭充满异常的热情和攀谈,却吃的索然无味,我妈吃到中途忍不住哭了起来,又慌忙让我拿纸巾给他。
我站起身去抽纸,和徐乘风对视了一眼,忽然也鼻子一酸,任由忍了一晚上的眼泪划过鼻梁。
说来可笑,最后反而是他们一家人开始安慰起我们来。
我妈从主卧里拿了一张卡放在桌子上,不说借,只说让他们好好去看病。
那里面也有我从小到大的压岁钱,虽然不多,我很希望胡姨能够收下。
他们面色一变,生气地让我妈把钱收起来。
就在两家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徐乘风探身过来把卡拿起来说:“阿姨,不瞒您说我们确实需要这笔钱。我们收,但您也得答应我们按双倍利息还给您。”
说完,向我妈深深鞠了一躬。
我妈最后答应下来,那晚他们三个大人在客厅聊了很久。
我和徐乘风在房间里聊天,他看我眼睑还挂着泪珠,食指圈起轻轻刮去。
他报了南京的学校,我报了北京的学校。一南一北,对面的房子也卖掉了,之后再见面哪里还有不得不见面的由头。
我开口问他:“你不会把我忘记吧。”
他坐在地板上,双臂后撑,低头笑了笑说:“不会,除非我提前老年痴呆。”
不知道为什么很久以后我对他的最后印象都是这个画面。
暖黄的灯光铺洒在他的身上,他笑着说不会忘记我。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后来我爸爸下船转业,终于我妈不用再和别人解释我们家是单亲家庭,我偶尔跟着他们休假去旅旅游,日子过得还算幸福。
我也只偶尔从妈妈那里获得胡姨的消息。
听说恢复得不错,之后我们去南京看了胡姨几次,好巧不巧都赶在徐乘风兼职的时候,我们竟是一面都没见过。
自那年徐乘风去南京之后,我们俩之间的联系也渐渐减少。
最后发展成了只发“新年好”的关系。
还好我们都长大了,有了成年人的体面,不会去撕破当年没来及说的种种。
大四毕业那年,我下定决心发了微信给他,问他要不要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过了两天,周末的时候他回复我:好。
我后续给他发了位置信息,说到了我去门口接他。
他只是回复:嗯,我知道。
那天我早早请了妆娘帮我化妆,把学士服整理得一丝褶皱都没有。
我站在南门口,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心脏打鼓似的跳动。隔开人海,当他走进我视线的时候,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么热的天他竟然规整地穿着一身西装,怀里还抱着一捧紫色剑兰。他还是和之前一样,身量略微高大了一些。神态比之前更加沉稳,见我笑容满面,他也笑起来:“毕业快乐。”
还好,笑起来还是他。
他把紫剑兰递给我,我接过花,嘴角微微扬起,想起我们曾经讨论过,送女孩花不要俗气。
这束紫剑兰确实别具一格,我和徐乘风并排走着,和他介绍起我的校园。
哪里的饭比较好吃,快递站离我的寝室远得离谱,我怎么忍着洗了四年的大公共浴池,这些事情都在反反复复提醒着他:你真的缺席了整整四年。
于是我反应过来,和他拉开距离,把花束往他怀里一扔,狠狠瞥了他一眼,心里憋闷着很多话想说,看他那个呆样子又气得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他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处看着我突如其来的动作。
“诶诶,发生什么了?”他追上来。
我站住:“我问你,你去了南京之后为什么不肯联系我,我去了你还躲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让你来参加毕业典礼,你晚了整整两天才回我。徐乘风,你就是一个大骗子。”
他双眉拧紧,抿着唇,低着头看着我。
“说话啊,我冤枉你了吗,徐乘风。你是不是早就把我忘了,要不是我喊你来参加毕业典礼,估计你早就忘了......”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徐乘风捧着脸吻上来,天地可鉴,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初吻。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视线从紧闭着的眼滑到高挺鼻梁。
他任由我捶着他的肩膀,嘴唇贴着嘴唇,呼吸烫着呼吸。
