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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痕藏新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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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巡捕房的审讯室,空气混浊弥漫着灰尘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霉味。光线从高处铁窗挤了进来,在地面照射出明与暗的分界线。
阿香蜷缩在角落,头发蓬乱,双手紧紧抱着膝盖,身体不住地颤抖。
她嘴里反复咕哝着含糊不清的话:“血…血泪…来了…报应…都死了…呵呵…哈哈哈…” 时而低泣,时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秦砚舟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阴影完全笼罩了阿香。
秦砚舟抱臂而立,左眉骨上那道旧疤在昏晦光线下更显凌厉。沉默像巨石矗立,站在一旁巡捕的额头已渗出汗珠。
“阿香,”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直,却字字砸入人心,“谭家十三口,是不是你下的毒?”
阿香猛地一哆嗦,抬起头眼神惊恐的尖叫道:“鬼!有鬼,流血的鬼!不是我!不是我!” 她挥舞着手臂,像是要驱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安神汤里的毒,哪来的?” 秦砚舟逼近一步,目光如鹰隼般盯着她。
“汤…汤…红色的眼睛…”
阿香语无伦次的只会重复那几个零散的话,甚至开始用头撞击桌子,发出沉闷的响声。
压迫式的审讯对一個真正崩溃的人或许有效,但对一个看似彻底疯癫已经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所有的威胁和质问都像打在了棉花上。
秦砚舟眉头紧锁,摩挲着眉骨的疤痕,嘴角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知道,再问下去,要么一无所获,要么真的逼出人命。
“秦探长。” 一个清亮带着些许慵懒笑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看来你这套虎狼之法,对这位可怜姑娘不太管用啊。”
秦砚舟回头。
路浔兮不知何时倚在了门框边,米色的改良旗袍外罩着件浅咖色针织开衫,乌黑长发松散地挽着,一手拿着笔记本,另一手随意把玩着一支精致的钢笔。
她嘴角噙着笑,左眼下的泪痣在晦暗光线下平添几分神秘。
“秦探长,让我试试?记者嘛,总比你们这些动辄拍桌子吓唬人的巡捕擅长聊天。”
路浔兮走上前,很自然地从随身精巧的手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打开,是几块做得极精致的桂花米糕,散发着清甜香气。
“对付这种受过惊吓、封闭内心的人,温和点的家常话,或许比灯光逼供有用。”
秦砚舟盯着她,没有立刻答应。
路浔兮的每次出现都太巧,而每次带来的“巧合”都精准地卡在案情的节点上。
路浔兮仿佛看穿他的疑虑,唇角弯了弯,指尖掠过左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
“怎么?秦探长还怕我一个弱女子,在你们巡捕房的重重看守下,把她放了不成?”语气里那点挑衅和玩笑拿捏得极好。
“十分钟。”秦砚舟最终让步,侧身示意她进去。
秦砚舟嘴角微挑他倒要看看,这只“夜莺”有什么神通。
路浔兮端着一杯温水,拿着那块米糕,推开留置室的门。她没有立刻靠近,只是倚在门边,声音放得又轻又柔。
“阿香?一天没吃东西了吧,尝尝这个,我自己做的不甜腻。”
阿香受惊般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
路浔兮看着她吃,语气家常得像在拉闲篇。
“慢点吃,别噎着。在谭家厨房干活很辛苦吧?我听说光是每天熬那安神汤就挺费工夫的,火候、时辰,一点都错不得,是不是?”
路浔兮也不急自顾自的说着。
“这天气真烦人,雨下个没完,衣服都晾不干。你们谭家以前那么多佣人,洗洗涮涮的活儿肯定很累人吧?我听说,光是每晚那份安神汤,熬起来就挺费功夫的,火候时辰一点都错不得,是不是?”
“汤”字出口的瞬间,阿香捏着衣角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甲用力到几乎掐进粗布布料里。
虽然她脸上还是那副痴傻的表情,但这细微的身体语言没逃过路浔兮锐利的双眼。
路浔兮心里有了底,面上笑容更温和,慢慢走近,将米糕和水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路浔兮思考时,习惯性地用指尖卷着一缕垂下的乌黑长发,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阿香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指甲缝里甚至还嵌着些许污垢的手。
忽然她抬眼透过铁门,对外面的宋月漪极快地递了个眼色。
宋月漪会意,立刻拿着一个简易的医用检查箱推门进来,语气公事公办:“秦探长吩咐,再给她做个简单的身体检查,确保没其他伤情。”
阿香瑟缩了一下,似乎想反抗,但宋月漪动作专业又不容拒绝,轻易钳制住她的手腕,语气平静。
“别动,很快就好。”
宋月漪借着检查指甲和皮肤状况的由头,用小巧的刮片迅速地采集了阿香指甲缝里的残留物。
整个过程很快,阿香的注意力似乎还被路浔兮和那块米糕分散着。
样本被立刻送去隔壁临时搭建的简易检验台。
宋月漪动作利落地操作着,骤然,她明亮的杏眼锐利起来。
“秦探长!”她抬头,语气斩钉截铁,“甲缝残留物里检出微量铁□□晶体!是调配普鲁士蓝,也就是那些‘血泪’的关键原料!”
