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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雨夜捡回来个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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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雨,总带着一股子穿骨的寒意。
  云思嫦坐在密闭的马车里,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龙涎香,却压不住窗外飘进来的湿冷气息。车辙碾过青石板路,溅起的泥水混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在雨幕里晕开一道模糊的痕。
  “相爷,前面就是乱葬岗了,晦气得很,要不要绕路?”车夫老李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云思嫦没立刻应声。她指尖捏着一枚白玉镇纸,镇纸边缘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雕刻的缠枝莲纹却依旧透着冰冷的棱角。方才在刑部签批的卷宗还摊在膝头,最顶上那本的封皮,印着三个朱红大字——姜府案。
  姜家通敌,证据确凿。从尚书姜明远到后厨打杂的老仆,共计三十七口,今日午时已尽数问斩。抄家的队伍傍晚回来复命,说姜家主犯之女姜薇妍不知所踪,想来是趁乱逃了,刑部已发下海捕文书,画像此刻该已贴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不必绕路。”云思嫦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出去,清冷得像这秋夜的雨,“直接走。”
  老李不敢再多言,赶着马车缓缓驶入这片荒僻之地。乱葬岗上无碑无冢,只有些破旧的草席裹着不知名的尸身,被雨水泡得发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马车行得极慢,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在这死寂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呜咽声,顺着风势钻进了车厢。
  那声音太微弱了,像刚出生的猫崽在濒死时的哀鸣,若不是云思嫦自幼习武,耳力远超常人,恐怕只会当是风声。她皱了皱眉,抬手掀开了车帘一角。
  雨丝斜斜地打进来,沾湿了她袖口的暗纹。视线穿过迷蒙的雨幕,落在不远处的一个草堆里——那里蜷缩着一个人影。
  是个少女。
  她身上的浅粉色襦裙早已被血污浸透,破烂的裙摆下露出的小腿上,划着数道深浅不一的伤口,混着泥水,看着触目惊心。她似乎是被什么重物压过,半边身子陷在被雨水泡软的泥土里,只有肩膀还在微微起伏,证明人还活着。
  最让云思嫦在意的,是她攥紧的右手。
  那只手纤细苍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死死攥着一块东西,即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那东西的材质——是上好的紫檀木,被打磨得光滑温润,此刻却烧得焦黑,只剩半块,像是……琴码?
  云思嫦示意老李停车。
  “相爷?”老李看着那草堆里的人影,吓得脸都白了,“这……这怕是刚从刑场拖来的,晦气啊!”
  “去看看。”云思嫦已从马车上下来,玄色的官靴踩进泥泞里,溅起的泥水沾湿了裤脚,她却浑不在意。雨珠打在她的发冠上,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她线条冷硬的下颌上,更添了几分疏离。
  她走到草堆前,蹲下身。少女的脸埋在臂弯里,只能看到一截纤细的脖颈,那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伤口边缘的皮肉外翻着,显然是被砍过,只是不知为何,没中要害。
  “还有气吗?”云思嫦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
  老李战战兢兢地探了探少女的鼻息,随即松了口气:“回相爷,还有气,就是……就是快断了。”
  云思嫦的目光落在少女攥紧的右手上。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半块焦黑的琴码。就在指尖相触的瞬间,少女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原本微弱的呜咽突然拔高,右手攥得更紧了,指缝间甚至渗出了血珠。
  “放开……我的……”她的声音破碎而模糊,像是含着血沫,“爹……娘……”
  云思嫦的指尖顿住了。
  姜明远是京城有名的琴痴,姜家大小姐姜薇妍更是自幼学琴,据说能弹出绕梁三日的绝响。卷宗里记载,姜薇妍年方十七,喜好粉色,右手无名指上常年戴着一枚玉戒……云思嫦的目光扫过少女的右手无名指,那里果然有一圈浅浅的戒痕,只是此刻空着。
  刑部说姜薇妍逃了,却没想她竟会被人扔到这乱葬岗,还留着一口气。
  是有人故意放她一条生路,还是……想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更显残忍?
