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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午后忽然落雨。云像一层层灰絮压低在古老的屋脊之上,铜绿的排水口吐出细密的水线,石板路迅速被浸湿。图书馆外的梧桐叶被雨点打得翻动,叶脉清晰得像拓片。

      埃米莉亚在前台做完了志愿者登记,替老管理员斯科特太太(也是位温柔的史学老师)把一摞新到的期刊推回编目室。今天轮到她在“特藏室”协助整理一批捐赠的手稿,箱子外的标签上用钢笔字写着:“科学史与方法论——私人遗稿”。

      她戴上棉线手套,一件件取出:泛黄的讲义、写满注释的书页、某次学术会议的程序册。最底下是一份用蜡纸包着的薄薄小册,封面没有出版社标识,只有干净的打字体标题:《定理之外的真相》。

      心口像被雨点敲了一下。

      她把小册翻开。第一页上有一行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铅笔字:“Voss, E.——草稿未定”。边上夹着一张便签,写着特藏室的处理意见:“未公开遗稿,暂不外借;需联系作者确认版权与开放级别。”

      “哈特?”斯科特太太从门口探头,递过来一叠表单,“这箱先登记录,不要急着上架。下雨天,注意窗边的湿气。”

      “好的。”埃米莉亚应了一声,把小册放回纸盒,手却在箱沿停了停。她知道自己不该多看,可那行名字像一根细线,牵住她的视线不肯松开。

      她低头,拿起那张夹条。背面还有一行小字:“作者曾于十五年前本校做过一次讲座,题目相关。档案:西翼旧仪器室,展陈笔记。”

      ——旧仪器室。

      她把信息记在心里,收妥箱子,继续工作。雨下得更大,窗子上凝出一层细密的水雾。整整两个小时,她都在心里与那行字对峙,像在证明一个命题的可达性:如果去就能看见,如果不去就永远不知道。

      傍晚时分,她交回钥匙,从后门钻出去,绕过图书馆和数学楼之间的拱廊。雨声在穹顶下被放大,脚步踩在水洼里,溅起一圈圈散开的涟漪。西翼尽头有一扇沉重的木门,门上挂着“科学史陈列”的小牌。她试着推了推,门居然开着,带起一股冷而干燥的旧木味。

      灯是开的。屋里陈列着早期的测角仪、黄铜经纬仪、玻璃管与汞柱、磨损的黑板、带铸铁支架的天平。每一件都被擦得发亮,却保留着微小的划痕,像是时间留下的笔迹。最里侧的墙上挂着一排旧照片,照片下方的标签纸已经泛黄:“某年某月,本校科学社演讲记录”。

      她顺着照片往右看,忽然怔住。

      照片里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深色外套、白衬衫、头发松松挽起,姿势简单,手指落在黑板边,身后写着一行粉笔字:“Reality as an Approximation to Limits.”

      她靠近,指尖几乎要碰到玻璃。

      “这里不对公众开放到这么晚。”身后传来脚步。

      埃米莉亚转身——看见伊莲娜站在门边,手里拿着一把折伞,还滴着雨。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外套肩头有细细的水珠,丝巾的边在风口处轻轻抖了一下。

      “我……抱歉。”埃米莉亚把手缩回来,“门没锁,我就——”

      “我知道。”伊莲娜把伞靠在门边,合上门,室内安静下来,“我刚去行政楼签了一个表,回来路上顺便过来看看。”

      她走到照片前,侧头看了一眼,目光里像有一点遥远。“那次演讲很早了。题目后来被我删掉了半句。”

      “删掉?”埃米莉亚下意识追问。

      “删掉‘Reality’。”她说,“后来我发现我在谈论的其实不是‘现实’,而是认识的形状——它像极限的逼近,而不是实在物本身。”

      她说话的节奏很缓,像雨声落在窗台上,一滴一滴。埃米莉亚听见自己心跳。那句“逼近极限”的话,与办公室那句“意义等于趋近”扣在一起,像两个齿轮咬合。

      “我今天在特藏室看见一份遗稿。”埃米莉亚开口,声音很轻,“《定理之外的真相》。上面写了您的名字。”

      伊莲娜没有惊讶,似乎在等她说完。

      “备注说要联系作者决定是否开放。”埃米莉亚顿了顿,“您会愿意公开它吗?”

