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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优临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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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那个梦。
那个女人含怨寂寞的脸……在铺天盖地的白色雾海中不停地穿行……雾的深处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向着来处伸出双手……公主,我等你已经很久了……很久了……
“陛下!陛下啊啊啊啊!”
一串熟悉的惨叫声与颊上传来的痛感将涓舞从睡梦中拉回现实。她不情愿地缓缓睁开眼睛,近侍女官臻夫人的姣好面容以占据全部视野的姿态在眼前放大。
“臻……麻烦你把脸稍微移开一下好吗?”
女官一脸不甘心的表情从榻边退开,立即有旁边的侍女上前为涓舞更衣。她任由侍女们上下其手,转头看见她的近侍女官退入窗下的阴影中,黑影遮盖了她的表情,但可以想象一定是气恼不已的。她顿觉有些愧疚之意。
“麻烦你了对不起,臻。现在什么时辰啦?”
窗下的阴影中发出一个似乎是冷笑的短促声音。
“臣妾不敢。陛下近来对睡眠十分看重,睡到什么时候了又有什么打紧?只是看起来陛下似乎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呢。大长公主殿下已经摆驾往朝阳宫来了,虽然臣妾早有觉悟,总有一天会因为陛下而担上失职的罪名,但如果就是今天的话也太早了一点吧!”
像是被她毒辣的语气烫着了似的,涓舞有一瞬间愣在那里。臻夫人的辛辣刻薄是出了名的,无论什么样的毒舌涓舞都早已习以为常,但是——
“啊啊啊——今天是新年祭典的日子啊——完了完了,我会被骂得狗血淋头了!快点,快点!我的束腰呢?束腰,束腰在哪里——啊——头发还没梳——这下死定了,死定了啦!臻!你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
近侍女官慢慢从窗下走出来,在侍女们忙乱的翻找中,准确无误地将束腰从被单下拖了出来,递给为涓舞更衣的侍女。她后退几步,涓舞看见她懊恼与困惑交织的神情。女官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像下定了决心似地开口了。
“陛下……您的脸不痛吗?”
“啊?”
“……臣妾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在用了半个时辰仍然不能将陛下唤醒的情况下……臣妾当然知道以下犯上的大不敬罪会有什么处罚,但请陛下看在臣妾的一片苦心上从轻发落……然而……陛下,您的脸真的不痛吗?”
涓舞一只手缓慢地抚上脸颊,随着手指下僵实滚烫的触感脸颊一阵阵火辣辣的痛。她的近侍女官倨傲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大义凛然的表情。年轻的女皇瞠目结舌地立于榻前,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一只颤抖的手抚着半边红肿的脸。片刻的死寂之后,从朝阳宫御寝殿里发出了尖锐的惨叫!
“皇帝陛下,——你的脸怎么了?”
面对着从朝阳宫正殿被侍女们簇拥着走出来的用左手捂住半边脸的涓舞,前来接驾的大长公主不由得轻蹙眉头发问道。
这一年大长公主尚非的年龄为三十四岁。对于一般女性而言这个年龄已经是衰老开端的标志了,然而相对于她所建立的功勋与拥有的地位而言,这不过是标志着她荣华耀眼,权倾天下的一生才刚刚开始。她的脸庞略显清瘦,然而依然容光逼人,可以想象她在不远的过去是怎样光采夺目的一位美人。对于皇帝、泽明王与炎王而言,她是同时相当于母亲和老师的存在,具有无法违抗的尊严。
因此,对于她的问话,涓舞不可能用无视或沉默的态度来回答。她两眼盯着地面,在考虑了三秒钟之后选择了一个令大家都比较好过的说法。
“唔……我昨晚睡觉时不小心把脸压伤了……”
还来不及去看尚非的错愕表情,她就听见从大长公主凤辇后的鸾车中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嘲笑。即使不用看也知道在这个时候敢发出这种声音的人是谁,因此她当作没有听到地微微撇开了脸。而显然尚非听到了,她表情依然温和地转头唤道:“炎王……请你陪皇帝起驾,好吗?”