几乎同时,另一队巡捕按照秦砚舟之前就下达的,对谭家所有仆人房间进行秘密搜查的命令,也传来了惊人消息。
在阿香床铺最里侧,一块松动的砖石后面,搜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东西被火速送回巡捕房,摊开在秦砚舟面前的桌上。
油纸包里,是少量未用完的淡黄色铁□□粉末、一些淡白色的树胶粉、一小撮明显是人工磨细的暗红色铁锈粉。
最令人心惊的是,还有一个拇指大小的粗瓷瓶,瓶口塞子不见了,内壁沾有清晰的白色粉末残留,经宋月漪现场初步检测,与谭家人体内的□□成分一致!
“瓷瓶内部残留物,高纯度□□,与致死物同源。”宋月漪补充道,声音冷冽。
所有的伪装的疯癫,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
秦砚舟脸色沉重,猛地一挥手:“抓人!”
留置室的门再次被撞开。秦砚舟一马当先,目光如炬直射阿香。
刚才还痴傻的女人,在目光接触到巡捕手中托着的那个油纸包时,眼神瞬间变了。
眼中的浑浊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怨毒。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吼声,猛地抓起旁边桌上的东西,像一头困兽,直扑向离她最近看似毫无防备的路浔兮。
“小心!”
角落里的苏翊失声惊呼,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头晕逼得扶住桌角。
路浔兮其实早有防备,脚步微错,手已悄然探向腰间软鞭。
刹那,一道深色身影如猎豹般迅猛靠近,精准无比地扣住阿香持刀的手腕,力道狠戾一拧!伴随着一声脆响和凄厉惨叫,凶器“当啷”落地。
秦砚舟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反拧住阿香的手臂,将整个人狠狠掼压在地板上,膝盖死死顶住她的后心,令其彻底动弹不得。
“铐上!”
苏翊这才缓过气,扶着眼镜,心有余悸。
“…下次这种场面,劳驾提前打个招呼…”声音还有些发虚。
路浔兮看向因惊吓而脸色苍白的苏翊,轻轻挑眉一笑。
“苏顾问,你有听说过凶手在干坏事前,跟你们警察打报备的吗?”
苏翊憨憨笑了两声,撇了撇嘴。
宋月漪则早已冷静地将所有证物归拢收好,避免在冲突中损坏,看向被制服的阿香,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专业性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她的职业是审判罪恶,而非审判人生。故而怜悯藏于心底,而证物握在手中。
审讯室的强光再次打在阿香脸上,此刻她脸上已无任何痴傻,只有灰败的死寂和刻骨的怨恨。
“为什么杀谭家满门?氰|化|物从哪里来的?”
秦砚舟的声音砸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阿香只是掀起眼皮,用那种怨毒至极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嘴角甚至咧开一个诡异的冷笑,然后彻底闭上了嘴,如同蚌壳,再无一丝缝隙。
此时陷入僵局。
阿香只承认了投毒和制造“血泪”现场,对动机和最关键毒物来源,拒不开口。
沉重的寂静弥漫开来。
苏翊裹紧了毯子,捧着热茶,指尖轻轻点着太阳穴,目光落在那个小瓷瓶上。
“这种纯度的氰|化|物,可不是普通药房能流出来的…级别,或者,某些有特殊原料和设备的工厂…流出来一丝半点儿,都是能捅破天的大事。”
宋月漪点头补充:“和谭立胃内容物里检出的,完全一致。”
巡捕们开始详细清点从阿香住处搜查出的所有物品,大多是些破旧衣衫和微薄的私人用品,透着底层仆役的辛酸。
秦砚舟亲自监督着,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样东西。
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内衬口袋里。那里摸起来有块硬物。秦砚舟翻开口袋将其取出,那是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面容秀气、衣着简朴的年轻女人,温柔地搂着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眉眼间隐约和阿香有着几分相似。
女人笑容温婉,背景模糊,但隐约可见一座灰扑扑的建筑门口挂着的牌匾‘慈安堂‘照片背面,用模糊的墨水写着一行小字,字迹稚嫩。
立…负心…诺…
秦砚舟目光深沉地盯着那行字。
立?谭立?负心?
