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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蘅芜草 ...

  •   阿薇这几日总躲着那架琴。

      不是怕头疼,是怕那些汹涌的碎片——火光里模糊的人脸,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指尖残留的、不属于琴弦的滚烫触感。刘婆子看她整日蔫蔫的,只当是伤还没好利索,变着法子给她炖补品,却不知她是被那些抓不住的记忆搅得心神不宁。

      这日午后,云思嫦处理完公务,回静尘轩时竟见阿薇蹲在书房窗下,正对着那盆被雨水打蔫的兰草发呆。她手里捏着个小喷壶,小心翼翼地往叶片上喷水,阳光落在她发顶,绒毛都看得清晰。

      “这兰草耐旱,水多了要烂根。”云思嫦的声音突然响起。

      阿薇手一抖,喷壶里的水洒了满手。她慌忙站起身,手背在身后蹭了蹭,低头道:“我看它快枯了,想救救它。”

      云思嫦走近了才发现,这盆兰草的叶片边缘确实泛了黄,却比前几日精神了些,想来是被她偷偷照料过。她瞥了眼阿薇发红的指尖——大约是总往园子里跑,沾了些泥土,还划了道细小的口子。

      “刘婆子没教过你怎么侍弄花草?”

      “教了……”阿薇声音更低了,“我笨,总记不住。”

      云思嫦没再追问,转身进了书房。阿薇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拿起抹布默默擦拭书桌。案上摊着本《南疆异物志》,书页边缘有些卷角,像是常被翻阅。她擦到书脊时,指尖无意间触到扉页,心里突然一跳——这触感,和梦里父亲拿的那本书,竟有些像。

      “想看?”云思嫦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阿薇吓得手一缩,脸瞬间红了:“不、不敢。”

      “无妨,”云思嫦把书递给她,“反正也是闲书。”

      书页翻开,一股淡淡的异香扑面而来。不是墨香,也不是花香,带着点草木的清苦,又混着丝不易察觉的甜。阿薇闻到这味道,眼神猛地一滞——她记起来了!小时候母亲的妆奁里,总放着个小香包,就是这个味道!

      “怎么了?”云思嫦注意到她的异样。

      “这香味……”阿薇指尖抚过泛黄的书页,声音发颤,“我好像在哪里闻过……很熟悉。”

      云思嫦的目光落在书页角落的一枚小印章上,那是姜明远的私章。她不动声色地问:“想起什么了?”

      “想不起具体的……”阿薇摇着头,眼里却亮了些,“就是觉得很安心,像……像有人在身边陪着。”

      她捧着书,鼻尖几乎要贴上纸页,像是要从这香味里嗅出更多东西。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神情专注得让人心头微动。云思嫦看着她这副模样,突然想起卷宗里写的——姜家夫人善制香料,尤擅用南疆异草调香,人称“香夫人”。

      原来如此。

      她转身去翻箱笼,找出个小巧的锡盒,打开时,一股馥郁的香气漫开来,比书中的异香更清润些。“这是安神香,”她把盒子递给阿薇,“你总做噩梦,点着试试。”

      阿薇接过盒子,指尖触到冰凉的锡面,心里又是一动。这盒子的形状,和记忆碎片里那个装香包的木匣,竟有几分相似。她打开盒盖,里面是些细碎的香末,呈浅碧色,凑近了闻,果然和母亲的香包味有七分像,只是更淡些。

      “谢谢云大人。”她把盒子抱在怀里,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云思嫦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喉间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自那日后,阿薇总往静尘轩跑。

      有时是去侍弄那盆兰草,有时是帮着研墨,更多时候是坐在角落,捧着那本《南疆异物志》翻来覆去地看。她识的字不多,常对着生僻字皱眉,却不肯开口问,只默默记在心里,回头找刘婆子讨教。

      云思嫦看在眼里,某次批阅公文的间隙,突然指着“蘅芜草”三字问她:“认得?”

      阿薇抬头,茫然地摇头。

      “这草能安神,也能催梦,”云思嫦提笔在纸上写下这两个字,“南疆女子常用它调香,戴在身上能防蛇虫。”

      阿薇盯着那两个字,突然想起个画面:母亲坐在窗前,教她认香料,手里捏着株浅绿色的草,笑着说“这叫蘅芜,薇儿要是怕虫子,娘就给你做个香包”。

      “薇儿……”她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

      云思嫦握着笔的手顿了顿:“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阿薇猛地回神,脸颊发烫,“我是说……谢谢云大人教我认字。”

      云思嫦看着她泛红的耳根,没再追问,只是把那张写着字的纸撕下来,递给她:“拿去记。”

      阿薇接过纸,指尖捏得紧紧的。这是云思嫦第一次主动教她东西,字迹清隽有力,像她的人一样,带着股说不出的风骨。她把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心里竟有些甜。

      晚间,阿薇在听竹院点了那安神香。锡盒里的香末燃起来,烟气袅袅,异香漫了满室。她躺在床上,没像往常那样做噩梦,反而睡得很沉。

      梦里没有火光,只有片开满白色小花的院子。母亲坐在石凳上,手里绣着香包,父亲在一旁抚琴,琴声温柔得像流水。她跑过去抢母亲的绣线,被父亲笑着拉住,按在膝头教她认琴弦:“这是宫,这是商……我家薇儿以后要做天下最会弹琴的姑娘。”

      “爹骗人!”她噘着嘴,“娘说,最会弹琴的要嫁给最懂她的人。”

      母亲笑着拍了父亲一下:“就你惯着她。”

      画面到这里突然碎了。紧接着是漫天火光,父亲把她往柴房推,声音嘶哑:“拿着这个去找……找可信的人!千万别回头!”

