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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她一个人,租一间房。窗台上,小小的一盆仙人球。是她第一份工作被辞退时,同事阿宁送的。

      阿宁的意思是,要勇敢。

      她新进了一个英语培训中心教小朋友英语。她皮肤白白,总是有点怯弱地低着脖子。太皮的小朋友闹腾起来,她有点害怕。

      资历老一点的男教师教她,你要降得住小孩。向她比划出一只手,用力地攥了攥。她从睫毛底下羞涩地瞄了眼,迟疑地笑。

      她小时候遇到过一个喜欢拍桌子扔黑板擦的老师,上课纪律确实好。可他每次拍桌子,她都怕得抖三抖。她做不来。

      男教师唉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有个扁嘴巴小朋友总趁她上课,溜到她背后拔她头发。她只好把头发剪短到了脖子。中短发不适合她,她一进教室就知道了。扁嘴巴大叫,老师今天好丑啊好丑。

      她从此带根发圈,一上课就把头发绑起来,同时一心一意想把头发留长。

      等头发长了,存了一点钱,她想换份工作。

      小区附近新开家轻食店,卖沙拉和杂粮饭。她最近老点这家外卖,因为新开便宜。

      她除了上班几乎不出门。外卖送到她门口。她在家穿着睡衣睡裤,从不露面,只窄窄打开一条门缝,把手递出去,道声谢谢。

      牛皮包装盒上总贴了一张彩色便签纸。歪歪扭扭的字竭力写得整齐:“亲爱的顾客,用餐愉快,保持好心情哦~”。

      旁边画了个加油打气的大头小人,扎着齐天辫,兴奋地挑着眉。

      她想,是要加油。每天等太阳光从空落落的窗帘缝里落到被子上,她就一蹦而起听英语。当然,这只是美好的想象,事实上她总要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光斑发一会呆,等它像人的脚那样跨出了一小步,她才慢吞吞爬起来。

      她把上学的英语字典都翻了出来。她还是想找份口译的工作,可她连小孩都怕。

      今天上课,有个圆脑袋一整节都盯着自己的手在瞧,瞧得她都好奇了。趁下课靠近她瞟一眼,那小孩一下就抱住她,她倒被吓了一跳。

      老师,圆脑袋说,这不舒服。

      她以为小孩病了,赶紧凑近瞧瞧。哈,原来小孩的指甲都剪短了,只有左手的食指指甲没有剪短。所以小孩一节课都在稀奇它和其他手指不一样。

      她拿了指甲剪小心地帮小孩剪短,一边不由自主低声说,唉,你妈妈个粗心鬼。

      然后小孩以火车般的速度冲到走廊上,以整条走廊都能听到的声音对着她妈妈说,妈妈,老师说你是粗心鬼。

      午饭变得越来越痛苦了,因为吃完了饭就要去上班。即使这家轻食店的配餐,搭配得颜色缤纷,她也胃口不好。

      写字的店员看来今天心情也不好,字写得更难看。有气无力地画着一只摇尾巴的猫。旁边配着恐怕店员自己也不相信的文字:“虽然早上阴有小雨,但吃完饭雨就会停了”。仔细看,后面跟着小小一个吧字,还涂了一个思绪杂乱的墨团。

      阿宁和她约饭。得知她最近在拼命看书,舔着勺子柄上的酸奶跟她说,你口语都没什么问题啊,你就是见陌生人不自在。

      那不自在怎么办。

      你现在不是教小朋友吗,你拿小朋友练习一下,就当锻炼锻炼了。

      阿宁又问,你知道当时老板为什么炒你?

      因为我内向,口译时老是结结巴巴的。

      错,那是公司效益不好,老板一算全职不如兼职划算。

      阿宁又问,你知道为什么炒你不是炒我们。

      因为我没你们工作能力好。

      错,那是因为我们老是陪老板打牌,你不会打牌,哈哈。我送你的仙人掌还活着吗。

      活着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仙人掌?