可惜,这是我十八岁的时候期待的事情。
我趁着他停下深情望着我的间隙,大喊:“流氓啊——”
徐乘风眼睛瞪大慌忙地用手捂住我的嘴,一边警惕过路人的反应。
我拍下他的手,使出全身力气以头抢徐耳。他被我撞得往后踉跄一步,闷哼一声。
“不是,徐乘风我记得你之前挺尊重女性的呀,你现在学什么偶像剧张嘴就亲呢。”
我简直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向大脑,原来的问题没有解决,又突然亲上来算怎么回事呢。
盛夏的味道已经初显,干燥的热流环绕着我们,我感觉到学士服里闷出一层汗,于是把一丝不苟的排口拆开,我现在只想要一些凉爽,清一清烦闷的心。
徐乘风追上我拉住我的手臂,又恍然把手松开。
“赵晚凝,对不起。但是能不能听我说一句。”
他穿着一身精致的西服,额前的碎发也被汗水粘连在脸上。
我脚步顿了顿。
餐厅里的灯光晕染出暧昧的昏黄,钢琴黑白键准时被弹起。说实话,我觉得徐乘风穿得比台上那位更适合弹钢琴。
订餐厅的人应该颇具心思,他也许期待推动一桩似是而非的爱情,也许酝酿着一场甜蜜的浪漫告白。
但总归,应该不是像我和他一样在这剑拔弩张。
我抱着双臂往后靠,审视着这个布置,然后定定地看着徐乘风。
徐乘风终于舍得脱下西装外套,里面的衬衫已经湿透大半。
他先示意我点餐,这次我们终于不像曾经那样争着菜单,我反手推给他。
徐乘风无奈地笑了笑,开始勾画,侧头和应侍说着什么。
应侍拿着订单离开,他转过头:“从哪儿开始说呢,我想想啊......”
夏天的天气过于多变,一声惊雷后,窗外竟然下起瓢泼大雨。
“去到南京后,医生告诉我们还有治疗的可能,只不过还需要一大笔费用。当时,你也知道我们已经借遍了所有亲戚,几十年的积蓄也所剩无几。我看着我爸成宿成宿地因为钱睡不着,当时几乎生出了要退学的想法......”
他看了我一眼,窗外的雨不见颓势,拍打在玻璃窗上,铮铮作响。
“这个时候赵叔又来了南京,借了我们很大一笔钱。嗯......当然我到现在也很感谢他。”
“我爸?这事他没和我们说过。”
“嗯,当时这笔钱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也让我,不敢再见你。”
“什么意思?就因为你收了我爸的钱?我......我们两家不用在意这些。”
我有些急切地说道,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他。
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手臂:“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应该也知道,我喜欢你。所以仔细想想应该还是自尊心作祟?后来的日子就忙起来了,一边是开学的实验,一边是挣钱挣钱。那段时间真是有点疯魔了。”
说到这他苦笑了一声,看着落在玻璃上缓缓滑下的雨滴微微出神。夏天的雨总是很热烈的,也很有分量,砸在人身上绝不是像秋天的薄雨一样浪漫,钝钝地砸出一个隐痛的水坑。
我轻轻摇了摇头,心里闪过很多念头。我既恨他四年来躲着我避着我,竟然只是为了一笔钱,又控制不住心疼他这四年的煎熬。
我突然想到之前胡姨给我看过一张他趴在病床边上睡着的照片,当时只是觉得可能是照顾病人累着了,现在想来以徐乘风的性格,必然是不愿意欠人情的。
他还想再说什么,我却只想着去拥抱他,用尽全部力气的那种。从我记事起,徐乘风这个角色就已经存在了,我们一起吃幼儿园里的难吃午餐,一起给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起名字,一起备战高考......
我所有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他真正在想什么,我却没能真正了解。
我的眼泪从他的颈窝再滑到我的颈窝,直到他被勒得直拍我背,我才放手。
他开始回归到之前的状态,吊儿郎当地调笑起我:“怎么,又不赶我了?”
思绪被拉回,我不在乎。继续问:“那你这次又来找我的契机是什么。”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巾,狠狠擤着鼻涕。
“嗯......我的课在大三就已经修完了,剩余时间都在和学长创业,赶上了一波风口,拿了一些分红。”
他调整了个姿势,牵上我的手,诚恳地说:“我只有先把赵叔的钱还了,才能谈我们的事情。小凝,这件事你能理解我吗?”
