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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棺 ...

  •   “麦田熟了。父亲下葬那天,麦田正泛起第一层笨拙而试探的金黄。”
      棺木入土的那一刻,铁锹扬起的土块砸在粗糙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空洞的回响,不像埋人,倒像敲一面破了皮的鼓。天是灰白的,压得很低,风裹着土腥气和麦子将熟未熟的、略带青涩的馨香,一阵阵扫过地头,扫过人们沉默而麻木的脸。他们站在那里,像一排被遗忘的稻草人,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一种惯于应付死亡的、深入骨髓的疲沓。
      我站着,看着那口薄棺一点点被黄土吞没,最终变成一个卑微的、黯淡的土包。母亲在我身边,肩膀缩着,哭声是压抑的、断续的,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喉咙,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淹没。五岁的弟弟紧紧攥着我的衣角,小脸脏兮兮的,仰头看我,眼睛里有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惶然,他小声嘟囔,像怕惊扰了坟里的父亲:“姐,我饿。”
      我没哭。眼泪早在父亲熬干最后那点灯油、咳得撕心裂肺的漫长夜里流干了。现在,胸口那里是干涸的河床,硬邦邦地梗着,牵拉着四肢,沉甸甸地往下坠。
      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往回走,像一条断了脊梁的蛇。刚跨进那扇破旧的院门,空气里的那点稀薄哀戚瞬间蒸发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拉满了弓弦般的躁动。
      三叔公清了清嗓子,浑浊的目光在空荡荡的屋里扫了一圈,最后铁钩一样钉在我和母亲身上。“老二走了,家里没了顶梁柱,往后这日子,难。”他顿了顿,旁边几个叔伯婶娘的目光立刻变得锐利,像一群嗅到腐肉气味的秃鹫,“他留下的这点家当,你们娘仨也守不住。我们商量了,那头瘸腿的驴,我牵走,好歹还能拉点磨。屋后那几棵杨树,老大伐了去,给娃打个柜子。这些个桌椅板凳……”
      他们的声音陡然急切起来,语速加快,划分着,争辩着,音量拔高。父亲尸骨未寒,这里却已迫不及待地开席。母亲像只受惊的鼹鼠,被挤到墙角,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只会用那双彻底熬干了的红肿眼睛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一个粗瓷碗被谁碰落在地,“哐当”一声脆响,碎片像绝望一样溅开。弟弟吓得“哇”一声哭出来,死命往我身后躲。我猛地抬起头。那些翻箱倒柜、低声计较的身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晃动,扭曲成一群陌生的、张牙舞爪的鬼魅。
      “还有这个!”一个尖利的声音像锥子刺破嘈杂。是堂婶,她手里挥舞着一个小布包,眼里闪着发现宝贝的光,“我早就说老二藏了私房!看看!看看!”
      那布包被粗暴地撕开,几张蜷缩的毛票,几枚沉默的硬币,叮叮当当地散落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嘲笑。那是父亲不知道缩衣节食攒了多久,偷偷藏在砖缝里,预备给我交下学期书本费的——他至死都捂着的、一个关于“未来”的微烫的火种。
      血液“嗡”一声冲上头顶,在我耳畔咆哮。我几乎是扑过去想抢回来:“那是我爹给我念书的!”一只手猛地把我推开,力道很大,我踉跄着撞到冰冷的土炕沿上,腰眼一阵钻心的钝痛。
      “念书?”三叔公嗤笑一声,皱纹堆叠的脸上满是浸透世故的讥诮,“女娃娃家,识几个字认得自家名儿就行了,还真想上天当状元?趁早歇了心思!老大不小的了,找个殷实婆家,换份厚实彩礼,给你娘减轻负担,给你弟挣出口粮,这才是你的正经!”
      他的话像淬了冰的针,兜头扎下。其他亲戚附和着,点头,目光里是千年不变的、理所当然的冷漠。“就是,女孩子终究是别人家的人。” “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心读野了,哪家灶台还拴得住?”