  云思嫦站起身,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她脚边的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看着草堆里蜷缩的少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算计。姜家案看似了结,实则牵扯甚广,背后隐隐有皇子争斗的影子。姜薇妍是唯一的活口,留着她,或许能成为日后的一枚有用的棋子。
  “把她带上。”
  老李愣住了:“相爷?这……这可是钦犯家属啊!要是被人知道……”
  “我让你带,你就带。”云思嫦的语气里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威压,“找件干净的披风裹上,别让人认出。”
  老李不敢再违逆,连忙从马车上取来一件备用的黑色披风,小心翼翼地将少女从泥地里扶起来。少女似乎是疼极了,被搬动时发出一声闷哼,身子却软得像没有骨头,头一歪,靠在了老李的臂弯里,露出了半张脸。
  那是一张极美的脸。
  眉如远山含黛,眼睫纤长,只是此刻沾着泥水,失了血色的唇瓣微微张着,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即便是在这样狼狈的境况下,也难掩那份骨子里的矜贵。
  云思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便转身回了马车。
  车厢里的龙涎香,似乎被少女身上带进来的血腥气和泥土味冲淡了些。她重新坐回原位,将膝头的卷宗合上,目光落在对面蜷缩着的少女身上。
  少女被披风裹着,只露出一张脸,此刻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雨珠,像极了受伤的小兽。她的左手无意识地搭在身侧,手指偶尔会轻轻抽搐一下,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云思嫦收回目光,看向窗外。马车已经驶离了乱葬岗,雨还在下,敲打着车窗,发出单调的声响。她想起卷宗里关于姜薇妍的描述——骄纵任性,恃宠而骄,因姜尚书的宠爱,在京中贵女圈里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这样的人,落到这般境地,会是什么反应?是会痛哭流涕地求饶,还是会梗着脖子死撑?
  云思嫦对此没什么兴趣,她只需要一枚棋子。一枚能在关键时刻,替她撬动棋盘的棋子。
  马车行至相府后门时,雨势渐小。云思嫦让老李将少女直接送到后院的闲置院落——听竹院。那里偏僻安静,少有人去,最适合藏人。
  “去请张大夫来,就说……府里的丫鬟不慎摔伤了。”云思嫦下车时,对管家吩咐道,“让伺候听竹院的婆子仔细些,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管家是跟着云思嫦从潜邸出来的老人,最是沉稳,立刻应下:“是,相爷。”
  云思嫦没再去听竹院,径直回了自己的书房。她还有一堆公文要处理,姜家的事只是其中一件,朝堂之上波谲云诡,容不得她有半分松懈。
  只是不知为何,批阅公文时,眼前总会闪过草堆里那个蜷缩的身影,还有她攥着半块焦黑琴码的、苍白的手。
  听竹院里,烛火摇曳。
  张大夫刚为少女处理完伤口,正在收拾药箱。他看着床上昏睡的少女,忍不住对守在一旁的婆子低声道:“这姑娘伤得真重,脖颈那一刀再深半寸,就神仙难救了。还有身上这些伤,像是被人打过,又像是从高处摔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婆子是个嘴严的,只淡淡道:“张大夫只管治病,别的不必多问。相爷说了,只要能让她活下来,诊金加倍。”
  张大夫讪讪地闭了嘴,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提着药箱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婆子和床上的少女。婆子看着少女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叹了口气,转身去厨房端些温水来,想等她醒了喂点水。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睫毛轻轻颤了颤。
  姜薇妍(或者说,此刻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的是陌生的帐顶,绣着简单的兰草纹样,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混杂着一种……很干净的、像是晒过太阳的布料气息。
  她动了动手指,浑身的疼痛瞬间席卷而来,尤其是脖颈处,像是被火燎过一样,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水……”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守在门口的婆子听见动静,连忙端着水进来:“姑娘醒了?慢点,我扶你起来喝点水。”
  婆子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在她背后垫了个软枕,又用小勺子舀了水,一点点喂到她唇边。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青布衣裙的婆子,眼神里充满了茫然:“这……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婆子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张大夫说过,头部受到撞击可能会影响神智,便放缓了语气:“这里是云府,我是府里的刘婆子。姑娘你伤得重,是我们相爷把你救回来的。”
  “云府?相爷?”她皱着眉,努力在脑子里搜寻这些词汇,可记忆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片空白。她只记得……好多火,好多人在喊,还有爹娘绝望的眼神……
  “我……我是谁?”她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手苍白纤细,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什么东西的触感,可具体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叫什么名字?我家在哪里?”