他拿起照片,走向依旧沉默如石的阿香,将照片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一直死寂的阿香,在看到照片的瞬间,瞳孔剧烈收缩,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枯槁的嘴唇哆嗦着,那死死焊住的沉默,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
秦砚舟没有立刻逼问,只是沉沉地看着她。
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敲响。
一个巡捕探头:“探长,路记者说有事找您,说是有关此次案件。”
秦砚舟眼神微动,将照片收起,对下属吩咐:“看好她。”转身走了出去。
路浔兮就在走廊尽头窗边等着,窗外是连绵的雨和灰蒙蒙的天光。
路浔兮转过身,脸上没了平日那种游刃有余的笑意,反而带着点凝重的思索。
“秦探长,‘恒昌号’那边,我或许还能挖深一点。”她开门见山。
“不过,有时我这记者身份恐怕接触的层面不够高。”她指尖卷着发梢,眼神却直白地看向秦砚舟。
秦砚舟走近,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两人身高差了些,他微微垂眼就能看进她那双藏着无数秘密的眼睛。雨水的气息和她身上极淡的花香混合在一起。
他目光不经意掠过她颈间,那枚银质项链坠子造型别致,似半枚破碎蝶翼,边缘镌刻极细微纹路,在灯光下泛冷泽。
秦砚舟瞳孔几不可察一缩。
这坠子…他见过……
许多年前雨夜,那个扑来替他挡下致命一击、眼下有同样泪痣的小女孩,混乱中从颈间扯落的就是这半枚蝶翼。它当时染了血,被他紧攥在手,直至她被匆忙接走…
心底某处猛震,无数线索电光火石般串联。泪痣、蝶坠、她对案件异乎寻常的敏锐…但他面上不动声色。
“哦?路记者想要什么帮助?”秦砚舟带着一丝调侃的语气。
“比如…一张巡捕房特聘顾问的临时证件?”路浔兮笑起来,眼角微扬,那颗泪痣都仿佛活色生香。
“有时候,这层皮比记者证好用得多。当然,情报共享,我挖到的,第一时间送到您案头。”她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绝对物超所值,秦探长。”
秦砚舟盯着她,几乎能看穿她那点“借势”的心思。
但这提议,确实对他眼下焦头烂额的案情有利。这女人能量不小,放在眼皮底下,或许比让她在暗处搅动更安心。
更何况…他急需确认她身份。
“可以。”他答应得干脆。
“但有条件。第一,所有行动提前报备。第二,不准擅自冒险。第三......”他目光沉了沉,“我要的是真相,不是你想让我看到的‘真相’。”
路浔兮挑眉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成交。那…合作愉快了,秦探长?”她伸出手,纤细,却有力。
秦砚舟看了一眼她的手,握了上去。掌心微凉,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韧劲。
一触即分。
恰此时,宋月漪从检验室出,拿报告正欲交秦砚舟,与路浔兮擦肩。
一阵极微弱药气掠过宋月漪鼻尖。
非寻常的香水味道,而是多种药材长时间熏染后残留的极淡却根深蒂固的气息,复杂矛盾,既似养护,又隐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毒性沉积之象。
她脚步微顿,专业敏锐让她下意识多看一眼路浔兮背影,眼中掠过疑惑。
这气味…绝非寻常,倒像长年与特殊药材打交道,甚至…被某种药物侵蚀控制而不自知?但她未多言,只将报告递出。
路浔兮转身欲走又像是想起什么,回眸一笑,雨光在她眼底跳跃。
“那…明天见啦,秦探长。”语调轻快,带着点难以捉摸的意味,身影袅袅消失在走廊尽头。
秦砚舟摩挲着眉骨疤痕,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眸色深沉。
他回到办公室,苏翊正裹着毯子看现场勘查记录的补充报告。
“真招安了?”苏翊慢悠悠地问,语气听不出是调侃还是认真。
“互相利用而已。”
秦砚舟走到线索板前,将阿香的照片钉在上面,又在“赤玄堂”和“恒昌号”上画了个圈,“她想要查案的便利和一层保护色,我需要她的情报网和渗透能力。”
苏翊轻轻吹开茶沫:“与虎谋皮,小心被反咬一口。这位‘路记者’,可不是什么温顺家猫。”
“放心,谁是猎人谁是猎物,清楚得很。”
秦砚舟目光锐利,他手指点在那张模糊的“慈安堂”照片和背后的字迹上。
“阿香的嘴要尽快撬开,□□的来源必须查清。我总觉得,谭家这摊血水下,藏着的泥,比我们想的要深得多。”
佛香染血,善人皮下是阎罗。
谭立半生慈善慈善名震上海滩,却不知他白日渡人,黑夜渡孽。
如今十三口棺木沉塘,才惊觉“善”的账本后,每一笔功德都蘸着血债。
窗外,雨声未歇,反而更密了,敲打得人心烦意乱。
阿香那双怨毒又绝望的眼睛,像鬼影般盘踞在每个人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