      屋里只剩下雨声和仪器在灯下投出的影子。伊莲娜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眼神却深了一度,像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缩紧。

      “那是很久之前写的东西。”她说,“我当时以为自己已经站在某个结论上,后来才发现,那只是一条临时的桥。”

      “可桥也能让人过去。”埃米莉亚看着她,“或者……让人靠近。”

      伊莲娜没有接话。她转过身,指了指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柜。“你看那台天平。”她走过去,手指落在弯曲的金属臂上,“它的指针不会一次落到零点。它总在零点的左右摇晃,越到后面,摇幅越小,越靠近,却很少真正‘到达’。”

      她停一下:“如果你只接受‘到达’,你就会说它失败了;但如果你接受‘趋近’,那它一直在工作。”

      埃米莉亚盯着指针,指尖也不自觉收紧。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参加数学竞赛的那支笔:第一题是熟悉的极限证明,她写到一半停住,盯着纸上白得发光的空白,胸口像被什么按住。后来她靠近答案,却迟迟没有落笔。那一刻的羞耻感直到今天仍在。

      “我总怕空白。”她说,“可我又被它吸过去。”

      伊莲娜看了她一眼,眼神微微变软。“你怕的不是空白,是失控。”她把那把丝巾抽下来,抖了抖,递过去,“你的肩上湿了。”

      埃米莉亚愣了一下,迟疑着接过去。那条丝巾带着很淡的冷香,擦过指尖时,她整个人像被电了一下。她把丝巾按在肩上,又迅速放下,生怕这动作太亲密。

      “你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伊莲娜问。

      “因为那张便签。”埃米莉亚坦白,“它像在提醒我,这里有答案。”

      “这里没有答案。”伊莲娜说,“只有故事。”

      她向四周一指:旧玻璃、铜钮、磨损的刻度。她像在自言自语:“你看,这些仪器,从来只在‘接近’答案。是人用它们讲故事:某年某月某人如何在某个夜晚对准了星星,某个刻度如何把世界压缩成几条线。”

      “那您的遗稿呢?”埃米莉亚抬眼,“它讲的是什么故事?”

      伊莲娜沉默片刻,像在衡量一个量杯里水面弯月的高低。终于,她简单地说:“讲一个人如何在极限附近驻足,决定不跳过去。”

      “为什么?”

      “因为她知道跳过去不是抵达。”她的声音低了些,“只是换一个空白。”

      屋外雨声更密。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上并排,却因为角度不同而有细微的错位。伊莲娜忽然像想起什么:“周四有个小型读书会,科学史的学生组织的。本来我不过去,但既然你看见那份遗稿……”她顿了顿,“你要不要来旁听?”

      “可以吗?”埃米莉亚几乎没有掩饰语气里的雀跃。

      “你只是旁听。”她补了一句,像故意收紧边界,又像在保护什么,“读书会在旧仪器室旁的小教室,晚上七点。雨如果不停,就带一双干袜子。”

      “干袜子?”埃米莉亚没反应过来。

      “旧楼地面潮。”伊莲娜看了看她湿了一半的鞋边,“回去路上走廊风大,系好外套。”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平常,像是日常提醒,可在埃米莉亚耳朵里却像落到心脏上的轻响。

      她把丝巾折好,递回去。手指碰到对方的指节时,两人都明显顿了一下。伊莲娜先收回手,像什么也没发生。

      “走吧。”她拿起门边的伞,“我送你到拱廊口。”

      两人并肩走到门口。伊莲娜撑开伞,伞下的空气一下子安静起来。雨密密地落在伞面上,发出均匀细碎的声响。走廊的拐角处吹来一股冷风,她把伞稍微向埃米莉亚那边斜了斜,自己肩上的外套又湿了一圈。

      “教授。”走到拱廊口时,埃米莉亚忽然停住,“如果‘意义’只是靠近,那……人和人呢?靠近到什么程度,才不算逾越?”

      她问完就后悔,觉得自己冲过了无形的线。

      伊莲娜没有立即看她。她听了一会儿雨,像在测定一条看不见的刻度。“这是读书会要讨论的问题。”她把伞递到她的手里,短促地把柄转了半圈,“周四来,别迟到。”

      她转身离开。伞柄短暂地留在埃米莉亚掌心,那一点重量消失得很快,却像在皮肤上印了一道浅浅的痕。

      回到宿舍时,雨势终于小下来。埃米莉亚脱下鞋,果然发现袜子湿透。她去翻抽屉。抽屉里压着一本笔记本,她翻到新的一页,写下两行字:

      limit:意义作为逼近;
      boundary:靠近而不逾越。

      写完她把笔一合。屋里安静,她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落在纸背后,像一台小小的天平在零点附近轻轻摆动。

      她把闹钟调到周四傍晚六点四十。指尖在屏幕上短暂停住,最后又退回时间设置,改成六点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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