      知道,要我坚强勇敢一点。

      不,仙人掌有刺,谁让你不爽,你可以偷偷在他凳子上放一点,哈哈哈。

      第二天的外卖,便签纸像明了她心情般的注释道,雨过天晴的日子里,带着微笑大口地吃饭吧。

      她发现和小孩相处比和大人自在得多。她让小朋友在课上随机排演短剧。

      冒失的小孩在异国和父母走散了,他雇了个翻译跟自己去找父母,但又被美丽的市场给迷了眼。

      她演那个被小孩以一粒糖雇佣的贪吃翻译。小孩指着一箩筐问,这个多少钱。她忠实地翻译过去。

      箩筐后的小孩嘴巴微张,愣头愣脑地忘记了自己要说的台词。圆脑袋凑近她耳朵,小声提醒。那边扁嘴巴指着另一头喊道,老师,她把道具吃了。

      那偷吃的小孩正塞了一半的草莓,继续吃也不好不吃也不好,咬着草莓就和她面面相觑。

      主角大声叫起来,住嘴,你们都应该说我听不懂的话。

      大家都笑了。

      她逐渐接了一些笔译的活。习惯了早上喝一碗自己煮的粥,裹着棉睡衣,坐在桌子前翻字典。她想,按她的性格,也许她可以做一个好一点的笔译,而不是口译。

      这天她翻完手头所有文件,给自己做了一个便当带到培训中心去吃。晚饭时有个齐刘海小朋友提前来了,跑到教师室来,赖在她腿上不肯走。

      老师给我吃一口好不好。就一口。老师,你做的饭真好吃。我下周生日时你也给我做好不好。我生日是……老师,你看见没,我写在这张纸上了,你一定要记得。老师,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呀。

      今天送来的外卖便签纸上是这么写的,我只和不讨厌的人吃饭,因为好感是最佳佐料。亲爱的顾客,感谢你的多次惠顾,给您赠送我们新出的好感柠檬饭团,欢迎下次选购哦。旁边画了一个喜滋滋的柠檬。

      她知道自己做饭水平一般,她知道只有小朋友才能理直气壮地向信赖的人提出要求,她知道如果做了一份,其他小朋友看到会不满。这个柠檬饭团给了她灵感。

      下周那天,果然梅子饭团遭到小朋友的疯抢。她也稍微懂了些与孩子的相处之道,给他们立规矩。

      排排对,坐好,一人一个。

      齐刘海站起来,威武地说,这些本来都是老师做给我。因为今天是我生日。

      老师,我生日那天也要。我只要一个。我想要苹果味的。定下的规矩一下子全七八糟。

      只有圆脑袋静静瞅她,片刻,以超大的嗓门喊道,你们看,老师的手受伤了。

      嗯,好久不做饭的结果就是把手划伤了,她心里暗想。

      齐刘海从口袋里掏啊掏,掏了片刻,老师,给你一个小猪佩奇,比你的好看。

      她瞧了瞧,原来是小猪佩奇的创可贴,比她手上的老式创可贴好看。

      她回家就换上了。

      隔天的外卖快餐便签纸碰巧也画了个小猪佩奇,猪筒子旁边是动画里的一句话:你的心跳有点慢,我帮你贴上创口贴。写得小小的。

      她心里一动,盯着那只粉红色的猪半天,然后才读旁边一行大字。因经营成本提高,本店部分商品即日起提价,敬请顾客谅解

      她把便签纸丢进抽屉,也不知道从哪天起,她养成了这个习惯。把这些便签一张张收起来,有时候拿出来一读,像在读自己以前的日记。

      她觉得世上有些事,竟然那么凑巧。

      好在她兼职的笔译颇有收获,多增了一份收入,让她想吃哪家就是哪家。她习惯点这家的外卖,即使稍微涨那么些价,她觉得她也能接受。

      男老师提醒她,别给小孩吃东西了。你是好心。但现在那些家长难缠的很。他眯眼做出个夸张的表情。

      她笑笑,拎了饭盒去上课了。

      班上竟然有两个完全不同性格的小朋友是一天生日。那一天他们两个自己知道了,也惊奇得很。一手抓着一个饭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昨日的便签,是半句歌词,伤口应已结疤,午饭应该吃清。