应声从鸾车上跳下来的华服少女,有着仿佛在夜晚绽放的莲花一般的出尘之姿。她一手挽住过长曳地的黑色发束,唇边噙着微讽的笑施施然走上前来,向二人稍稍屈膝,道:“朱央遵命。”
“你认为大长公主会相信你的话吗?太明显的谎言了吧?”
清冷的声音将甫一上车便神游太虚的涓舞拉回现实之中,她眨了眨因睡眠不足而酸涩的眼睑,望向坐在御辇车厢陪座上的朱央:“什么?”
气质冷冽的少女一挑眉,纤长手指意有所指地抚过自己的脸颊:“想必是臻夫人的杰作,恩?她倒还真狠。”
“谁、谁说这是臻夫人……”
“这不用谁说吧?你忘了小时侯她用冷水把我们泼醒的事?那时我们三个只不过是不小心酒醉了而已。话说回来,已经这么大的人还要赖床,使用一下非常手段也是必要的呢。伺候你这么多年,臻夫人也很辛苦吧,真是劳苦功高。”
涓舞脸色青白交错地瞪视朱央。真不明白一个人为何能用如此优雅轻柔的声音说出无比恶毒的话!而那个人现在还坐在她旁边,脸上表情一如往常淡定不变,如果不是唇角边一抹细微的嘲弄泄露了她的想法,她那波澜不兴的冷容跟她说的话还真是不搭界!
“朱央!你能不能不要和我共乘一车?”真是气也被她气死。
“回陛下的话,不是臣想,而是大长公主的命令臣无法违抗。如果可以的话臣还是比较愿意遵从陛下的命令呢。”
刻意的恭敬声音让涓舞咬牙。
“怪了,平时你不是不屑乘车的吗?堂堂的炎王殿下,今儿个怎么不骑马来?”
“……呵,陛下睡昏头了吗?这一身累赘的装束,对我而言连走路都有困难,骑马?除非是没常识和不怕死,陛下真是会说笑。”
冷静,冷静,涓舞一边死命瞪着朱央,一边在心中努力告诫自己身为帝王的基本修养是心胸宽大,尽管这一点在面对朱央时通常没用。她们二人再加上泽明王,从小一起在善鄯宫生活,照料他们饮食起居的正是那时还未出嫁的臻夫人。在善鄯宫生活了六年之后,才由尚非下令各自迁入专属的王宫,而臻夫人则随着涓舞到了朝阳宫,成为她的近侍女官。他们三人之中,就朱央把臻夫人的尖牙利齿学了个十成十,甚至还有青出于蓝的趋势,害得她每次和她说话,不出五分钟就会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想掐死她,还是跑去角落里大哭一场。
她用力地深深吐气,压下胸中气血翻腾,瞥见朱央一身繁复华丽的正装,衣襟裙裾上到处点缀着珍珠宝石,拖曳着长长的丝带,头发也不若往常只用金冠束起,而是结成高鬟饰以炎王的标志红玉凤钗,这是非常郑重的装束,的确不太适合骑马,然而……已经多久未见朱央这样的打扮了?自从朱央十二岁接掌第一支军队之后就再没见过她穿繁复累赘的女装,即使在祭典上她也是轻装简饰。而今天……
“……朱央,你这身打扮……”
朱央转眸看她,黑眸中透出一抹了然:“看来你忘记了呢,今天是什么日子……”
“啊?”
她今天重复得最多的话必定是这个字无疑了。涓舞在心中咒骂,看着朱央的表情不知为何凝重起来。
“记不得了吗?每天早上推开窗户便可仰望的那座宫殿,我们倾尽王朝中成千上万的能工巧匠修建了十年的空中城阁,是为了谁?这世间还有一个人的名字和我们并列在一起,从未见过却耳熟能详的,是谁?陛下,您还是想不起来吗?”
朱央冷冷的话语犹如晴空霹雳在耳边炸响,涓舞不敢置信地呆呆回望她的寒眸。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涓舞艰涩地吐出几个不连贯的音节:“你是说……南……”
“是的。”朱央移开目光,注视着御辇后浩浩荡荡的随行仪仗,那后面大长公主的紫金凤辇隐约可见,“十四年之期已满,今天早上……南公主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