      她手里被塞了个硬邦邦的东西,像是本书,又像是个木盒。身后传来母亲的哭喊,还有刀剑碰撞的脆响。她想回头,却被父亲死死按住肩膀:“活下去,薇儿!一定要活下去!”

      “爹——!”

      阿薇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冷汗淋漓。窗外的月光惨白,照得房间里一片清冷。她喘着粗气,手忙脚乱地摸向枕头下,那里空空如也——没有书,也没有木盒。

      可掌心的触感却异常清晰,像是真的攥过什么东西,硌得指骨生疼。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无名指上的戒痕在月光下若隐隐现。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让她心脏发紧。

      薇儿……

      这个名字在舌尖打转,带着股血腥味。

      她到底是谁?父亲让她去找谁?那个“可信的人”,又是谁?

      无数个问题涌上来,搅得她再也睡不着。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静尘轩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想来云思嫦已经睡了。

      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去找她。

      哪怕只是站在书房外,听着里面的呼吸声,也觉得安心些。

      云思嫦其实没睡。

      她坐在灯下,看着面前的密信,眉头紧锁。信是暗线传来的,说当年负责抄姜家的校尉突然暴毙,死前曾去过城西的一处宅院,那里住着个前朝的老香料师。

      而那香料师,正是姜夫人的远房表亲。

      她指尖敲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听竹院的方向亮着盏孤灯,像颗悬在黑夜里的星。那个叫阿薇的少女,此刻在做什么?是又被噩梦缠住了,还是已经睡熟了?

      正想着,院外突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云思嫦瞬间握紧了桌上的匕首,压低声音问:“谁?”

      “是我……阿薇。”

      门外的声音带着怯意,还有些发颤。

      云思嫦松了手,起身开门。阿薇站在廊下,穿着件单薄的外衣,头发有些乱,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月光落在她身上,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这么晚了,有事?”

      “我……”阿薇咬着唇,手里紧紧攥着个东西,“我做了噩梦,想……想找你说说话。”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云思嫦这样的人,怎么会愿意听她的噩梦?

      她正想道歉离开,手腕却被抓住了。云思嫦的手很凉,力气却很大,将她拉进了书房。

      “进来再说,仔细着凉。”

      书房里还留着淡淡的墨香,云思嫦给她倒了杯热茶,递过来:“喝了暖暖身子。”

      阿薇捧着茶杯,指尖终于暖了些。她看着杯里晃动的茶水,小声说:“我梦到我爹娘了。他们……他们好像不在了。”

      云思嫦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梦里我爹让我去找人,”阿薇抬起头,眼里满是困惑,“可我不知道要找谁。云大人,你说……我该去找吗?”

      这个问题像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云思嫦心里。她想起那封密信,想起那个暴毙的校尉,想起姜家冤案背后若隐若现的黑影。如果阿薇真的想起了一切,想起了该去找谁,等待她的,会是真相,还是更深的深渊?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想找,就去找。”

      阿薇愣住了。

      “但不是现在,”云思嫦补充道,“等你伤好了,记起更多事了,再做决定。在那之前……”她看着阿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留在我这里,没人能伤你。”

      灯光下,她的眼神异常认真,没有了往日的疏离,也没有了探究,只有一种让人安心的笃定。阿薇看着她,心里那片混乱的沼泽,像是突然被投进了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一直攥着的东西递给云思嫦。那是片晒干的蘅芜草,是她从《南疆异物志》里夹着的标本上撕下来的。

      “这个给你,”她声音很轻,“刘婆婆说,戴在身上能安神。”

      云思嫦看着那片小小的草叶,又看着少女亮晶晶的眼睛,沉默了一瞬,接了过来,放进了袖袋里。

      “夜深了,回去睡吧。”

      “嗯。”阿薇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停住脚步,回头道:“云大人,谢谢你。”

      云思嫦没应声,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

      书房里重归寂静。云思嫦拿出那片蘅芜草,放在鼻尖轻嗅。清苦的香气里,似乎混着丝少女身上的皂角味,竟不觉得难闻。

      她走到窗边,望着听竹院那盏重新亮起的灯,指尖摩挲着草叶。

      或许,让她就这样糊涂着,也不错。

      至少,不用面对那些血淋淋的真相。

      至少,还能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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