      她的头发留了半长,新接了一堆论文,翻了一半。阿宁来她家玩,帮她翻了一点,去窗台看那盆仙人球。

      都开花了呀,阿宁问,怎么养的。

      晒太阳,浇水,让它自然而然地生长。

      阿宁说,刺都留着呢,看来这段时间过得挺好。

      圆脑袋的妈妈站在她面前,手臂用力挥舞着。

      她看着她手臂挥舞得越来越快,脸孔越来越红,耳膜嗡嗡地震动,却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她只想把自己缩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到直至变成一颗仙人球。把满身的刺朝向世界。

      旁边的家长着急地说,先送医院哪,孩子都吐成这样啦,还吵什么哪。

      等人群散去后,男老师在她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算是安慰。

      第二天放假,第三天上班,校长把她叫去谈话。她一直垂眉听着,听着听着,她突然闷出来一句,校长,我不想做了。

      校长一愣,用过来人的眼光温和地看着她,我们这一行有苦也有乐。不要急,你再想想。

      去教室上课,圆脑袋不在,其他的同学特别乖。似乎知道她心情不好,小家伙们今天老是看她眼色。下了课,小孩们都犹犹豫豫不走。

      齐刘海又走到她面前,跟上次她切伤手的时候一样,掏了半天口袋。给她一个小猪佩奇的创可贴,又递给她一粒话梅糖,摸摸她的脑袋。好啦好啦,不哭啦。老师,每次我疼时我妈就这样摸我头。

      老师,你哪里疼。

      她指指心脏的位置。

      老师,我要给你的心脏贴个创可贴,然后给你吃粒话梅糖。

      长眼睛也跳出来,用她一贯的大嗓门说,老师我要保护你,嘿!

      她低下头,用手臂遮住眼泪。她都是这么个的大人了,还要小孩子来安慰。

      第二天的便签纸:站直了抗争有什么意义,不如坐下来吃饭!

      第三天的便签纸:坚持的意义在哪里,就为了多吃一口饭吗?

      第四天的便签纸:人生毫无意义,除了干饭。

      她在那小小的纸后写,我想坚持我想继续,我想开心地吃饱。

      这一天的晚上,圆脑袋回来上课了。她瘦了一点,但眼睛还是那么亮,一见她就过来拉她的手。送她来上课的妈妈又搓手,又挠脸的不好意思,说,唉唉,老师,我没搞清楚就乱发火。原来不是因为你那饭团……你看我这人……平时就我一人带孩子,要出了事……

      她伸出手,像老教师教过她的那样,在她肩上拍了两下,没关系的,我理解的。

      对面那双四处乱转的眼睛陡然安静下来。

      她依然从睫毛底下瞄人一眼,然后微笑,只是那微笑变得沉静深长。

      她的头发已然留长,和阿宁一起去北方旅行了7天。拖着旅行箱回家,在门口看见一盒过期的外卖。

      她打开纸袋,几乎每天都见到的沙拉盒上贴着一张便签:几乎点了我们一整年外卖的客人啊,遗憾地告诉你,我们的店经营不下去了。希望你过得好,吃得好。如果有幸,我能否邀请一个和我在同一天伤了手指,贴了同样创可贴,一个右手老是带着黑色发圈,我几乎天天见到、却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客人来我们店里吃一顿闭店晚餐。是的,便签都是我写的,我们店的外卖也都是我送的。如果你能来,我会非常非常开心。这也许会成为我开店失败以来最高兴的一件事。

      她去了那家沙拉店。店门紧闭,贴着停止营业的告示,内部已经搬空。

      她掏出笔,从包里翻出一张小便签蹲下来写道,我要给你的心脏贴个创可贴,然后给你吃粒话梅糖。

      身后有一道影子落在她头顶上,像第一次被辞退那般,她半天不敢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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