  刘婆子这下是真的惊了。她看着少女那双清澈却空洞的眼睛,不像是装的——这姑娘,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姑娘你不记得了?”
  少女摇了摇头,眼眶微微泛红,不是哭,而是因为茫然和恐惧。她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看着自己身上缠着的绷带,只觉得像做了一场漫长而可怕的梦,醒来后,世界变成了完全陌生的模样。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刘婆子连忙起身:“想必是相爷来了。”
  门被推开,一个身着玄色常服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身形高挑,墨发用一根玉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利落的下颌。她的五官极美,却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意,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仿佛能看透人心。
  是云思嫦。
  她刚处理完公文,过来看看这枚“棋子”醒了没有。
  目光落在床上的少女身上,见她醒了,眼底没什么波澜,只淡淡开口,声音清冷:“感觉如何?”
  少女抬起头,看向云思嫦。不知为何,在看到这个女子的瞬间,她心里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安全感,像是漂泊的船找到了暂时的港湾。可同时,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源于对方身上那股无形的威压。
  “我……”她咬了咬唇,声音带着困惑和无助,“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你是谁?”
  云思嫦的脚步顿住了。
  她看着少女那双茫然无措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伪装的痕迹,只有纯粹的困惑和恐惧。这和她预想中那个骄纵跋扈的姜家大小姐,判若两人。
  失忆了?
  是真的失忆,还是在演戏?
  云思嫦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穿:“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少女被她看得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点了点头:“嗯。我只记得……好像有火,还有人在喊……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说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缠着厚厚的纱布,“这里好疼……我是不是……发生了很不好的事?”
  云思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她那只空着的右手无名指,最后落在床榻内侧——那半块焦黑的琴码,被刘婆子捡了起来,放在一边的小几上。
  她沉默了片刻,心里快速盘算着。
  失忆,或许是好事。
  一个没有过去的棋子,更好掌控。
  “你暂且先住在这里养伤。”云思嫦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听不出喜怒,“至于你的名字……”她顿了顿,视线落在窗外被雨水打湿的竹叶上,随口道,“既然是在听竹院醒来的,就先叫阿薇吧。”
  “阿薇……”少女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什么,随即抬起头,看向云思嫦,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依赖,“那你呢?你叫什么?”
  云思嫦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竟让她有片刻的恍惚。她避开那道目光,淡淡道:“云思嫦。”
  说完,她没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听竹院。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寒意。
  床上的少女——现在的阿薇,看着门口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云思嫦……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又好像没有。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空荡荡的,可那股攥着东西的触感,却异常清晰。
  她到底是谁?
  她的家,在哪里?
  还有那个叫云思嫦的女子,为什么要救她?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盘旋,却找不到答案。只有脖颈处传来的阵阵疼痛,提醒着她,过去一定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阿薇看着那片光影,心里一片茫然,却又隐隐觉得,从被这个叫云思嫦的女子救回来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已经驶向了一条完全未知的航道。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见的书房里,云思嫦正对着那半块焦黑的琴码,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那个模糊的“薇”字,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她,到底会带来惊喜,还是麻烦?
  云思嫦微微勾了勾唇角,带着一丝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