      那几张毛票和硬币很快被贪婪的手指瓜分干净,连同那口沉默的铁锅、半袋沉默的粗粮、几件还能蔽体的旧衣。院子空了,心也彻底被掏空了。人声散去,留下满地狼藉和死寂。风从破了的窗纸洞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哀鸣。母亲慢慢滑坐到地上,又开始低低地、无望地啜泣,肩膀一耸一耸,像秋风中枯槁的秸秆。弟弟趴在我腿上,还在一下下地抽噎,无意识地喃喃着:“饿……”
      我站着,没动。视线越过破败的院墙,望向远处那片田。父亲倒下前最后抚摸过的麦田,在黄昏灰白的光里,沉默地铺展着,那层浅浅的金色变得黯淡,像一片望不到边的、正在凝固的海。
      夜里,我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勉强撑开一小圈昏黄。弟弟饿得睡着了,眼角还挂着可怜的泪珠。母亲在隔壁窸窸窣窣,不知道在收拾什么,偶尔传来一声被压得极低的、沉重的叹息,砸在地上。
      我从贴身的、还带着体温的衣袋里,摸出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县城大专的录取通知书。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逾千斤,烫得灼手。我把它展开,就着微弱的光,又看了一遍。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进我的眼睛里,滋滋作响。
      我想起父亲咳着血,气若游丝地说:“妮儿,不要相信…任何人……去…找…”
      油灯的光晕不安地晃动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哭喊到:“爹!找…谁?”
      “刺啦——”
      一声轻微的、却又惊心动魄的裂响,像撕裂绢帛,更像撕裂皮肉。纸张被撕开一道决绝的口子。再一下,又一下。动作机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一种对自我灵魂的行刑。直到它变成一堆惨白的碎片,再也拼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关于明天的笔画。我攥紧那把碎片,指甲掐进掌心,走出屋子。夜风很凉,带着湿重的露气。父亲的坟堆在不远处,还是一个新鲜的土包,沉默地、孤独地伏在浓稠的黑暗里。
      我走过去,跪在坟前。手心被碎纸边缘割得生疼。我张开手,夜风立刻卷起那些白色的碎片,它们像一场苍凉的雪,像无数祭奠的纸蝶,绕着新坟飞旋了几圈,然后纷纷扬扬地、义无反顾地落了下去,覆盖在潮湿的、冰冷的黄土上。
      “爹……我该…”我张了张嘴,喉咙被巨大的硬块哽得发痛,却再也榨不出一滴泪。
      身后传来极轻的、迟疑的脚步声。我猛地回头。一个人影站在田埂边的阴影里,身形挺拔熟悉。他迟疑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慢慢走过来。油灯的光微弱地映亮他的脸,是沈言清。村里那个年轻的知青,比村里所有后生都白净、都好看,说话带着好听的、来自远方的口音。他教我们认字时,手指总是干净修长,眼神温和得像春天的溪水。
      他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布袋子,看着我的眼神复杂得如同此时的夜色,里面有怜悯,有痛惜,有一种无力,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激烈翻滚的情绪。
      “小麦……”他声音很低,带着被夜风摩擦过的沙哑,“这个,你拿着。”他把袋子递过来,是半袋沉甸甸的玉米面。我没有接。他的手悬在半空,指尖沾着一点干掉的墨迹,也许是刚才还在灯下写信,写给那个他属于的、遥远的城市。
      风更大了些,吹得麦田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窃窃私语。他往前又挪了半步,我们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几乎叠在一起。他忽然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压得极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急切的、灼热的温度:“小麦,你信我。”
      我抬眼看他。他的眼睛很亮,像落进了星子,和父亲提起“将来”时眼睛里那簇微弱却执拗的光,一模一样。
      “等我,”他几乎是气声,那两个滚烫的字眼熨贴着我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等我回城安置好,一切顺利了,我就回来接你。一定!”他的指尖碰到我的手背,很凉,却像带着一团火。那袋救命的玉米面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我手里,沉甸甸地坠着,也烫着。他没再多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像要把我整个刻进去似的,然后迅速转身,几乎是逃跑般地,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只有麦浪起伏不定的声响,越来越大。