他真是长大了,开始用一些哄小女孩的招数来引诱我了。可是我看着他的眼睛,狠不下心说出一句不字。
但好歹,在我妈身边浸染多年,把手往回一抽,我不是十八岁那么好骗了。
总之,不能让此男轻易得逞。否则我们之间所有事情都要靠他掌控了。
我实习单位在上海,距离南京并不远。徐乘风有他的打算,无人飞行器研究在本科阶段很难做出成绩,他决定继续深造。
有时候他忙得昏天黑地,整个月只能空出一天去解决他人生的婚恋大事,来了之后就自己找一个附近的酒店待着,白天满上海的瞎逛。多亏了他,初到上海我就把地铁路线摸熟了。
秋天的龙华寺里,我和他面对面吃着素面;走走逛逛我们在轮渡上看着东方明珠的辉煌夜景;畅玩做好攻略的迪士尼,烟花绽放的那一刻,我想到了那年春节他在天台为我点燃的小小仙女棒。
就这么从一长串DDL中,他累计加载出一周的时间,在第三个月我们再次接吻了。
我问,你觉得我们老派吗。
他说,我觉得喜欢这样,你呢。
我伸出手指点点他的鼻子说,我觉得你觉得的对。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春夏秋冬扰动着气温,衣服添了又减。
他进了上海的研究所,当然也继续着公司的事务。
于是经常两头奔忙,我问他为什么不选择继续待在南京。
他说想我有需要的时候在我身边的人是他。
我问他,我现在需要一个可以结婚的丈夫。
他很不要脸地要应聘。
不出意外,我们要结婚了。
“徐乘风!”
我揉着有些发红的脚踝,冲着在玄关换鞋的徐乘风喊道。
他闻言一顿,换好鞋走过来问:“怎么啦。”
“你看我为了和你结婚造了多少罪。”我仰躺在沙发上,把脚垫在抱枕上伸给他看。
“这也怪我?我让你穿平底鞋,又看不见。你非说那样显得我太高,我本来就比你高。”
他坐下来把我的腿放在他的大腿上,低头看了一眼好像觉得没什么大问题,扔了瓶药膏让我自己解决。
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男人果然是得到了就不珍惜。
“你自己嘀嘀咕咕在那儿说什么呢,快点过来洗澡。”徐乘风弹出个脑袋,又催了一遍。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冲着他勾勾手,“来来来,抱、背选一个。”
“我选死。”他摊开手。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搂上他的脖子,并高声嘚瑟:驾!
我就知道他不会任我拿捏,他反手给我屁股一巴掌。
“嗷,谋杀亲妻。”
“哦。”冷漠型男一枚啊。
洗完澡,终于来到婚礼最激动人心的一环。
我搓了搓手,又深感这个行为过于猥琐,于是佯装镇定走进卧室。
某心机男已经把大灯掐灭,只留下床头一盏孱弱的小小灯盏。
呀呀呀,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滋味。
他靠在床头,正拿着手机在手里转着玩儿,看到我出来顺手把防蓝光眼睛取下来,像是某种暗示。
我立在原地,幻想着自己是一颗导弹,后脚跟蹬地自动导航跳进他的怀里。
不好,导弹偏航。
我一脸埋进他的不可描述之区域。
他闷哼一声,把我脸抬起来,我一脸谄笑:“对不起啊。”
“故意的吧你。”
他一把把我提起来,我顺势跨坐在他的腰上,和他面对面。
我笑出声,用额头点了点他的额头。
他掐了掐我的脸,也用额头碰了碰我的额头。
“干嘛~”
“干嘛。”他学我说话。
最后不知道是谁先主动,再回神我们已经吻得难舍难分。
床头那盏小灯变成了跳动的月光,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我看不清时钟的转向,问徐乘风几点几分。
他把我额头上的湿发拨开,亲了亲我的额头说:“没几点。困了我们去客卧睡,这里明天我来整理。”
窗边有拂晓的光隐隐约约,我缩在橘子味的被窝里,真不敢相信躺在我身边这个人就这样存在于我90%的人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