      我抱着那袋玉米面,站在原地,很久很久。手背上被他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烙下了一个无形的印记,一直烧到心里去,滋滋地冒着希望与绝望交织的青烟。
      之后的日子,是浸泡在汗水与沉默里的苦熬。那半袋玉米面像掺了金粉,让弟弟干瘪的小脸终于透出一点可怜的活气。我把它藏得很紧,没告诉母亲它的来历,只说是以前借给邻居如今还回来的。母亲更加沉默了,眼神总是躲闪着,偶尔看我,嘴唇翕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吐出的只有一声更沉重的叹息。
      我下地,除草,伺候着那片麦田一天天变得金黄,灿烂得刺眼,几乎是一种残忍的炫耀。风吹过的时候,金色的浪头翻滚,发出哗哗的、饱满的欢唱,像是某种遥远的、与我无关的、盛大而嘈杂的庆典。
      我总是在地头停留,目光一次次地、不由自主地望向村口那条像瘦弱的带子一样通往外面世界的小路。心里那点被那句“等我”小心翼翼呵护起来的微弱的火苗,在无边的荒芜和沉重的现实里,艰难地、倔强地维持着一丝光亮,对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寒夜。
      麦子终于彻底熟透了,空气里弥漫着燥热的、令人窒息的、近乎奢侈的麦香。丰收的季节,村里人都被一种喜悦的忙碌包裹着,他们的笑声像麦芒一样扎人。
      消息是晌午传来的,像一颗投进死水里的石子,甚至没有激起多少像样的涟漪。是邻居家大娘,嗓门洪亮,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事不关己的唏嘘,在井边对着另一个妇人说:“听说了没?沈知青,就是那个长得顶俊的后生,真是好造化哟!被县委书记的外甥女看上了!这就要调回城里去了,听说马上就要办喜事咧!啧啧,真是鲤鱼跳龙门了,一步登天……”
      我正提着水桶站在不远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顶,世界却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声音,所有的颜色都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煞白的真空。手里的桶“哐当”一声砸在井沿上,井水泼溅出来,湿透了裤腿,冰凉刺骨,激得我一颤。
      那点被精心护着的、摇摇欲坠的火苗,噗一下,灭了。连最后一缕青烟都被这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散尽,无影无踪。
      我没有哭,没有闹。甚至脸上都看不出任何波澜。只是默默地、僵硬地扶起水桶,重新打水,提回家。脚步踩在滚烫的土地上,却虚浮得像踩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找不到实处。
      母亲看我的眼神多了些胆战心惊的窥探。她似乎隐约知道了什么,又似乎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更勤快地偷偷打量我,屋里的叹气声像灰尘一样,越积越厚。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把天空烧成一片凄艳的紫红。我刚喂完鸡进屋。母亲“噗通”一声就毫无征兆地跪在了我面前,抱住我的腿,声音嘶哑得像是破了的风箱,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小麦!妮儿!娘求你了!娘给你跪下了!”她哭得浑身发抖,像一片秋风里的叶子,“赵家庄那个……那个老光棍……就是杀猪的那个赵歪脖……他托人来说了……他不嫌咱家穷……愿意出两头猪仔!两头猪仔啊妮儿!能换不少粮食!你弟饿得皮包骨头了,咱家快揭不开锅了,娘没用,娘对不起你爹……你就当可怜可怜你弟,给家里一条活路吧!算娘求你了……”
      她磕头,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一声声,砸在我的心上。
      弟弟吓坏了,也跟着放声大哭,抱着母亲,又转过头来看看我,小脸上全是懵懂的惊恐和泪水。
      我站着,像一根被雷劈焦了的木桩,从头到脚都是麻木的。看着脚下痛哭流涕、卑微到泥土里的母亲,看着吓坏了、嗷嗷待哺的弟弟,看着这个四壁空空、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味的家。
      窗外,那片麦田金黄金黄,灿烂得像一场冲天的大火,一直烧到天边去,要把整个世界都点燃。父亲佝偻着背在田里忙碌的身影好像还在眼前,那个青年在夜色里闪烁着星光的、无比明亮的眼睛,也还在记忆里灼灼发亮。……
      它们都那么亮,那么灼热。却又都那么远,那么冰冷。最终,它们合伙烫穿了我的心口,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呼呼灌着寒风的、冰冷的窟窿。
      麦子,又熟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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